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千万里--直播新疆 3-女人是一种态度

2005年9月9日晴

早起,就觉得有点累。今天是在库车县直播,过去属于西域三十六国的龟兹古国。我们主要想讲龟兹古国的人文艺术,但龟兹曾经盛极一时,是三十六国的三个大国之一,可讲的内容实在太多。对于主创而言,讲什么,怎样讲,成了不小的难题。昨天夜里一点多还在讨论节目脚本。没睡几个小时,今早六点多又被叫醒,加上今天已是这周直播的第五天,人真的有点累了。

尽管直播过程顺利,于我这一环,也没有任何纰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徐俐累了。直播主管颜占领说:“在镜头上,你不累的时候人是往上的,累了,整体就往下了。”一直到昨天,直播完了我都兴奋,围观者想照相也愿意配合,今天则不,浑身肌肉都是酸的,在调度人员的协调下,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午饭的时候,我竟有种怎么也吃不饱的感觉,浑身像被掏空了一般。按我平时的饭量,两个花卷加大量的肉,早该饱了,但是今天不行,觉得自己还需要进一步补充,于是又多吃了一碗拉条子。在伊拉克战争报道过程中,因为连续作战的疲劳,人也有过类似被掏空的感觉。我知道,身心的第一个疲惫极点已经出现了。

团队里已经开始有人生病,扁桃体发炎、牙疼、肠胃不适,一向活蹦乱跳的新疆台小徐上午停止了工作,去医院打针。伙伴之间的急躁情绪也比平时来得频繁。到了一处,拍照的兴致也不似往常,整个团队都有些累了。

如同我们最初的估计,第一个疲劳点应该在直播半月之时出现,现在恰好是,从8月24号出发到现在正好十五天。幸好,整个南疆的直播也在今天完成,我们需要穿越天山进入北疆,接下来的两天是大转场,从库车县到北疆的第一个直播点石河子,行程近千公里,虽然这两天都在跑路,但是不直播,精神就没那么紧张,于我们就是不错的休息了。领队孙平今天关切地问我:“你怎么样啊?”我说:“有两天的休息,肯定能恢复过来。”我的回答让孙平释然。

其实,这只是真正疲劳的开始,下一周直播结束之后,相信疲劳感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考验整个团队的时候真正开始了。

我们要耐心,我们要心平气和,我们要学会自我调剂,我们要真诚地宽忍他人。我们至少可以被一种希望激励,北疆的直播应该比南疆更加平顺,一是有了半个月直播经验的积累,二来人人都说,北疆的自然条件好于南疆,眼里的绿色会多些,会有助于疲劳的恢复。但愿吧。

9月9日下午六时写于库车县至和硕县途中(大转场的第一个停靠点)

除了疲劳,还有沮丧。那种一天一站走马观花似的前行,使整个南疆只在心里留有极浅的痕迹,那是出发前自己最不曾料到的。内心的沮丧也陡然加重了身体的疲劳。

2005年9月11日晴

“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到南疆不算到过新疆,不到喀什不知南疆之奇异。”这是我在节目里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而这话也是引自于当地人的。在整整半个月时间里,我们从东疆的哈密、吐鲁番进入南疆的库尔勒、塔中、于田、和田、塔什库尔干、喀什、阿图什、阿克苏、库车、和硕,一路走来,翻天山、穿沙漠,沿塔里木河,走帕米尔高原,看尽了沿途的奇异景致。走过之后,原以为是欢喜,不曾想心里竟很有些空落。我的空落,是因为走马观花般的行走,于心里不曾落下太多的踪痕;我渴望的行走,远比这要深入,要耐心细致,要更融于内心,换句话说,除了外在的景物,我希望看到的是更多的人心。少了和当地人的相融,便不知他们的内心所想,便不知这片山川于他们生命的滋养与磨砺,也就不能读懂这片令人心惊肉跳之余仍叹为观止的山川。于是,当我在一路变幻莫测的奇异景致前轻佻闪过的时候,我似乎感受得到它们眼睁睁地在嘲笑,笑我这个过客,有眼望于它,却没有心智与它们对话,它们静静地矗立亿万年,就是在耐心地等着一个或多个能读懂它们的智者。对于智者,相信它们是慷慨的,会释放出亿万年矗立的精彩绝伦的传奇。

我不是智者,我只能望景兴叹。而这一番的感叹,于我又是怎样的无力和无奈。

到南疆,人们要看的主要是维吾尔风情。不知为何,我对风情本身倒是有些超脱,更看重的是:在这片辽阔的疆域之上,作为四大文明唯一的交汇地,曾经有多种文化、多个种族碰撞交融,过客匆匆,各自作着精彩的表演,为何生存壮大了的是维吾尔,最终为何繁荣昌盛了的又是伊斯兰,这是历史的一个偶然选择吗?龟兹、疏勒、于田等那些香火曾经盛极一时的佛国及信徒都到哪里去了呢?

顺着这个思路写下去,一定会把自己累死,我这样一条单薄的生命,如何承载得起这样的重量,罢了。

有几张脸一直在脑海拂之不去。那是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县城,到达后离工作开始还有几小时的闲暇,我随意在县招待所旁的马路边散步。看见路边有人蹲着,还有人在为他们照相。蹲着的是一名塔吉克妇女,年龄不过三十岁,身边有她的两个孩子,大约两三岁的样子。女人侧蹲着,把脸扭过来看着过往的行人。她面庞强烈,神情坚毅,深黑的双眸哀伤而又冷漠地朝路边看着,仿佛很少眨动;阳光照在她一侧的面颊,她的大部分面容处在对比之下的阴影里,有种深不可测的神秘和沉静。“怎么会有这样的沉静呢,分明是苦难到极致才有的沉静啊!”我不由自主地被她强烈吸引过去,要把那张脸拍下来。我先征询她的意见,她没有反应,眼睛还是极少眨动,但她没有回避的表示,就保持那个姿势那个状态一动不动。我朝她按下了快门。拍完之后,想同她多说几句话,想知道一个人有了怎样的经历,才会有那样一张完全不为世界所动、同时又极警惕冷静地审视着世界的脸孔?但是我张不开嘴,女人缄默着,她没有任何愿望,像雕塑般静止,那静止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庄严感,庄严到近乎神圣。我仿佛被她慑住了。塔吉克人整体亲切、乐观而友好,相形之下,那女人像是一个异类,在她的同胞之外游移着,仿佛以她的沉静在诉说这个帕米尔高原之上的民族更多的故事。

还有一张脸是在于田民居作现场直播时看到的。那天的场景是一对六十岁的维族夫妻在家里举行大型的麦西来浦,家里鼓乐悠扬,客人熙攘,我们的拍摄使整个麦西来浦显得更加隆重和热闹。但是,在众多的笑脸里,无论我从哪个角度,无论我何时回头,都能看到一张苍白、冷静而且完全超然于事外的年轻男人的脸。年轻男人是那对夫妻的儿子,非常正式地西装革履。他的装束告诉你,他欢迎所有人的到来,也同我们一行人打着该打的招呼,但他没有笑脸。这是怎样性格的人呢?再内向,在自己民族最热闹的Party上,他至少也可以轻松愉悦起来呀!那张冷静而没有表情的脸似乎无处不在,我同他父母寒暄,他就站在身边凝视;我们在客厅里拉线布机位,他就在远处观望。他似乎想把现场所有都真真切切地看明白一点,看明白了又如何呢?为了直播的安全,民居五十米开外站着几个若无其事的警察,一切都在热闹而有序地进行着。可那张年轻男人的脸总仿佛在提醒你,并非欢乐无限。大概,是我个人对苍白格外地过敏吧。

在于田,还见了全疆最年轻的县委书记,他叫何军,三十六岁,也许是因为基层工作的琐碎与劳累,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些。中央电视台来到县城,受到的欢迎往往都比在地省一级更隆重和正式,在于田也是。何军的能干是一眼便知的,在沙漠边缘的一个县有这样一个能干人,应该是件幸运的事吧。这样的边缘县希望得到好的发展,确实需要各种条件的支持,比如类似媒体的广而告之,我们能够感受到各地对我们这样真心实意做报道的媒体业者的期待。何军很会做工作,我们刚到,他利用我晚餐后不多的间隙,邀请我到他的办公室一坐。已经是长途跋涉,大脑本能地拒绝工作,何军说,我不是要跟你谈工作,我给你看几样东西,挺有意思的。这理由没法拒绝,只好跟着他走。幸亏去了。何军把他的办公室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展览室,于田主要的宝贝都摆在那,比如玉石,还有满墙的介绍于田的精致的彩色印刷品。就是在他的墙上,我一眼看到了当地维族妇女的服饰与别处完全不同,这成了第二天节目中一个很有意思的趣味点,相信看过节目的人都会印象深刻。一个地方能有一点让人记住就很不容易,在我个人对南疆满脑子的记忆碎片里,于田妇女的服饰印象一直鲜明,想到那服饰,自然就想到于田,这得归功于何军的巧妙安排。

这一路走下来,为了保障直播的万无一失,各地在安全保障上做了严密的布置。我们的直播一站接一站,环环相扣,赶路过程不能有任何闪失,所以我们一直前有警车开路,后有警车压道。虽然看似张扬,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完该赶的路程。各地的警力都在自己的地界边彼此交接,有时沿途还看到警力在维持秩序,好让我们的车队以最快速度通过。如此动众,有时心存不安。尤其在烈日和飞扬的尘土中,看见警察朝车队行礼,心里就更是过意不去。新疆太大,有的一个县就相当于别处的一个省,县的警察把我们送出县界,一走就是四五个小时,他们再返回,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很多次,我都希望能把这个程序减免,至少于我个人的心会安妥一些,但这是一件严肃的事,这是一件必须保障到万无一失的事,各地不敢松懈,我们自己又怎敢,只好既送之,则安之。说到这个环节,其实也同南疆复杂的自然社会环境有关,它是我们在南疆感受到的记忆深刻的一个安排,姑且记载下来,权当备忘。

9月10日——11日写于南北疆大转场途中

过后我才知道,真正需要我坚持的还不是在此时的南疆。到了北疆之后,进入阿尔泰山的高海拔地区。初秋的北疆已经有些寒意,也许是长时间劳累,身体的抵抗力下降,我出现了感冒症状。

2005年9月21日晴

到下周的今天,我们的大型直播节目就已经结束了,这是直播的最后一周,这一周恰好是全程直播密集度最大的一周。除了六天直播之外,剩下的那一天,还要用来大转场,实际上这最后一周是一日都不得闲。尽管行程早有安排,但是谁也没有意识到越到最后,体力和精力都接近极限的时候,工作任务竟越繁重。领队孙平早上见我说:“你和巫新华博士身体都有点状况,大伙当中不少人也出现疲态,真让人担心啊。”

所谓我和巫博士出现的身体状况,巫博士是因为长期在野外,有肠胃方面的痼疾,肠胃一不舒服,竟连带着发了一夜的烧;我是因为连续两晚洗澡水有问题,要么是几近于凉的,要么是先热后凉,加上地处高海拔,结果就着了点凉。由于长期的锻炼,印象中我有一两年没有感冒过。在常态之下,两晚的洗澡水不适,也不至于把我浇坏。这次的非常态付出,对身体的影响和检验都是最直接的。一个月过去了,用孙平的话说就是“大家都出现了疲态”。

还好,终于等来了一夜热洗澡水,我把自己痛痛快快地热透,加上随队医生给的两片药,夜里出过一身透汗,今天早起就基本好了。在直播现场,除了四肢有点发软,注意力略难以集中一点,其他都没什么问题。巫博士也是。应该说,我们都幸运地扛过来了。

不可否认,我和嘉宾在镜头前承受的压力是最直接的,劳心劳神也是最直接的。无大碍之后,我首先告诉孙平,因为昨晚在餐桌间,我是提早走的。临走前,看到了他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我用今天的直播效果告诉孙平,也告诉大家,我没事。其实,大伙或多或少都有点事儿,除了慧玲拉肚子到医院打吊针,多数都是到医生那里要点药,自己解决了。除此之外,大家的预防心理也比较重,因为谁都病不起,队伍中没有一个闲人。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一句歌词: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朋友亲人发的短信也都是:坚持住,胜利在望了。想想竟有些悲壮的意思。

一周,还有最后最艰苦的一周。

9月21日十点半写于克拉玛依市乌尔禾区兵站

今天看当时的手记,仍有些悲壮的意思。那时,我们进疆已经一个月,翻雪山,穿沙漠,跨帕米尔高原,在吐鲁番盆地被高温烤得焦头烂额,在赛里木湖边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那时,我们的直播已经接近二十场了,即使是在演播室的日常新闻,一个月内直播二十场也是不小的工作量,何况在那样的连续转场、气候及环境变化如此复杂多样的状况之下。

经过魔鬼城,经过老风口,经过克拉玛依,9月26日,我们终于回到我们的起始点——乌鲁木齐。打前站的撰稿张华比我们先一天到达。过后告诉我,她一个人在饭店,打开电脑准备写结束篇的时候,不知怎的,双手敲着键盘,眼泪竟哗哗地流下来,止都止不住。

其实,何止张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