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北京城东南的潘家园住了两年,我住的那条路就叫潘家园路。五年前,那条路没有现在这么精致和有人气,刚搬去的时候还有一点冷清。离我家二百米,是有名的潘家园旧货市场,那是我们周末的好去处。当时觉得,即使其他生活设施差点,光有一家旧货市场就足矣,足以弥补其他不便带来的遗憾。我们很少在旧货市场买东西,更多是闲看;卖东西的人什么来路都有,买东西的人就更是形形色色。光看看别人做买卖就已很有趣。这行道儿深,很多卖家的脸上神秘莫测,我不懂,通常跟他们玩不起心思,就只管看。住了些日子,发现这条街比原先想象的要方便,除了旧货市场,我们逐渐发现了自己青睐的小饭馆、小茶馆,品质有保障的洗衣店,种类不算丰富但充满人情味的小超市等等,还有,就是那家不大的发屋。
发屋离我家很近,下楼拐个弯儿就是。发屋的门口有一棵大树,招牌还算显眼,但是对陌生的发屋我习惯保持警惕。我通常剪头的时候少,洗头的时候多,因为我的发型十年一固定,发型师没有什么创造余地。我更看重发屋的清洁和给人的心理感觉。
有天累了,很想让别人洗个头,就试着进了那家发屋。推开门,店里三四个人一起打招呼:您好!来了您!……怎么像老熟人,我以前没来过呀!招呼的话没什么特别,但透着家常的亲切,那声音跟生意没有关系,听着格外舒服。联想到有些地方也客气,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排人,你一进门就集体鞠躬,吓得你浑身拿劲儿不说,关键是,除了觉出店家的排场,作为客人你并体会不到更多人情的温暖。那种招呼太职业化了,没有任何人之间的情感。我对这类似的地方通常没有好感,说到底,老板其实是不懂待客之道的。
我只想洗洗头,最好是干洗,能有指法到位的头部按摩更好。一个小伙子听清了我的要求,就吩咐着,吩咐一个叫明玉的姑娘过来。当我在椅子上落坐的时候,小伙子先顺手拍了拍椅子面,接着拍过自己的手,然后双手扶着椅子背儿,对我说:“您请坐。”
店面真的不大,一溜玻璃镜前只放了三四把专业用椅。因为临街有扇大玻璃窗,太阳正好透进来,整个店面显得格外亮堂。“看上去还干净。”我对自己说。明玉是个结实的姑娘,个子不算高,脸上红扑扑的,听口音像南方人,她说是贵州的。明玉的手很有力气,按摩的指法尤其好。她的南方普通话流利,声音显得很温柔。在给客人按摩的时候,姑娘通常会同客人聊天,明玉也是。明玉说,那个小伙子是这家店的经理,姓黎,店是他承包的。小黎得过北京某次美发比赛的冠军,以前还同时装队一起走过秀,任模特儿们的发型师。我仔细看了眼小黎,小黎大约二十四五岁,有头浓密的黑发,发式普通,额边的一缕被染过,染成金色,这一屡金色的讲究即暗合他的身份,也显出他前卫而不张扬的趣味。和别的发型师最不一样的是,小黎的打扮就像个干净的邻家兄弟,不穿耳套指,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玲当啷的东西,一条印着裤线的深色西裤,一件同样有熨痕的浅色衬衫,配上造型简单的黑皮鞋,很爽利地站在你面前。最有意思的是,小黎的做派里总透着点老北京传统手艺人特有的周到,而且他把分寸拿捏得极好,多了会有老派和逢迎之嫌,恰好有的那么一点,在他这个年龄的身上就显得格外的特别。
因为舒服,我常去小黎那儿洗头,后来,我头发的剪烫都由他打理了。我的发型在1992年确定之后就一直保持着,小黎也觉得那种大卷发很适合我。他似乎比我更精心维护那发型,每次修剪之后他都要盯着屏幕看好几天。也有巧的事,不止一两个顾客曾要求他照着我的发型做发型,他总会心一笑,然后告诉客人,徐俐是他的常客,找他算是找对人了。
两年之后,我搬离了潘家园,小黎也换了地方,承包了一家大饭店的美发厅。我在西头,他在东面,去他那里一次实在不易。其间,我换过几个发型师,其实剪的效果都不错,但若论店里的氛围,我还是觉得小黎的店格外温暖一些,那种发自真心的周到是其他任何因素都替代不了的。
隔了很久,有一次去到东边,我想起可以去找找小黎,顺便看他的新店如何。
他的店在一家四星级饭店的三楼。“——徐姐,好久不见了!”小黎格外高兴地打着招呼。砌茶、让座,其他店员也上来招呼,徐姐徐姐地声声叫着。久违了,那份亲切的感觉。小黎的新店又有一排冲阳的大玻璃,店面依旧亮堂。新店比过去的店要讲究,更多了些时尚的味道。洗发的姑娘们竟仿佛一个模子里倒出来,同样的轻言细语,同样的亲切周到,同样的分寸感极好,来到她们中间,你就尽管放松自己,把自己交给她们,由她们细心地打理吧。在这群姑娘里,仍旧有明玉,她跟着小黎一起过来。或许是她的样板,也或许是小黎的要求,姑娘们很敬业,每一个步骤都讲究到位,除了做活和客人小声聊点家常之外,再没有一句别的闲话。
过去的一些老顾客又跟着小黎过来了,小黎还是那身打扮。小黎的店从来都是小黎一人剪发,他曾请过别的师傅,但是没多久就走了。或许小黎的氛围有很强的排他性,除他之外,客人仿佛也不认其他的师傅,所以开店至今,小黎一天也没有歇过,他也皮实,就一直坚持着。
虽然没有交流过,相信客人们会有一个共识,小黎这里除了活细,更多的还是他和姑娘们共同营造的氛围让客人舒服。这氛围里有老北京似的厚道和本份,也有老北京似的体面与分寸,他们真的拿客人当客人,永远客客气气,有违客人心愿的任何事情他们一点都不做。
小黎的客人大都是有产阶级,大小差异而已。现在,他的店经营得有声有色,整天客人不断。像这种开在宾馆里的店,靠的就是人脉和信誉,小黎仿佛深知自己的长处,就把这种长处发挥到了极致。
因为太远,我现在去的时候其实不多了,但特别想舒服熨帖一下的时候,我还是会绕过大半个北京城赶到那里去。现在我常在那里见到外国客人,小黎说,这些外国客人也大都是回头客,而且回头的外国客人越来越多。
如果小黎再请不到别的发型师,他的生意就注定做不大了。我有时想,除了小黎累点,客人还是很熨帖的,所以小黎永远不愁生意,而就小黎的性格来说,一生守着这样一店,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可以借此谋求一份长久平安的日子,而活着能平安不就很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