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女人-女人是一种态度

很久没坐火车了。前天去外省的一个县级市,火车最便捷。记得以前,坐火车就意味着出远门,自己的心思是坐得越久越好。我曾经在卧铺车厢的床铺上写日记,一路从长沙写到北京。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写的。

现在当然没有那样的雅兴。夜间上车,昏暗的灯光下看书已经不太方便,所剩的就是看人,运气好找个有趣的人聊天,旅途就还算不错。

返程的时候果然遇到一个有趣的人,一个女人。

我是半路上车,去的时候,她已经在车上了。那组卧铺的六个床位,包括她四人已在,我和先生半道插进去。我发现我的床位上已经躺了一个老太太,那女人立刻说:换换行吗?其实女人的床位就是下铺,老太太睡的是她的铺位,只是老太太把具体位置睡错了,睡到了我的下铺上。当然可以换啦,何必让老太太再起身呢。女人也跟着换,把随身行李放到了老太太头顶的中铺。

女人不时替老人盖着被子,看她对老人的体贴劲儿,以为是一家人。听完几句闲聊又发现不是。老人和儿子旅行,女人独自一人,他们是同一个县的,都到北京看儿子。也许共同的目的让他们彼此接近,或者山东农村人朴实,或者因为女人尊老爱幼,总之他们很热乎。

老太太的儿子让我猜女人的年龄,显然他是知道的。我说大约四十五岁上下,女人伸出手指头:五十二了。语气里有点得意。农村女人显年轻的不多,看她的气质似乎不像在地里干活的,就问她是做什么的,女人回答是家庭妇女。我说不像。

女人好像很乐意我猜她的身份。在我猜的当口,她两手抄在袖筒里,一条腿不经意地抖着,面带微笑。我说,凭感觉应该是搞管理的,她说不是,她就是家庭妇女。老太太的儿子闷不过便插句嘴:原来在机关,现在自己当老板了。女人赶紧用手势打断他,一副不高兴的表情。

不知她为何愿意告诉那位同乡,而让我这个城里人费劲的猜。或许她已经多次在城里人面前玩过这种游戏,城里人多半猜不到她的家妇身份,猜不到就会让她很高兴。后来她一直坚持她是家庭妇女,即便是自己做着生意,也是家庭妇女。

接着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已经在北京工作,去年替儿子买了一套房,还有车,儿子准备结婚了,儿媳是个博士生,两个人都非常优秀。

她说十九岁的女儿现在家里跟着她做生意,我问女儿找对象了吗?她说没有。我问想找什么样的女婿,她说一定是公务员。女人做生意,男人当公务员多好。现在的公务员都是考的,能考出来就很优秀,只有优秀的人才是我女儿需要的。女儿会听你的吗?我问。当然,这么好的建议为什么不听呢?我先生就是公务员,已经有榜样了。

女人矜持地说着她的状况,语气干练干净,配合着她的手势,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给人的感觉,这是个很能耐的完全不像农村女人的农村女人。她目标明确,思路清晰,相信世上的事情只要努力。“只要努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她说。女人显然很成功,有钱,有体面的丈夫,有争气的儿女。“北京我常来,”女人强调说。

对一个农村女人而言,女人的所有当然值得别人羡慕,她显然也意识到了,所以她乐意让城里人猜她的状况,猜不着的时候才是她最高兴的。

女人似乎刻意想在城里人面前保持一点优势,比如她绝不问你是谁(强调这点跟我的身份无关,她并不熟悉我的屏幕形象),你做什么的,你的状况如何,她以回避来表示对城里人没有兴趣,尽管这种回避多少有些刻意。我觉得她的心态很好玩,坐在车厢的暗影里只管将她仔细观察。

无论如何,能把自己的事做成,能把儿女教育成才,女人自然是很不简单的,也是值得赞赏的。我想。

火车应该五点半到北京,我打算睡到五点起床。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大声地说话,以为时间到了,就揉开睡眼想起。只听见女人说,我的手机没了,已经找了好一阵。老太太和儿子也坐在她身边,脸上一副着急的样子。我一看表,才刚四点。

睡意全无,我和先生不得不起来。女人用没商量的口气对我先生说:用你的手机拨一个号码。她接过手机,匆忙地拨了一通。“你们看,没有声音。”原来她拨的是她自己手机的号码。到这时,她确信她的手机果真彻底地丢了。

大家不甘心,又帮她床上床下地再找了一通,还是没有。丢手机好像是个太普遍的经历,谁没丢过呢?我以为除了沮丧,这事大概就这样过去了。自己认倒霉呗。可是,女人继续不甘心,又径直把我的手机拿去,再拨了一通,还是没有声音。这时,仿佛隐忍了很久,女人终于开始说话:唉,如果不是和你娘换铺位,手机也不会丢。她对那男人说。

女人把手机放在手提包里,挂在铺位的行李钩上,那钩子离床头有些距离,贼很顺手。女人这么一说,老太太和儿子顷刻坐不住。老太太又把床铺翻了一遍,满脸歉意,直说对不起;男人也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会儿含糊着说:要不,回去我买一个手机赔你?娘俩真像欠了女人什么似的,惶惶不安。

女人又看了一眼我先生:他的呼噜那么大,我把头换到那边去了,要不也丢不了。我先生一脸茫然,问我:我打呼噜了?我说有点,不太大。

事情到这会儿,已经变成“手机事件”了,仿佛谁都脱不了干系,谁都像欠了她的。因为她如此觉得,所以她对每个人说话都没有商量,完全是命令似的。“你,再拨一遍试试。”她对我说。

我对她不再有任何兴趣,只冷眼旁观,心想,她还能如何呢?等着她收场吧。

凭什么她的手机丢了就要闹得所有人不得安生?凭什么她的手机丢了就可以对所有人无礼?先前的那点矜持呢?先前的那点胸怀天下的大气呢?

其实,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我仍禁不住替她惋惜:有钱,有争气的儿女,都不足以弥补她此时的举止失当。有了钱,觉得可以在城里人,尤其是大城市人面前挺起腰杆,可以骄傲,可以自我作无限大的膨胀。好,没有关系,城里人原本就不算什么,眼光完全可以再远大一些。问题是,富裕的目的是什么,富裕可以换来得意,但自尊呢?自尊也是可以靠富裕换来的吗?是靠在城里人面前挺直腰杆甚至粗鲁无礼换来的吗?什么时候,走出经济困顿甚至发达起来的中国农民,才能在心理上也走出困顿,找到一种与财富相匹配的坦然和自信呢?我知道,这条路还很长,随着城乡差距的进一步拉大,这条路会走得进一步艰难。作为群体,中国农民的弱势地位,使他们不该受到苛求,但作为个体,每一个试图自尊起来的农民,应该有认识自己、修炼自己的自觉,否则总会在丢了一个手机之后,露出尴尬。

事实是,财富无法使人高贵。

火车到站的时候,女人又向我的先生命令道:给我用一下手机。她要给接他的儿子打电话。我看了她一眼,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补一句:麻烦你了,太感谢了。

还好,她终于还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