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段 你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妖精-妖娆

夏天来了,镇子上的姑娘们都穿起了花衣裳。我们镇子上只有一家百货公司,夏季新布料来了,花色只有那么几种,天一热,满大街都是一色的夏装。这一年百货公司卖水红的的确良,天蓝色的卡叽布,上半身红下半身蓝就成了这一年的流行。

蓝绸子到艺校了,她长得很快,又瘦又高,她是我们全镇子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把头发高高地扎在头顶,挺拔得像一株小白杨。她走在大街上,十个人有九个回过头来看她,没回头的那一个可能是瞎子。她穿着水红的的确良衬衣在大街上一走,就有人在她身后吹口哨。在我们这个镇子里,哪个女孩子招人喜欢别人就吹口哨。

今天我决定逃学。每隔一段时间我就逃一天学。一口气喝完了父亲的那瓶竹叶青,我跑到广场上,蓝绸子的艺校就在广场后面。我站在红筒旁远远地看蓝绸子。红筒相当于我们镇子广场上的最高建筑物。它是用铁皮卷成的两只大铁筒,漆成红色,矗立在镇子的中心,像一道宏伟的凯旋门。镇子上的大事小事都可以形成文字张贴在红筒上,它可以说是我们镇子上的政治文化中心,或者说是镇子上的一张民办报纸。我看着蓝绸子走远了,我摸出一只铅笔在红筒上写下了“蓝绸子”三个字。酒精在我的体内开始发作,我浑身滚烫,脚底发软。我抱着红筒一圈圈地转,突然我的身体像一只气球炸了。我呻吟了一声,湿淋淋的,全身瘫软。我想找一个地方躺下。回家的路上有一个马场,其实就是个大马圈,是军管以后建的。我踅进马场里,在铺着草料的马槽里睡了。这一觉睡得真香。一股腥湿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我伸出手在空中摸,我触到了两片软软的绵厚的大嘴唇和一排坚硬的牙齿。我抱着一颗硕大的马脸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了天上的星星。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为了成长的幸福和痛苦,为了我鲜血流尽的母亲,为了重蹈母亲覆辙的辛曼,为了天生忧郁越忧郁越美丽的蓝绸子。我在空旷的马场里嚎啕起来。我哭得是那么畅快,这里没有人,没有羞耻。我的身体像春天的麦子,茁壮地拔节。

第二天我精神抖擞地去上学,李德明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我把他和他给我们讲的《为人民服务》里的李鼎明先生联系在一起。李老师的成份是地主,地主阶级在他身上的标志是他梳着一只大背头。那个时候没有用来美发的一些化学物质,镇子上的人都说,李德明的头上抹了葫麻油。大地主刘文彩吃咸菜碗里倒香油,除了地主谁的头上能抹得起油呢?讲课时他说,“精兵简政这条意见就是党外人士李鼎明先生提出来的。他提得好,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采用了”。不幸的是,学完老三篇没几天,李老师就被学校“精兵简政”了。他要被下放到更偏僻的农村去。

李老师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是忆苦思甜,全年级的人都坐在操场上,艺校的“的确良”也带着蓝绸子的班来了,就坐在我班的前面。忆苦思甜的内容是一个地主惨害贫下中农的故事,后来这个故事印成了小人书,叫作《一块银元》。当李老师讲到父亲惨死,妹妹被灌成水银人迎街而过时,李老师爬在自己的大腿上“呜呜”地哭起来。我看到蓝绸子低着头,我看到“的确良”把什么东西塞到蓝绸子手里,可能是手绢。我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流氓”。全体师生哭完后,李老师就要走了。他站在一辆绿色的大卡车上,手里挥舞着一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可是史学工的爹站在车下说,兔死狐悲,他是在哭他死去的地主老子,他做梦都想着变天呢。

忆苦思甜会结束后,学生们就解散了。我看见蓝绸子回过头来像是找什么人。我往前面蹭了蹭想让蓝绸子看见我。我看见蓝绸子穿过人群走向蓝骄子。她拉起了蓝骄子的手。这时红筒响了,嘭嘭嘭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镇子。在我们这个镇子上,如果发生了比较大的事情,人们就会自发地敲击红筒。镇子上的人都遵守社会公德,绝对不会胡乱敲击红筒来开玩笑。

蓝骄子看见了我,他瘸着一条腿拉着他的姐姐奔到我面前,另一只手拉起我说,走,卧羊台上埋死人呢,咱们看走。

蓝骄子就有这个特异功能。他蹲在他家屋檐下晒太阳,他说,建丰农场着火了。建丰农场是以青岛知青为主的生产建设兵团,离我们镇子还有三十里的路。我们一帮小子曾经一天一个来回去看建丰农场的女知青,女知青们夏天穿着裙子。没去过的人问蓝骄子青岛女知青是什么样子。蓝骄子就说,黑丝袜子白凉鞋,领口开到奶子前。这话传开以后,这种打扮就在我们镇子上的女孩子们中间流行开了。果然半个小时后焦烟的味道顺风刮到我们镇子上来,建丰农场的仓库果然着火了。据说残疾人健康着的那部分机体比正常人要出色的多。

我们三个人一口气跑到卧羊台。卧羊台是宋朝杨家将激战辽军的古战场,留下了佘太君高大的拴马桩。后来这里成了我们镇子上的公墓,也是死刑犯的执行地。一到晚上这里一片磷光。传说三年困难时期两个人打赌,一个说如果你敢在卧羊台待一晚上,我就给你吃一口袋馒头。另一勇敢的人就在卧羊台上待了一晚上。第二天这个勇敢的人馒头吃到一半的时候就撑死了。就地埋在了卧羊台上。后来镇子上的人们说,这两个人有世仇,那个人给馒头里放了铅,勇敢的人就中毒死了。

我们跑到卧羊台已经有很多人围在那里。我们三个尖着脑袋钻进去,蓝绸子捂着脸尖叫起来。

今天不是埋死人,是把前几天埋的死人挖出来。这个死人是我们县里的什么官,前几天被他女儿率领的造反派扒光了衣服,遭受羞辱的父亲在后半夜自绝于人民。他的妻子革委会副主任的继母从干校回来,认为丈夫是被人打死的,她不相信丈夫没有见到她就去自杀。于是又把死人挖出来,当场验尸。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后,他的妻子抱着丈夫哭到气绝。她跪在丈夫的身边,一点一点抚摸着丈夫,嘴里念念有词地哭着:我可怜的碓杵杵,留下我这个可怜的碓臼臼----我们镇子上所有的女人哭灵的时候都用这一段唱词,我在二十年以后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石头镇的人把男人比喻成碓杵,把女人比喻成碓臼。她发现丈夫的身上确实没有遭受毒打的痕迹,可是丈夫的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丈夫的生殖器没有了。

我们三个忍受着令人窒息的气味站在现场,蓝绸子不敢看想出去,可是被人围得水泻不通,只好捂着脸站着。我正想这生殖器到底哪里去了。站在我身边的蓝骄子喊道,在他的嘴里。

人们听了蓝骄子的喊声忙乎起来。在那个人的嘴里果然发现了一截物体。人们哗然。妻子长嗥一声,昏死过去。

就在现场最乱的时候,谁在蓝绸子的后面推了一把,蓝绸子就跌在了离死人三步远的地方。蓝绸子来不及尖叫就吓傻了。我和蓝骄子冲上去把蓝绸子拽出来,我看到史学工在不远处怪笑。

我扑上去就打,我拽着他的头发往一块墓碑上磕,他马上变成了一颗腊月的猪头。蓝骄子扑过来坐在这颗猪头上,他攥着拳头使劲,他要在他的头上拉一泡屎。

蓝绸子站着不停地发抖,她被吓坏了。这时那个死人的女儿,后来成了我们县里革委会副主任的那个女人,走向蓝绸子。她用一只手托起蓝绸子的下巴颏,她端详着蓝绸子的脸。

你是蓝采和的女儿吗?

蓝绸子点点头。

你在艺校学舞蹈吗?

蓝绸子点点头。

你十二岁啦?

蓝绸子点点头。

你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妖精。

我上去打开她托在蓝绸子下巴上的手。我说,你是一只狐狸,你一身的臊味儿,顶风臭十里。

蓝骄子拎着瘸腿跳起来说,闭上你的臭嘴,你爹的鸟毛应该塞上你的嘴。

可她的眼睛还盯在蓝绸子脸上,我看到她的下巴抖动得像一把筛子。她直觉到这个小小的没有长大的女人可能是她今生的劫数。

可是就在这不久,上操的时候我们都集合在操场。那一天的气氛有些紧张,工宣队的人穿上了黄军装。史学工的爹腰里扎着一根皮带手里拎着一根皮带,一身杀气。不一会单杠上就吊起个学生来,上半身裸露着,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他甩着两条腿哈哈大笑着,把两只鞋踢得老远。同学们都回过头来看我,我才知道那是我弟弟。工宣队的头儿史学工的父亲,站在主席台上说,蓝骄子思想意识不好,作风下流,让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承认错误。承认错误的方式就是让他在胸脯上佩戴毛主席像章。

这件事缘于革委会副主任的父亲。前几天弟弟就被革委会副主任手下的人两次提审,逼问他革委会副主任的爹的生殖器是怎么跑到嘴里的,让他承认这件事是他干的。弟弟说,革委会副主任的爹活着的时候他根本就不认识,没有见过。革委会副主任的爹死的时候埋的时候他也不在场,怎么能跟他扯上关系。生殖器在他的嘴里,只是他的一个感觉,他就感觉到革委会副主任的爹的生殖器在他自己的嘴里,只是感觉。他还不是红卫兵,这么重要的事还轮不着他干。革委会副主任的手下说,这就邪了,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不能让他的信口雌黄推翻了我们坚信不移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论。那人提起一根绳子要捆绑,弟弟跳起来蹦在了一只凳子上,他气贯长虹地喊到,住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在我心中,谁敢动我一下我就把你告到北京,告到中南海天安门。革委会副主任手下的人被弟弟唬住了。那时候毛主席是一只矛,也可以是一只盾。但是他们没有束手无策,他们想起了今天的这一招。

下面的人吵吵起来,我下意识地站起,拔腿跑出去。弟弟在单杠上双腿乱蹬,嘴里喊着,来吧,我不怕疼。你们也脱掉衣服,跟我一样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胸脯上,你们要不敢这样做,就是对毛主席的不忠。我边跑边脱下我的外套,天已经冷了,我发着抖向弟弟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弟弟看到了我,愣了一下。随即他的声音低下来,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姐姐,去,回家去。姐姐,回家去。他低下了头,垂下了头,他的声音弱下去了。我张开衣服,我只包住了弟弟的一双脚。我听到弟弟哭了,他呜咽着说,姐姐,回去,姐姐,不要看我,回家去。

工宣队的人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弟弟被放下来了。弟弟从史学工父亲的手中夺过一枚毛主席像章,就扎进自己的胸脯里。血流出来了,史学工的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弟弟向前逼进一步说,脱了你的衣服。又向前进了一步说,脱掉你的衣服。史学工的爹掉头去解散操场上的学生。可弟弟不依不饶,他光着膀子追赶史学工的爹,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气势。终于老师们过来解围,这个事情终止了。

我给弟弟穿衣服,弟弟给我穿外套。我给弟弟擦眼泪,弟弟给我擦眼泪。我说,弟弟不要哭。弟弟说,姐姐不要哭。我们拉起手回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们跑起来,那是一个遮羞的地方,一个可以洗掉耻辱的地方。我们都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