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从上到下,大家对这次战争报道极为重视,开战之前就做过数次的演练。为了第一时间能把开战消息发出去,经常是在办公室的过道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开战了!”就听见各工种的人一阵骚动,以最快的速度往播出线上跑。在那么几天里,大家都练皮了,练怕了,再不开打只怕连神经都有些抗不住。那种状态下,人很难有平常心,情绪会失控,而我又特别容易受这种氛围的影响,每个神经细胞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中,这种亢奋会导致自己在镜头前的状态夸张甚至稍有变形。最初的几天我就是这样,不自觉地陷入了一种对重大报道渴望已久的激情之中。夸张也好,变形也罢,一切都会在镜头前成倍地放大。比如,导播催得急,如果我自己从容,我在打断嘉宾的时候就会和缓一些,说的也许是同样的话,做的也许是同样的手势,但出来的节奏会不一样,效果自然就大不相同。如果要总结经验,这是我头一条要汲取的教训:镜头前我原本就自信,怎还经得起哪怕多一分的夸张和渲染。尤其在战争报道中,任何过于个人化的东西一律不受欢迎,人们会视之为对战争报道的干扰。
再把话说回来。当我在镜头前开始变得小心的时候,我几乎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也失去了对整个节目控制的欲望。相信明眼人看得出来,我几乎是在放弃。这种放弃变成了一种强迫,强迫自己把自己收敛起来。那种镜头前的状态是我完全陌生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甚至在播报新闻的时候,我都会高频率地出错,而在此之前,那是我的强项啊!开战的头两三天,我只有兴奋而没有丝毫的紧张,后来的大约一星期左右,我天天在镜头前紧张,紧张导致的出错频率在不断地增加,以至于到播报新闻的时候我的心就会狂跳,只盼望着新闻环节赶快过去,到了访谈环节我反而轻松了,把话题交给专家,心里说:你们谈吧!我再也不会打断你们了!
在这样一种近乎消极的状态下,我经历了直播以来我称之为最恐怖的一夜。那是3月26日,战争没有太大的进展,同步画面加起来没有超过五分钟,没有一个电话连线,除了整点播报新闻,其他的时间全留给了访谈。从晚上六点半开始,到夜里两点结束,我粗算了一下,我和嘉宾谈了将近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先不要说疲劳,又有多少问题值得谈六小时呢?当天的战况谈完了,当天的新闻谈完了,当天准备的核心话题谈完了,当天我自己能准备的所有东西都谈完了,时间还有富余。主持人被置于了一个怎样危险的境地。过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让这样的状况出现在长达近八小时的直播过程中?在那天晚上,访谈成了填补时间的下脚料,我不断地听到导播下达指令:切演播室访谈!
画面切过来,我们除了谈,没有任何选择。谈到没得可谈的时候,我请求嘉宾在话题中掺水。天哪,让专家在自己的讲话中掺水不就是辱没他们的学术清名吗?但是,没有办法了,我们需要把时间打发过去。事后我们说,那晚,为了伊拉克战争节目,我们掺完了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两河流域的水,在访谈节目中算得上空前绝后了。至今,我都对那晚上的四位嘉宾心存感激,是他们以他们的善解人意和丰富学养同我共渡难关。也许他们心里对节目安排也有看法,但是他们没有任何流露,也没有任何怨言,他们总是平静地应对着一切,包容着我的急躁和不安。
那晚的演播室奇热。三月份北京还没有停止供暖,室外的温度也不高,但长时间的作业使演播室的温度达到了三十一摄氏度。那个季节动力部门不可能想到演播室会需要冷气,他们倒是把暖气关了,冷气自然没有。我穿了一条秋裤和西裤,里外完全湿透了;职业装里的前胸和后背,汗水一直在小河似地流淌。燥热,实实在在的燥热,时间在那个夜晚显得格外地漫长。那晚的导播也神了,可能是第一次导这么大型的节目,她有种近乎神经质般的紧张,除了下达指令,她总是在不断地说话(通常导播除了下达指令,一般都会避免再说话,因为那样会干扰各工种,尤其是主持人的作业),她的声音透过耳机固执地在我的脑袋里响着,长时间地响着,弄得我几乎要神经分裂。我善意地提醒过,但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手头的东西太少,对整个节目没有把握,她控制不住地总要说,浑然不觉地长时间地在说。更糟糕的是,她多次下达错误的或是不明确的指令,让我多次措手不及。有一次,我记得是在整点新闻时段,她没有准备好下面的节目,而我播过的内容马上就要播完,她不知道在冲谁喊:接下来是什么?!接下来是什么?!作为播出线上掌控一切的导播都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还会有谁知道呢?可想而知,除了把画面切给我,切换人员没有别的任何选择了。
那晚,在这样的心惊肉跳中,在这样的燥热不安中,在这样的漫长无边中,我艰难地度过了。从播出线上下来的时候,我已近乎虚脱,想吐,心里窝着的无比的愤怒和委屈让那种生理感觉更加剧烈。
我之所以称3月26号晚上是个恐怖的夜晚,是直到现在我在回忆在叙述那八个小时过程的时候,仍然禁不住心惊肉跳。怎样的镜前经历才会给人留下这样深刻的刺激?在我今后的职业生涯中还会再次遇到吗?但愿不会了。
我无意说谁的不是,我知道在那样空前的超负荷运转中,什么样的疏漏都有可能发生,对此我深深理解。如果别人写我,一样会写出我的缺点。所以,我并不因此而抱怨什么。我只是想把它记载下来,它应该成为我们的记忆,成为我们未来行动的镜子。我还要说明的是,任何人任何工种的疏漏,都有可能加重主持人在镜头前的危险。主持人是节目的最后一道关口,主持人觉得危险了,节目的安全也就没有了保障。
在我的镜前状态受到部分观众质疑后,到26号晚上,我的情绪跌落到了谷底。下班回家已是凌晨三点,我无法入睡,我在心里问自己:还有勇气做下去吗?你真的还能坚持吗?我走到镜子跟前,看见自己面颊消瘦,双眼深陷,眼中布满血丝,整张脸极度地憔悴不堪。那一刻,我的确想到了放弃。我对先生说:我不做了,行吗?
先生是我在这世上最深的知音,他太懂得我,他知道我正面临压力。但是在我说出打算放弃的时候,他竟然受惊不小,他没有想到压力居然到了如此地步。丫头,真的抗不住了吗?咱是那么脆弱的人吗?咱有那么糟糕吗?咱历来挺棒的呀,咱的信心哪儿去了?他开始说服我,同时也在质问我,他问我:你到底认为自己有多糟糕,以你的综合素养,你能糟到多么不堪的地步?不可能啊!为什么要放弃?!这不是你一直渴望要做的节目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先生,在刚刚结束的长时间的直播节目中,我耗尽了所有的脑力和体力。无望导致的虚脱让我不能思想,也不能入睡,我就那样懒懒地半躺在床上,任他说,任他劝。先生显然有些替我着急,他从来没有见过我如此沮丧,但他是个平和的人,他知道除了耐心,就只能是耐心。
最后一眼看表是在凌晨六点,过后,我就朦胧地睡着了。
第二天,也就是27号,天不错,没风,阳光朗朗的。睡了几个小时,我觉得精神好多了。对于常失眠的我来说,只要还能睡,心情通常就会好。我开始回忆头天晚上想过什么,做过什么,又说过什么。我说过不干了?
其实,我是了解自己的,任何事情在我心里糟到头的时候,通常就是好转的开始,不管客观上事情是否好转。我开始嘲笑自己的脆弱,嘲笑自己面对批评和压力不能保持平常心,我不能原谅自己在镜头前的消极和放弃,不管对我个人如何,至少对节目我没有尽到完全的责任。主持人消极了,谈话节目还会深入,还会有光彩吗?
我进而意识到,只要在镜头前保持平常心,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正常准备,正常发挥,一切都回到正常的状态,就不会太糟糕,至少不会像刚过去的这几次播出那么不尽如人意。用先生的话说就是,以你的综合素养,你能糟到多么不堪的地步?
我一下子觉得如释重负,心像窗外的天空一样,朗朗的,仿佛透着希望。
战争仍在进行,战争报道成了多数收看电视的人的唯一。国际频道在同类节目的竞争中胜出,知名度在一周之内迅速扩大,连一贯只看各种言情电视剧的街头小餐馆的电视都锁定在CCTV4�而在以往的任何时候这都是不可想象的。
没人知道在我的心里曾发生过什么,再回到演播室的时候,我希望自己神情淡定,状态沉着自然。和上一班主持人的换岗时间仍只有两三分钟,别话筒、调机位,抓紧时间和嘉宾沟通。我们的嘉宾白天有工作,六点半我接班的时候,他们通常才刚刚赶到。有时候节目已经开始了,主谈嘉宾还没有就位。一切又在匆忙中开始。
前奏曲响起来了,我做了个深呼吸,仍然禁不住有些紧张。镜头前的消极放弃带来的不良后果,在自己心里还存有隐隐的恐惧。我知道我只有一步一步来。
慢慢地,新闻播报的错误率在减少,和嘉宾之间的访谈交流也越来越积极。而真正觉得在镜头前恢复到平常状态,大约是在这之后的四五天,可能是4月初左右,也就是战争接近半月之时(上帝!收视率最高的半个月),那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心理上的一个自我战胜的循环大致完成了,我挺过来了,我没有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