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以后的节目基本做得比较正常,印象深的是4月9号那天。那天美军坦克没有遭遇任何抵抗,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巴格达市中心的天堂广场,那份轻松用张召中先生的话说就是,像在自己家门口逛街一样自由自在。广场上的萨达姆铜像被美军士兵和当地少量的伊拉克人合力拉倒(有媒体评论那是历史性的一刻),美军进城没浪费一枪一弹,巴格达城就陷落了。我和嘉宾看着萨达姆铜像倒地的过程都有些发愣:怎么可能呢?昨天伊拉克新闻部长萨哈夫还对全世界的媒体说,要和侵略者血战到底,美军不可能进入巴格达,所有侵略者都会葬身巴格达等等。这是怎么了?伊拉克军队哪儿去了?萨达姆和萨哈夫哪去了?没有枪声,没有抵抗,巴格达就这样完了?太不可思议了!
有意思的讨论就出现在这个时候。当时的三位嘉宾都是国防大学的教授,他们是张召中、金一楠、王宝傅。当时是晚上十点,我有一种难掩的兴奋,预感到一场有意思的讨论即将开始。我问三位专家,巴格达怎么了?怎么会出现这种局面?抵抗的人呢?都人间蒸发了吗?首先发言的是张召中,他认为这不可能,一定是萨达姆还蕴藏了一个更大的阴谋,伊拉克不可能就这样完了,他建议人们不妨再看看,说不定就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王宝傅则认为,不排除还有小规模的交火,但双方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已经结束,伊拉克大势已去。金一楠没有明确下结论,他认为两人的观点都有道理,但又不完全赞同。观点一相左,主持人就有事干了,我的任务就是不断地把专家各自的观点引向深入,让他们更进一步地交锋起来。三位专家就那样争执起来了,真的争起来了,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抢着说,谁也说服不了谁。事实上,因为他们在争论,都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们谁说了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清,估计他们自己也没法儿听清。事后我看播出带的时候,我特别看了一下我当时的表情:双手撑着下巴(已经直播快五小时了,估计是累了),眼睛含着笑意,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得意,随着话锋在三位专家身上扫来扫去,完全一副脱身事外坐山观虎斗的模样。我就那样好一阵没说话,就那样看着他们争。当然,我不说话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知道节目时间快到了,在这样一个开放性的氛围中结束谈话不是很好吗?让观众去判断每个专家的观点吧,他们不仅亮出了观点,而且还展示了他们真实的思考过程,判断过程,推理过程,直至争论过程,结论已经不重要了。“各位专家,你们争论得很投入,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觉得自己被冷落,“我知道你们意犹未尽,遗憾的是节目时间到了。对于未来的伊拉克局势,究竟是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已经结束,还是会‘于无声处听惊雷’,让以后的时间去作结论吧。今天的节目就到这儿,感谢各位专家,也感谢各位观众的收看,再见!”
节目结束了好一阵,专家们还在说,他们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只是在电视台做节目。我再次提醒他们,可以散了,他们这才回过神来,不情愿地从座位上起身。张召中先生说,今天的节目时间好像很短嘛。我告诉他,按照预先的安排,是比平时短了一小时,但是也有五个小时啊。为什么偏偏今天短了一小时呢?性情的张先生显然觉得不过瘾。
我和专家刚一回到办公室,工作人员就说,从节目结束的那一刻开始,观众电话一直没停,响炸了,接不过来了。专家知道他们的讨论引发了大家的讨论,尤其显得兴奋。他们都表示,这是他们做节目以来最愉快的一天,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在公众面前展示过如此丰富的思考乃至争执过程,他们喜欢这个过程,相信这个真实的过程会有不错的效果。而在我的眼里,这一过程不仅真实,而且珍贵,在如此严肃的谈话节目中属可遇不可求。回家以后很久,我都在回味这场谈话,回味其中的魅力。它带给我的不仅是愉悦和思考,还有未来进一步做好谈话节目的勇气和信心。
我承认,由于战前对我安排的不确定性,我没有做多少非常具体的针对性的准备(战前的一周,我还在澳大利亚做频道宣传),没能去熟记伊拉克的每一个城市地名,军力部署,也没有去弄明白美英联军的各种番号和各类武器等,但广泛意义上的准备我是有的(准备得不细致充分,是到目前为止都不能自我原谅的)。或许,军事与战争同女性有着天然的隔膜,那些在我儿子眼里过目不忘的军事术语,在我脑子里却无法瞬间存盘,看完了就忘,所以关于交战双方的技术性分析,对我来说处处充满陷阱。在谈话中,我总是要小心地越过陷阱(面对军事地图,我甚至会在瞬间失去方位感),提醒自己不要过早地掉下去,实在没绕过去的,我就只好认瞎。过后我发现凤凰台的安排颇为“人道”,他们把所有军情放到一个观察室去“煮”,交给两个兴致勃勃的男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看见他俩没完没了地说着各种武器,谈着各种战法,我无比同情自己:平时我会听这些东西吗?这跟女人有关系吗?或者跟我这类女人有关系吗?同时,我也无比羡慕凤凰台的那些女主持,把军情扔给男人去煮,对她们来说,战争报道就和其他报道没什么两样了。
关于这一点,我同我先生有过很不同的意见。他认为,既然是新闻主播,应该没有题材限制;我告诉他,对女性而言,在服装与化妆品的品牌和各种军事番号之间,一定是前者好记,后者难缠。我甚至跟他说,在我们请来的那么多军事专家中,为什么没有一个女性呢?这还不说明问题吗?他几乎没有商量地回应我:在很多观众的眼里,你不是个大女人吗?你不是个职业新闻人吗?这时候你能跟观众讲什么限制呢?!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突破啊!
我生长在军人家庭,从小听父亲讲过很多打仗的故事。父亲参加过著名的黑山阻击战,还有湘西剿匪等等。印象最深的是他说过的,他们那时候脑袋成天提在裤腰带上,战友之间见面的头一句就是:你还活着啊!至于打仗的细节,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也可能是我本能地忽略不计。比如,他们那会儿用的是什么枪呢?
天哪,我能突破吗?必须承认,战争之初,军事专家说的很多内容我难以听懂,甚至没有听进去,心里一方面排斥,一方面告诫自己,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那些天,很多报纸都在版面上刊登当天的作战沙盘,我硬逼着自己一点点地去解析,弄懂交战双方的战略意图和战术使用。慢慢地,开始懂了,懂得越来越多了。专家们也不断地鼓励我:徐俐现在嘴里的军事术语越说越多了,什么空中折断哪,一线平推呀,等等,到了战争后期,我和张召中先生专门做了一期关于伊拉克战争分析的节目,从八个方面讨论分析这场战争的特点。我听到了很多赞扬的声音,有观众甚至说,这是徐俐在伊拉克战争报道中做得最好的一期节目。有很多人见面就说,你现在快成半个军事专家了,真厉害!人们认为那是半个专家和一个专家之间的对话,真正聊起来了。
这些恭维在我心里多少有些苦涩,我当然不是什么专家,连边儿都挨不着,我只是尽了最大努力,让那些曾经令我畏惧的东西不再妨碍我,使谈话顺利进行而已。
伊拉克战争报道前后接近五十天,我走过来了,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地走过来了。事后,有家媒体让我用一句话来概括对这场战争报道的感受,我写下了这样一行字:当一场场谈话内容无比刚性、现场信息无比纷繁的战争直播进行到八小时以上的时候,我知道,考验我的不仅仅是体力、智力,更多的是意志力。作为央视唯一的战争女主播,我与战争同行,并且走到了最后,我为此而自豪!
写到这里,我的眼睛有些湿润,真的是百感交集。我不想隐瞒,对于这场战争报道,我唯一满意的是自己的意志力。我脆弱过,真正地脆弱过,但是,我以自己的意志力战胜了自己,战争没有让我这个女人走开,最终我赢了我自己。如果要打分的话,前后综合起来,主持的技术层面我给自己打七十分(这也是综合了一家权威调查机构的结论),但在意志力方面我给自己满分!这是我一生的宝贵财富,我将终生受用!
伊拉克战争,我要好好地记住你!
上面这段文字写于战争结束的半年后,看得出,无论我当时怎样平复自己,直播战争的过程,仍给自己留下了太深的烙印。那年,我更多的时间在读书,读书思考之余,便把战争的报道经过,以自己的角色位置记载了下来。
相信,许多对我的战争报道持肯定态度的人,读过这些文字一定会惊讶,他们无从想象我还会有这样一段心路历程。持反对态度的人或许多些了解,而我并不指望他们同情修正什么,我欠缺的永远就是我欠缺的,我该如何努力照样会去努力。
现在回过头来,当然已经平和平淡了很多。我之所以采用当时所写,主要是取当时记载的真实。过后,我到台里的资料室去查找有关战争报道的照片,几乎难以相信,台里没有一张留存,当年的台史年鉴也没有一字有关“四套”战争报道的记载。那么,若干年以后,还有谁会记得这场惊心动魄的战争报道呢。
无论是团队还是个人,都有一个成长过程。战争报道使“四套”获得了巨大成功,走过战争报道的新闻部更加的成熟自信,我个人仿佛也经受了洗礼一般,从容平和了许多。如此这般,伊拉克战争,我仍要好好地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