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从伊拉克战争报道开始,我做了将近一年的新闻访谈节目,作为深度访谈节目的主持人,节目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要发挥的恰好就是有理解依据的自主性。因为是按自己的方式提问叙述,编辑的作用就是提供辅助支撑,所以,这一年,表达的真正自主性得到极大的锻炼。2004年继续回到《中国新闻》,当我再去读那些经常编辑得比较粗糙的文稿时,已经很难再像过去那样,虽然表达上有些自我特色,但终归还是基本照本宣科地念稿了。我不能接受编辑们大量采用新华社稿件,那种试图把公式化的书面表述直接转化为有声语言的表述方式,简直不可能让节目能有自己的特色。于是,有了一定语言自主训练的我,希望按照自己的方式说话。在直播过程中,我经常是稿子写一套,我自己说一套,偶尔夹杂一两句不出圈儿的小评论。其实,我不过是想像个正常人那样去说话,说得稍微生活化一点,让人听起来官气少一点,八股少一点,也自然一点。我们会在某个时期像得传染病一样,集体无意识地老用一个词。比如,有一阵“风景线”盛行,说着说着就是哪里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现在又盛行“标志着”,什么东西如何了,于是就标志着它怎么怎么了。拜托,我们换个词儿行吗?!
我用我的方式说话,哪怕只是在很短的时间,我比从业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像新闻主播,我对整个节目的驾驭感比任何时候都直接强烈。但是,我个人抵挡不住我上面说到的那种集体无意识。选择了新闻就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尽管我事先会去做很多案头工作,我每天都生活在新闻里,但是不管我事先做了怎样的准备,那种截稿前几分钟(有时是播出进行中)才蜂拥而至的、大量的新华社通稿又把你逼到了“绝境”,除了照念,你没有别的选择。我经常看到我的年轻同事在镜头上被那些大的复合句,那种仅适合于书面表达的大复合句折磨得磕磕绊绊,除了同情理解,我还知道,等到他们不再被这些大复合句磕绊的时候,等到他们流畅自如的时候,等到他们把这套语言变成自己的语言的时候,若要他们再脱稿按自己原本的方式说话,就已经很难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在镜头前用那种方式出声,或者说进入到镜头前那种特定的环境,他们就只能那样说话。为什么要责怪他们离开了提示器就不会自己说话?如果一开始就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说话,一路实践下去,一路摔打下去,这些先天语言能力就比普通人要强许多的先生女士们该在镜头上放出怎样的光彩呢?!可悲的是,这种对语言内容习惯性的约束,从他们一上专业课就开始了,他们在学院学的就是书面稿,他们在训练自己如何把这些书面稿表达得有声有色。我们能不能开一堂课,就叫自主表达课?
回到我前面的话题。我无法不去念那些我不喜欢的句子,我妥协了,因为我不是主播,我只是像主播,对那些稿件我没有最终否定权。像虽像,终归不是。
我究竟是新闻主播还是新闻念稿人?这么些年来,我的自我认同一直在这两者之间挣扎。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个可笑的挣扎。
我曾经在技术层面上挣扎,我想摆脱单一的念稿,在镜头前以个性化的方式来表现自主性。我也在心理依据上挣扎,我们要同国际接轨,我们必须要使自己不仅像,而且就是个新闻主播。
问题是,我们需不需要新闻主播?什么样的新闻节目才需要新闻主播?谁能够成为新闻主播?
主播者,信息的掌控及自主处理者也。
那么,我们就来谈谈节目吧。
很多人一直对《新闻联播》的播报群体存有非议,指责他们呆板、无个性、照字发声,完全就是机器。相信这种指责也曾给我的那些同行们带来过困扰。问题是,非议者或许没有想到,作为一档最具官方色彩的新闻节目,它的最高目的就是要不折不扣地传播主旋律,在这当中,任何个人意志个人色彩都是多余的,也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全世界的官方台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出镜者普遍放弃或牺牲个性,而且强调去掉个性化,连着装要求都是如此。我是中央电视台第一个用耳环作装饰的新闻出镜者,也有相当的观众认同我们四套的新闻出镜群体的漂亮。李瑞英对我说,你们多好呀,我们就不行,什么装饰都不让戴。他们确实不能张扬自我。什么样的人适合这一岗位,什么样的人愿意走向这一岗位,在自己还能自主的时候,必须也应该了解清楚这一特性。几年前曾经有消息说,《新闻联播》也要改革,要把它改成一档更好看的新闻节目。但是种种努力都没有成功,原因大概就是,当时没有把这个节目的特殊官方属性想清楚,结果怎么改都不合适,最终维持现状。其实,我以为,维持现状是对的。
到目前为止,社会各界对《新闻联播》的形式、风格,甚至存在的价值,都存有各种疑问(这两年似乎又稍好些)。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官方色彩浓厚的节目出现?客观地说,在目前的中国政治生态下,《新闻联播》的存在是必然的,有它自身的价值。自有收视调查以来,《新闻联播》始终都是全国所有各类电视节目中收视率最高的节目。即使是近年来,官方信息垄断已经被打破,中央台各频道乃至凤凰卫视及各地方台都可以与《新闻联播》同步播发各种国内外重大事件,《新闻联播》依然是最具官方权威性的信息发布者,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大家都注意到,《新闻联播》经常出现一些诸如表彰劳模、春耕插秧,或批评社会不良现象、歌颂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等不具任何新闻性的“新闻”。但是认真观察、追踪一下这些报道就会发现,在这些看似不像新闻的消息中,往往隐含着重要的信息,在这些不是新闻的“新闻”发布之后,往往就有重要的变化发生。而即使是那些并不具有政策含义的公共信息,《新闻联播》的报不报、怎么报,也代表着官方对这一事件的最终表态和“定调”。有了这样的属性和作用存在,任何关注中国政治、社会发展的人就都不会轻易放过对《新闻联播》的关注。《新闻联播》同时也在国际频道重播,有关方面曾考虑到它太中国特色,可能影响海外收视,想把它从国际频道拿掉。但是包括我国驻外使馆、商务机构和与国内有生意的海外华人都不同意,因为他们要从中观察、揣测中国政治、政策等方面的发展趋势和走向。海外人士如此,国内的政经群体及各种关心政治、经济发展的人,当然更是如此。
于是,一档被赋予了特别功能的节目,也同时被规定了风格和形式,目前《新闻联播》包括播报风格在内的整体现状,是恰当的选择。
《新闻联播》的语言可以很书面,越书面越接近于郑重和庄严(这种说法或许有点绝对,我只是想进一步说清这个节目的特性)。我的同行被要求一个字不许漏掉、一个字不许改动,就是为了体现原汁原味的权威发布,为了维护那种郑重与庄严。在这样的被严格要求下,个人的任何想法都微不足道。我的同行自然充分理解到这一点,所以他们放弃了自我。其实这种放弃就是职业精神的最高体现,而恰好这点是最值得尊重的。
这样的《新闻联播》不需要主播去刻意强调自身的个性特色。
然而,资讯的需要是多层次的。除了各种大小不同的“新闻联播”之外,自然还会产生以满足公众资讯需要为主要特色的其他种类的新闻节目。近些年这类节目品种不断丰富,花样不断翻新。给人印象最深之一的是湖南卫视的《晚间新闻》,说书似的说着各类趣闻,多数是在传统观念里不上大雅之堂的玩意儿。但是人家传达的也是资讯,而且节目富有个性,当然受欢迎。
无论如何翻新,翻来翻去,总有万变不离其宗的东西:新闻节目就是传达资讯,按中国新闻环境的特性,各媒体获得的资讯大同小异,到了这个份上,由什么样的人来传播、怎样传播就至关重要了。在官方色彩不那么凸显的领域,人的作用就会彰显出来(鲁豫说新闻、马斌读报已经说明问题),我们迟早会走到拼明星的时代(其实已经开始)。尤其对一些重要时段的新闻节目,主播的作用不言而喻。
在西方的电视理念里,新闻主播的能力、个性、魅力一样都不能少。只有当主播居于节目的主导地位、其自主性得以充分发挥时,他(她)的个性特质和魅力才能尽情释放。我们曾经打造了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伪主播”(现在还在继续打造)——我们是主播,以我们为主的“播”,这样的安排除了描一个模子,起不到实质的作用。中国的新闻节目并不只有一个《新闻联播》,如果我们确信新闻主播在中国的电视传播中必将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那么,我们的主播在哪里?!现有的不行,我们的培养路线是什么?!
然而在回答上述疑问之前,对于我及《中国新闻》的创作团队,还有一个更具体也更迫切的问题需要弄清楚:晚间九点版的《中国新闻》究竟是一档什么类型的新闻节目?是《新闻联播》的姊妹篇,还是一档“另外一种”新闻节目?它十几年前拥有的独特性还存在吗?它靠什么独特?是它的去官方化色彩还是什么别的?在现在这样一个群雄并举的时代,如何打造它的独特性呢?
十四年了,写下这个数字,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来吧,来播新闻吧!”十四年,就这样匆匆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