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频繁地打着电话,同他的聊天很快变成了一种需要。我发现我们之间的语言模式很像,那种像肯定建立在相似的思维和相似的表达习惯之上,这给了彼此很高的兴奋。更多的愉快还是来自彼此间的心智交锋,俗话说就是斗嘴皮子(好像又不全是,因为我们斗的不是嘴皮子),常常是我先说一句,他在后三句或者后五句的地方等着我,反过来也一样。通常那时,我们就会心一笑,然后彼此看着,享受笑过的空隙。那空隙像得了水墨的宣纸,在心里柔释着晕染的效应,一秒的晕染,仿佛有两秒的延长,把心里填得满满的。我们的确被对方的聪明和急智深深吸引。
他说他喜欢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让男人精神振奋,如果这个聪明女人恰好还有点憨就更好。他说女人只聪明不憨,就会变得鬼气森森,那对男人不太好玩儿。我是否真聪明不好说,但至少很多时候很多方面很憨。他说剥去我的一层聪明,我露出的憨傻特别让人踏实,那种踏实是他打娘胎里一出来就特别需要的,而且他说那点憨傻跟他特别匹配。
直到有一天,他决定带着大把的玫瑰和兰花来找我。
不是所有男人手拿鲜花都像那么回事,他还好,真正还好,他仿佛有种天生的浪漫趣味。他的外形用现在的时髦说法就是很酷,一头长发,还有浓重的鬓角,配上阴沉和忧郁的表情特别地酷。忧郁的特质又多少同诗兴和浪漫的气质相关联,书里都这么说。
那时市场上论扎买的鲜切花还很少,记得那把玫瑰极新鲜,好象雨过天晴。他还顺手买了一个花器,粉白色的,仕女身段似的造型,陶质,插玫瑰特别合适。
同玫瑰花一起拿来的还有他早期发表的作品。我看人的文章通常二百字就决定自己是否喜欢,他的东西才看了两行就喜欢得不得了。他给我看的都是鲁迅风格的杂文。
在我看文章的当口,他在整理玫瑰,打刺,切根儿,然后在陶瓶里插出好看的造型。那一把紫粉色的兰花,被他插在我煮咖啡的一个玻璃壶中。端起兰花,他走到我的卧室门口,问:可以吗?我点头,他就把兰花摆放在了卧室的梳妆台上。再看一眼客厅的茶几上,得了水的玫瑰正欣然怒放着。极自然地,他做完这一切,只在一旁等着,然后看我。
过后我跟友人说,当他把鲜花在合适的器皿里插出那样造型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跟他生活在一起。我喜欢他做的那一切。他善于营造氛围,仿佛有种从上帝那儿偷来的本事,同时他还在表达另一种东西:作为男人,他是一个懂得品味生活过程的人,不仅懂得,还能丰富过程,提高过程。这又是不小的本事。
生活就是一个个过程,过程的好坏只跟心情和感受有关。当我们决定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心智的交锋和对日常生活过程的细致品味就是我们共有的乐趣。当然,还有更多。
我们的爱好极其相似。喜欢安静,喜欢看书,喜欢有意思的聊天,喜欢看人来人往。仿佛我们做所有事情都是对方喜欢的。这种一致性让我们很快地融合在一起:一起健身锻炼,一起买菜购物,一起听音乐会,一起看朋友,一起在书店闲逛,一起在阳光下散步。我们总是手牵着手,总是极自然地彼此相拥。在我们住过的所有地方,人们看到的永远是我们两个成双成对。偶尔不见了一个,就会有人搭话:今天一个人啊?
我们还惊奇地发现,尽管我和他分别有十年的婚姻,但当我们彼此走到一起的时候,我们没有任何彼此不能接受的、由过去的婚姻遗留的种种(这常常成为再婚的巨大阻碍)。我们完全接受对方,完整地喜欢对方,我们是那样的默契和心神相通。
我总觉得人对初次婚姻的选择好恶是命中注定的,如果这种选择又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之下。对初婚对象的人品和性格种类的判断喜好基本源于本能,自己本能就喜欢这类人。其实轮到再婚,自己仍逃不出既有的宿命,仍会同样本能地喜欢这一类人,这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我认为,不管初次婚姻是否合适,那都是前定的缘,想逃都逃不脱。我不知现在再婚的成功概率有多高,我觉得再婚者要想明白的就是,自己能否在新的婚姻中把曾经婚姻的不是与不适摒弃,而同时获得在曾经的婚姻中无法获得的自己最为看重的东西。除此之外,找来找去,自己找的还会是同一类人,原先那位憨厚,现在这位也不应该狡诈。如果你原先找的是天使,现在竟找了个魔鬼,无非证明你疯了,受刺激了,进而非理性了。由此我觉得,从初次婚姻中走出来的人,不必匆忙进入下段婚姻,给自己时间,想清楚再决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说到默契,在我和他一起生活后不久的一天,我们同时下班回家。在没有任何事先约定的情况下,我和他同时为家里买了五斤大米,二两绿茶,而且都是一样的安徽毛峰。那是一次不可思议的重合。记得当时,除了惊讶,我们是那样的欢喜,心想,怎么会呢?都是二两,还都是毛峰!
默契,是我们在生活中时时都感受得到的。
十年了,我们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动作。在他开车的时候,只要我坐在他身边,他就会经常朝我伸出他的右手。伸手的同时,他会转过他的脸,期待着我的回应。我则立即把左手搭过去,让他攥住。在会心一笑中,他扭过头去,继续让车无声地前行。说实话,他那最初的一伸手,格外让我心动。静静地,无比浪漫,又无比深情。而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我就是这样被他攥着,温暖地,甜美地,在被爱的氛围中,过着弥散着油烟味儿的真实而浪漫的日子。
有时,我们赌气了,只要他朝我轻轻喊一声“丫头”,只要他朝我伸出手,只要我把自己的一只手搭过去,我们就立刻心平气和。在两人世界里,那个手势有一种特别的含义,它让我们意识到彼此相爱、彼此相通的可喜,还有彼此相遇的难得。
有时,看见美女开着一辆高档车从眼前疾驰而过,他也会问我一个很实质的问题:丫头,没有更多的钱,不觉得委屈吗?大概他觉得我应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物质生活。
坦率地说,对钱,我不是无动于衷,钱多不是坏事。但我又是个对钱历来持超脱态度的人,钱多多用,钱少不用,怎么都可以。过去如此,现在还这样。我的基本宗旨是不能为钱所累,那不是我活着的本意。
我也确实想得很明白,因为钱确实不一定能带来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说其一,没有谁赚钱不辛苦,如果先生为赚钱成了空中飞人,经常场面应酬,经常不着家,整个家如同虚设,那绝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时常听到有钱人的太太抱怨丈夫总不在家,其实这种抱怨没有太多道理,现在的社会风气还在进一步夸大男人需要应酬的正当性与合理性。你选择了有钱,你也应该接受赚钱人常不在家。我清楚自己讨厌应酬,当然也不接受以应酬作为基本生活方式的人做丈夫。如果因此没有更多的钱,我心安理得地接受。反而可能高兴的会是,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去享受自己更为看重的充满交流感的日常生活。
这人哪,到底需要多少钱呢?现在的一些国人对钱的追逐和占有,是否已经到了夸张畸形的程度呢?当满眼看到的都是奢侈、尊贵、上等、名流这些浮夸字眼儿的时候,在这种集体无意识营造的追逐物质享乐的背后,有谁会负责任地想,除了物质,我们是否当真应该提倡精神的干净与丰富,着意创造精神的纯度空间呢?
我和他挣的钱,已经能够保证我们的生活需要,我们需要放弃的就是享受奢侈。这种保证,使我们在富人面前不自卑,在穷人面前不得意,我们可以一颗最平常的心,真实地存在于众生之间。
我的这些想法,随着我和他一起生活时间的长久,逐渐地在他面前清晰起来。既如此,钱就不再是我和他之间的障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