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接受采访,被问到谁是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人,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自己现在的先生。同事朋友都认为我近十年来,分明比过去更可爱,也更漂亮;我自己以为最大的变化还是心态,我的确比过去更加平和、从容、宽厚了。
他们家是老北京,爷爷那辈儿就住在王府井一带。前些天爷爷诞辰一百周年,全家几代从四面八方赶来,郑重举办了一个追思会。追思的目的,一是缅怀老人宽仁勤俭的一生;二来家风淳厚,更要很好地继承。爷爷是小手工业者,一辈子为人善良,一辈子宽厚待人,一辈子都温良恭俭让。
他从小在爷爷的四合院里住过几年,大杂院的拥挤喧闹,大杂院邻里的亲近平等,给他最初的成长打下了一层纯朴而自然的底色。
爷爷的家教是严格的,在这个传统的北方人的大家庭里,爷爷是当然的至高无上的权威。至今我都能从他嘴里时常听到爷爷当年的“圣经”。比如:人怕活儿,活儿怕干。自己吃了填坑,给人吃了扬名……爷爷又是个知足的人。爷爷上班很早,天不亮就走了。晚上,爷爷会独自一人喝上两口,就着一家人特意留下的一点鱼头鱼尾,一点花生米,半个咸鸭蛋,有滋有味地品咂回味,然后看报。爷爷的每一天就是这样惬意而满足地过着。在并不宽裕的生活中,从容体味生活的乐趣,相信是爷爷给予了他终身的最大影响。
他还总是提到他的奶奶。只要说到奶奶,他脱口总少不了“大气”二字:“我奶奶是真大气,真正的拿得起放得下!”奶奶是家庭妇女,张罗着全家大小的吃喝拉撒。奶奶每天四点多起床,先是把家里仔细擦一遍,然后生火做饭。“奶奶蒸的素馅儿包子,炒的圆白菜特别好吃。”他至今都还这样记得。奶奶很开朗,不管做多少人的饭菜,似乎从来没愁过;客人来了不管住多少日子,似乎也从来没抱怨过。奶奶没有文化,但知事明理,尤其性格,特别的坚韧豁达。他总说:你要是能见到我奶奶就好了,你一定会喜欢她。他觉得,若能得到奶奶的直接影响和教诲,作为女人,我会更大气,更磊落,更包容,也更完整。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奶奶生病去世。生养五个子女是奶奶一生的成就。在医院,儿孙两代六条大汉齐刷刷去看她,奶奶就自豪地对旁人说:“瞧!这一班虎将哪国有!”
他说,爷爷特别希望儿孙们上进,爷爷对孙子辈儿最大的期望就是替张家“改换门庭”。其实,他的儿女辈儿已经相当不错,至于孙子,光留洋博士就已经两个了。
爷爷奶奶是典型的老北京,讲礼数,重传统,传统道德文化对爷爷奶奶,对他一大家子的影响是至深至远的。
初进他家,并不以为多礼,但礼数、规矩、教养,这些传统的要求与约束似乎又无处不在。他的父母都是著名的雕塑家,大学教授。从小受西式教育长大的母亲,至今仍为爷爷奶奶对她的关怀和影响而感叹唏嘘。我想象,他的母亲,一位留美博士的后代,一个住小洋楼,对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窍不通的女孩子,当年走进那座平民大杂院的时候,心里会怀着怎样的不适与不安。“爷爷顺手递给我一张报纸,我一下子就解脱了。”他母亲这样对我描述说。“当时我心里真的特别感谢爷爷,要不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不与人难堪,是他母亲现在的基本为人之道,也许从爷爷递给她报纸的那一瞬间起,这个“道”就更深地长在了她的心里。
作为艺术家,父母学的都是西洋雕塑,大半辈子到现在,也基本跑遍了五大洲。按理,这该是一个很洋化的家庭。但是,除了相当的开明和一些生活细节的西式趣味外,这仍然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父母对孩子的教育和要求完全来自于他们的上一辈。父亲对我们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当年爷爷……”父亲很尊严,外表严厉,其实内心快乐而平和。对我们的为人处世,父亲经常教得很具体,最后总是会提醒:别让人为难,为人要大度,人人都不容易。宽厚,忍让,自我节制,善待他人,是这个家庭共同遵守的为人之道。
说来也有趣,他父母最初从屏幕上看见我的时候,曾经感叹:哎呀,这姑娘长得不错,播得也不错,可谁要娶这么个儿媳妇可了不得,多厉害呀!他们张家的女人个个行事贤惠,说话都是尊上顾下,徐俐这类看似霸道的女人当然避之唯恐不及。可料想不到的是,他的弟弟有一天竟告诉父母:好像我哥最近正同她谈恋爱呢。
不会吧?怎么找到她那儿啦?真的?
当然,地震了。
他的母亲,一个永远只会轻声细语的女人真正愁坏了。她觉得儿子性格那么温良,怎么能同那么厉害的女人守在一起呢?再者,为什么要找一个电视明星呢?找个普通人多好,明星多难相处哇?她把在电视上见到的抛头露面的人都统称作明星。
对一个传统温良的家庭来说,我的出现无疑是个异数。无论是我高度社会化的身份,还是我彰显的屏幕个性,对原有的家庭秩序和氛围仿佛都构成了冲击。对他们而言,我似乎过于特别了。因为历来的开明,做父母的不干涉儿子的选择,这是这个家庭的可爱之处。但是他们确实看不到我能同他们儿子幸福相处的希望:他们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们也亲眼看到了屏幕上那个伶牙俐齿的女人,他们做的最坏打算便是:儿子自己找的罪自己受吧。
海外观众见到我,就觉得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么一个气宇轩昂的家伙走到别人家里去过日子,恐怕还真有点吓人。他也曾经说过,看你做节目特别让人欣赏,但是不会把你同平常日子连在一起。而有的主持人,看着就像邻家的小弟小妹小媳妇。你是别处的,跟日子没什么关系。
终于有一天,父母见到了我本人。
记得那是初夏的一个黄昏,我穿着一身纱质的黑色衣裤,飘飘的,和他一起,在北展剧场门口等父母一起入场。那天演出的是前苏联红军歌舞。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但他早说过,他的父母是大学教授,为人极开明,所以我的心态比较松弛。而且,我历来认为我同知识分子长辈能很好地相处,我觉得我能理解他们。
母亲带着一脸的热情和善意过来同我握手,父亲在她身后站着,我叫了叔叔阿姨,觉得他们是一对挺和善的长辈。从眼神中我读出了他们些许的意外。大约,我比他们想象的要秀气,也比镜头上看着漂亮,说话声音既没屏幕上那么脆,速度也没那么快,人还挺清亮的。过后他妈跟我说:就怕说话太能个儿的女人,看着害怕。
没那么能个儿,是否也没那么厉害呢?兴许那是他们第一次充满希望的猜想。
只有我妈清楚她的女儿是多么的不厉害,我妈认为谁家娶了我是谁家的运气。虽然不会柴米油盐酱醋茶周到地伺候着,但心眼儿大大地好,人又生得漂亮端正,职业又体面,这样的媳妇哪里找呢。这是我娘的意思。在我娘的眼里,我是天下第一好女子。
看着儿子真心幸福,其他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吧。细心的妈妈发现儿子肤色好看了,人也阳光些了,一天她对儿子说:拿个雕塑去家里摆上吧。她送给儿子的是自己一件获奖作品的小型复制件,一个有着柔美身段和羞涩表情的少女铜像。看着那尊铜像,我理解母亲的温柔心思,大约觉得,儿子这样真心喜欢的女子,应该是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女子,既如此,一个雕塑家的作品可以替他们表达一切了。
随着回家次数的增多,老人们在我身上大约也没找到他们担心的、可能让儿子受罪的刁蛮之气,觉得我就是个自信有主见的女子,倒不见得有多厉害。老爷子(他爸)终于有心思同我开玩笑了。
老爷子生性活跃,平时好说笑话,他说喝不了豆汁儿的人,做不了北京人的媳妇儿。噢,这真正是个严峻的“考验”。事实在于许多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也喝不了那玩意儿,那看上去像石灰水,味道像馊过的泔水一样的绿色汤汁,能喝的都是上辈儿的北京人。老爷子特别以北京人的食谱为骄傲,说北方的东西就是丰富,换着花样好一阵儿吃不过来,今天煎饼,明天馒头,后天面条,北方人的大个儿都是这么长出来的。说来也怪,我这个南方人对北方的一套吃食一点不排斥,豆汁儿虽然只听说过,但总觉得问题不大。在这之前,芥末墩儿,麻豆腐,这些老北京的家常菜都已吃过,还觉得特别好吃。
那天一进屋,就闻着一股特别的酸味儿,老爷子备了一锅豆汁儿,晚餐是豆汁儿就烧饼,还有一些熟肉凉菜。我谨慎地尝了一口:入口有点酸,觉得没有人们说的那么难喝。多喝了两口,体会味道有点特别,馊味没有了,说不上来的一股什么味道,感觉有点意思。我随后喝了一大碗,顺顺利利,真正毫不勉强。全家人看着都高兴,觉得我这个湖南女子很入水土。老爷子说:行咧,这就算能当北京人的儿媳妇了。过后再去,我竟主动找老爷子要豆汁儿喝,我觉得那古怪怪的味道还挺让人惦记。老爷子说,喝豆汁儿确实上瘾,喜欢喝的人隔日子不喝就想得慌。你看看,我这个南方老几不知怎的就喝得了北京的豆汁儿,想必也是前世同北京人修来的缘分。
老爷子同我说话,有时成心蹦出几个土得掉渣儿的北京方言用词,然后问我:徐俐你懂吗?我说不懂,老爷子就开怀一笑。他觉得把我难为着了很好玩儿。那些词儿其实平时老爷子也用得少,只是他一高兴,就想着说出几个,然后问我:徐俐你懂吗?
还有一个现象也有趣,现在老爷子吃湖南的剁辣椒比我这个湖南人厉害得多,基本天天要吃一点。所以家里有人捎来,我就给老爷子拿一份过去,看老爷子吃得乐哉乐哉。
他的弟弟更有趣,弟弟把全中国各地区的女人分析过一遍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唯有湖南女子能娶。他认为湖南女子既热血多情,又玲珑大气。现在他弟弟,一位留德艺术家的女人也是湖南人。
这一家人同湖南人有这么深的缘分,看来我进这个家门算是进对了。
原本,我是个很自我的人,这大约是从小要强又漂亮的女孩子的共性特征。我本性善良,但有时为人苛刻,对人做判断的时候,想别人的难处少。自从和他在一起,自从进入他的家庭,点点滴滴,耳濡目染,自己的心分明日渐地大起来。所谓有容乃大,而大的结果就是处世愈加地从容,愈加地平和自信了。
我觉得,南方女人找北方男人是个不错的搭配。南方女人普遍很锐,有时有些扎人,被北方男人的宽厚综合过后,会显得格局大些。而北方男人的憨厚粗旷,有了南方女人细腻轻盈的调和,也会多几分灵动和细致。以我的观察,那搭配最好别反过来,所谓南男北女,反过来就不好玩儿了。一孔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