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种心痛的描述 1-女人是一种态度

刚给妈妈打电话,天冷,在那套三室一厅的居室里,她一人偎在床上,靠着床边的电暖器取暖。家里有空调,她说,再冷些她就开空调。

白天打电话过去,妈妈基本都是着。晚饭的时候,哥哥妹妹会去,晚餐以后,又是她一个人。

父亲去世二十多年了。

妈妈喜欢独立,用她的话说,在自己家里,知道东西放什么位置。

给妈妈打电话,是希望她来北京过冬。她说不了,等明年你的家搬好了再去。

明年我会搬到离新台址较近的地方,房间比现在多一些。妈妈说,她需要一个完全不被打搅的空间,除了知道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仍然可以自由自在。

妈妈的一生都是需要自在的。

在十九岁那年,妈妈嫁给了爸爸。爸爸在部队,打仗剿匪,到三十多岁还没结婚。部队的领导领着爸爸去老家相亲,在隔老屋二十多里以外的地方,他们看上了我的妈妈。

妈妈由她的奶奶带大。她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了,她一人跟着奶奶,从小被人喊作“金哥”。

金哥很活泼,两条子又黑又长,人也生得聪明漂亮。

相亲的时候是冬天,穿着大衣,戴着棉帽,爸爸看起来很魁梧。

那年月,农村的漂亮姑娘嫁给当兵的是一种时尚,也是荣耀。妈妈在当地较为显眼,参加乡里的活动,扭秧歌办补习班,妈妈都有一份。

妈妈的奶奶辈儿家是秀才,解放后出了好几个大学生。妈妈一直对文化人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因为是女子,家里没有让她好好读书,她一直觉得非常遗憾。

在乡政府办好手续,妈妈启程去湘西了,爸爸还在那里剿匪。去的时候是来年的夏天。

夏天见到爸爸,以为看错人了,妈妈吓了一跳。除去厚厚的穿戴,爸爸没有冬天高大魁梧,一米六八的个子,“和先前看的不是一个人哪!”妈妈不干了。

此后的一个月,部队没有举行婚礼,妈妈被安排在部队的招待所住着。每天,爸爸派通讯员去看看,问问需要;偶尔,自己到妈妈的房间门口站站,从不进屋。

“那样观察了一个月,觉得你爸爸好老实,很本分。”妈妈说。

妈妈判断的老实,是因为他们已经是法律上的夫妻了。爸爸硬是等着妈妈自己乐意。

妈妈还说,仔细看你爸爸,其实长得蛮好的,就是个子矮了点。

平心而论,除了个子稍微矮点,爸爸真的相当英俊,深眼高鼻,五官看上去有些异域。在南方,那年月的一米六八也不算太矮。“我家里都是高个子哦!一米八几的有好几个!”妈妈自豪地申辩。

因为确信爸爸人品好,也因为爸爸长得不错,晚了一个月,婚礼正式举行。

妈妈曾经教导我:找对象的时候,要想办法看他游次泳,免得将来后悔。

后来,她又把这句话原封儿告诉了妹妹。

我爸爸在部队走的都是指导员、教导员的系列,是个文官,他当兵之前曾念过几年书。不过,爸爸没有他的兄弟幸运,兄弟们有几个都上过私塾,爸爸最小,等到他读书的时候,家里开始卖田卖地,境况已经不那么好了。

文官的爸爸可能比较对妈妈的口味,结婚以后过得还快乐。两年以后生了哥哥,五年以后,我就出世了。

“你现在不好看,小时候和哥哥都特别漂亮,啊呀,小时候不落屋,在屋里就被别人抱走了,抱走玩去了。”

关于小时候我和哥哥如何漂亮,是妈妈随时乐意提起的话题。

我的儿子,还有哥哥妹妹的女儿出世的时候,妈妈都说他们长得一般。“比你们小时候差远了。”在外面碰到别家的小小孩,妈妈也很少夸他们长得好看,说得比较多的是“长得几好玩。”

可惜,妈妈说的我们长得最好看的时候,几乎没有给我们留照片。有一张哥哥八个月大的照片,确实很了不得,放在今天,一定可以参加健康宝宝的选秀。至于我,有一张出生不知几个月的,看着还不错,接着就八九岁了,最漂亮的模样永远在妈妈的嘴里。

我想象,这一双漂亮儿女一定给了妈妈太多的骄傲。“你田叔叔(父亲最好的战友)说,要给徐俐多准备几个皮箱,好让她长大用来装信。”这话妈妈说过多遍,说完就开心地哈哈大笑。

妈妈的能干是四方都知道的。印象中我工作以前的衣服、读中学以前的鞋都是妈妈做的。妈妈做鞋特别绝,她做的鞋没人认为是家里做的,真的比买的还漂亮。

妈妈的鞋样透着秀气和灵气,纳鞋底格外仔细滚边,鞋面多用枣红色灯芯绒,绒面上再绣花。上完鞋面,妈妈会找来废弃的汽车轮胎,给鞋底钉上橡胶皮防水,再买来商店里的鞋扣上上,一双鞋才大功告成。

妈妈的鞋手工精细讲究,尤其鞋面的花样,一阵子绣小鸟,一阵子又绣月季花,丝线配得几多鲜亮,不是心灵手巧的聪明女人,绝对做不出那样漂亮的鞋样。

“奶奶比我能干,奶奶自己会描花样,奶奶才聪明呢。”妈妈这样说她的奶奶。秀才女儿的奶奶只让妈妈读了几年书,按照标准的良家女子要求,专教妈妈挑花绣朵。妈妈出嫁的时候,她奶奶还在,陪嫁之一就是一箱子花样。

作为女儿家,妈妈认为我应该会点女红。有次她做衣服,把我叫到裁衣板边,教我如何两剪刀裁一条内裤。我那时的心思都在读书上,对她的谆谆教诲半点听不进去。妈妈也发现我不是那块料,“简直手比脚还笨。”嘴里说完这样的句子,在女红这方面,妈妈就判了我的死刑。

至于我以后出来做电视,妈妈也认为一人一个命。她觉得我从小就喜欢读书,脑子好,家务方面却比谁都笨,“该干什么就注定要干什么。”这是妈妈的哲学。

妈妈的善良真是无人能比。看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后来见到孙海英、吕丽萍夫妇,我告诉他俩那简直演的就是我家的故事。不同的是,妈妈没有女主角那么不热心,来多少人,妈妈都是悉心招待。电视剧结束的时候,石光荣家门口蹲着七个老乡等着进门,我家最多一次来过九个,我说编剧胆子还不够大。

我家来过疯子,来过癌症患者,少的住四五天,长的住半年。我们兄妹几个现在都患有亲戚恐惧症,不愿同人攀亲戚走亲戚,大约就同小时候被亲戚所伤有关。

来得太多了,我们经常被他们挤得没地方睡。是亲戚倒也罢,问题不知道是谁,是个村里的就来了。有人来了就张嘴要东西。电视剧里写石家亲戚找女主人要缝纫机,那个场景和那个要法,就同我家当年的一模一样。我还记得那亲戚是这样朝我妈张嘴的:“舅妈,我看你这个缝纫机也旧了,你干脆把这个给我,你再去买部新的吧。”说完了还吧嗒吧嗒嘴。我记得我当时听了就想抽他。

妈妈总是好周到,她觉得农村人不容易,来了就要热情招待。每次亲戚来,妈妈都是倾囊而出,好吃好喝不说,临走还买车票,送这送那。有好几次,因为来的人太多了,花销太大了,把手里的钱花完,妈妈不得不向邻居借点,才把月尾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