那一阵全国都在闹地震,每家的院子里搭起了抗震棚。刘苏子家的地震棚跟我家的挨在一起。晚上睡觉,我能听到刘苏子的磨牙声。我听说小孩子磨牙是因为肚子里有虫子。又听说,吃了宝塔糖可以打虫子。我把我攒下的钱到校医室买了宝塔糖,我想找机会送给刘苏子。
母亲给的确良介绍过播音员,护士,最后是革委会副主任。晚上我在家里缝练功鞋,母亲让的确良和女人们在我家的地震棚里轮番见面,我可以听到母亲欣悦的笑声。
我想象老师腼腆地笑着,露出好看的牙齿。我想象那些女人有的像白骨精,有的像蝴蝶迷。尤其是革委会副主任,她的眼里藏着两把刀子,她杀死了她的父亲。她是一个血淋淋的女人。
接下来,我不再和老师说一句话,在练功房里我不停地大跳,汗水像仇恨一样从我的毛孔里冒出来,我的全部身心泪如雨下,直到身体稀泥一样委地。
一天,全县要进行战备演习,拉响警报的时候,我的身体正在平衡木上吊着。老师冲进来把我从平衡木上撸下来,拉起我的手往防空洞里跑。我们七拐八拐地钻进一个偏洞里,两个人呼呼地喘着气。洞里又潮又黑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蹲在地上,听着对方的呼吸。等了好一会儿,还听不到解除警报响起。老师伸出手来拉起我,让我坐在他的腿上,说,地上太潮。
我坐在这个男人的腿上,一个比我大一倍的一个牙齿很好看的男人。我全身的骨骼在发抖,我全身的血液在奔突,血液撞击着骨骼像海浪拍打着岸。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我想说话,我想妥协,我想对他说,你等我长大不行吗你等我长大不行吗?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说这句话。在我真正长大以后,我还在说这句话。
我听到我的身体里有一种怪异的声音,鸽子一样咕咕地叫着。有一只鲜红的柔软的类似于舌头的东西,在我的心上舔舐,一下,两下,三下,我的心就化了。我缓缓地转过身来,我想嗅嗅他。我一吸动鼻翼,就水草一样倒伏。
几乎是同时,警报响起了,警报解除了。老师拉起我的手说,走。
我跟在他的身后,跌跌撞撞。
我在攒钱,我给刘苏子买宝塔糖刚花完了攒下的钱。我一分一分地攒,攒到七分的时候我等不及了。我跟父亲要了一斤全国粮票说要换瓜籽吃。她把这一斤全国粮票卖了五分钱,我到商店买了一斤煤油。晚上我和父亲弟弟睡在床上,听得母亲从地震棚里发出的嘎嘎的笑声。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腾起冲天的火光。只听得女人们像老鼠一样叫起来,还有一个声音是老师的,他用很大的声音喊,绸子呢绸子在哪儿?父亲跳起来要出去,我扑到父亲的怀里哈哈笑着,我说爸爸我们睡觉。爸爸用他瘦弱的身体把我搂紧,我能感觉到他的骨头在瑟瑟发抖。父亲是个胆小的人,他在向我妥协。在我的一生中,我无数次地利用了父亲。我用父亲的手把我捡回来,我在父亲的胳膊上度过童年。我在母亲面前毫无道理地亲近父亲,就是想让我的母亲难受。可单独和父亲在一起时,我几乎看都不看他一眼。
放火的事是我求刘苏子帮的忙。放学的路上,我一直等着他,我结结巴巴说了我的想法,他没问我为什么。刘苏子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多少年后,他都认为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对的。
母亲知道这事情是我干的。她把我的衣服扒光,把床上的被子褥子拿走,不留一根布丝儿,让我赤条条地在地上站着。母亲剥我衣服的时候,我没有反抗,我垂着双臂,射出我的目光,我想用我的眼睛杀了她。我用双臂抱住自己白哗哗的身体,我羞耻到了极点。我的身体为什么让我这么难堪啊。是的,我就是这样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这个家庭里,我的父母亲给我穿上了衣服,让我在衣服里无畏地长大。我应该感谢他们啊。但是我充满了仇恨,我想杀了我的母亲。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生出杀人的念头。对于一件事情只有用杀人才能解决的时候,杀人是一种快感,像其它声色犬马的享受一样,全身心的快乐。等到我三十五岁那一年,真正拿起屠刀的时候,我并没有想杀人。
我听到门口父母亲撕打的声音,一定是父亲要送衣服来母亲不让。我弟弟站在窗外砸玻璃,我赶紧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前胸。我看到弟弟从砸破的玻璃洞里给我塞衣服,玻璃碴划破了他的胳膊。
我站起来,我冲出去了,我拔开在门口纠缠的父母亲向外面跑去。死都不怕,还怕身上一丝不挂吗?我要去找我的老师,我要对老师说,你要等我长大你一定要等我长大啊。我的脸面向黑魆魆的天,嘴里发出呵呵的怪异的声音。母亲尖叫一声追出来,她张开一条床单扑向我,就这样两个女人滚进一滩积水里。
这时我的邻居刘苏子从家里奔出来,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他站在母亲的面前,把刀架在母亲的肩膀上说,那事儿是我干的,你放了蓝绸子。
二十年后,刘苏子重复了这句话。
那事儿是我干的,你放了蓝绸子。二十年后,刘苏子对警察说。
我的母亲像一只气宇轩昂的公鸡,举着一张大红脸,从学校的办公室里把刘苏子的父亲拽出来。她说,你的儿子刘苏子,现在就敢杀人放火,以后还不得奸淫妇女。刘文才气得浑身哆嗦,他甩着一双长腿去找他比日本人还坏的儿子刘苏子。刘苏子正在电影院门口看海报,嘴里含着半根冰棍,看到父亲气势凶凶地向他走来,知道大势不妙,撒腿就往食品商店跑。那里有辛曼。刘文才跟进食品店,环视四周,提起一只鸡毛掸子就冲着刘苏子的屁股蛋子过来了。刘苏子知道在劫难逃,就大喝一声道,你没有权利打我的涤卡裤子,那是辛曼给我的。于是他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裤子。刘苏子的父亲把鸡毛掸子打在柜台上而不是刘苏子的屁股上,辛曼叫了起来。接着掸子散架了,鸡毛腾起来,在空中漫开,刘苏子趁机猫下腰来,把大把的葡萄干塞进球鞋里,在鸡毛的掩护下胜利出逃。
刘苏子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向我走来,球鞋里的葡萄干已经倒腾进衣服口袋里。他捂着口袋向我跑过来,怕撒了,他夸张地扭来扭去地跑,像一个小脚老太太。我说,这葡萄干什么味道呀?刘苏子说,葡萄酒的味道。
我等待着,我不知道母亲还会怎么发落我。我和刘苏子商量怎么离家出走。他从他的一只臭袜子里掏出零用钱,一分一分地数,他都开始给我攒路费了。为我们的离家出走,我们还做了一次演习。天黑以后刘苏子带我摸进广场后面的马圈里。我有点害怕,刘苏子说别怕有我呢,我们躺进马槽里看星星。刘苏子在马槽里放了些干草,我们就头对着头躺下来。
我说,刘苏子,你带我走好吗?
刘苏子说,我正在学骑自行车。等我学会了,我就偷上我爸的自行车带着你到温都尔汗去。
我把刘苏子的手抓过来放在我的胸前说,你摸摸我的心快跳出来了。
刘苏子赶紧把手挪开说,记住,别让男的动你的身子,会怀上孩子的。
我的脸刷地红了,赶快转移话题。我说,那我要不要告诉我的老师?
刘苏子说,随你便,恐怕你告诉不成了,走之前我要把那个狗日的的确良杀掉,让他的白的确良衬衫变成红的。
我跳起来扑向刘苏子,我边哭边打边喊。马们叫起来了,我冲出马圈,我沿着马路哭嚎,刘苏子在后面追我。昏黄的路灯下杀出一个人来,把刘苏子打倒在地。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见义勇为。
后来的几天,一家人若无其事地过日子,母亲好像忘了发生过的事情,她把她的旧衣服改了一下给我穿上,还托去大寨参观的人买了一只墨绿色的发夹送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