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各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城市发展口号,我大约记得上海提的是“大气、精致、包容”等,杭州提到了和谐一类的概念,总之,口号都想包含各个城市的地理和历史特点以及理想的发展目标。长沙的口号是“敢为天下先”。
湖南人才情万丈,也豪情万丈,有领风气之先的传统。也许是这种传统使然,当初长沙电台刚开播没多久,就创办了一个广播主持人节目《青年信箱》。当时在全国范围内,主持人节目还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我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只有广东电台李一萍的一个主持人节目,后来有了在全国影响较大的中央台徐曼主持的《空中之友》。如果按时间算,长沙台的《青年信箱》在李一萍之后,而在徐曼之先。《青年信箱》出台就红,红到什么程度呢?每周星期四晚上七点半,在那个少有电视的时代,到处都可以听到由“孙敏燕”主持的《青年信箱》的声音,那个孙敏燕就是我。
长沙台的编辑里有多个文学青年,那时文学很吃香,诗歌和小说统帅了全中国人民的精神家园。我们的编辑已有人在全国的创作评比中拿了奖,作品还拍成了电影,可见他们实力不俗。在我的眼里,那时他们在办公室好像除了伏案,身体没有别的姿势,他们成天都在写,写自己的小说或诗,或者写公家的各种文稿。他们精力旺盛,才气纵横,他们彼此较劲,又彼此欣赏,他们是注定不甘平庸的。有一天,他们当中的两个人提出创办一个主持人节目,或许因为他们是青年,他们就本能地想到了为青年服务。改革开放之初,久被禁锢的青年的思想极其活跃。那时的《中国青年》杂志曾经发表了一篇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随即在全国青年中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人生出路的大讨论。讨论之严肃,影响之强烈,波及面之广泛,都是以后的各式讨论所不及的,成为当时中国思想界的一道独特景观。青年们渴望知识,渴望出路,渴望自然而然的爱情;他们热血、躁动、困惑和不安,他们需要有人替他们分担和分享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个谈心节目。编辑们希望主持人是一个有知识、有阅历、有同情心、善解人意的中年女性。电台刚成立,一切都年轻,我们没有中年女性。编辑们想到了我。我还是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年轻姑娘,没有恋爱,除了下乡七个月,没有任何其他社会阅历。怎么办?“那就在声音上想办法吧”。
什么样的声音才是一个有教养、善解人意、可信赖的中年女性的声音?
我看过作家张洁的一篇小说《含羞草》。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中年男性知识分子每天上下班都坐公共汽车,日子久了,他发现每天在同一个时候,他总会在车上遇到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女人不年轻,皮肤白,骨纤细,脸庞清秀,眉宇之间总有一丝淡淡的忧伤。男人发现女人不管站在车厢的何处,都似不站在人群中,她的思绪仿佛永远在别处。表情内敛又圣洁自爱的女人在男人的眼里充满了神秘。男人未婚,他没有在世上碰到他想要的女人,而眼前的这位仿佛就是。男人日日欣赏着女人,他想象着女人的一切,女人会优雅地喝茶,会亲切而含蓄地微笑,会从容地在世间各处行走。那女人会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呢?这个想法攫住了男人。男人想,千万不要是那种尖利的世俗的女人的声音,那种声音会让男人神经分裂;她最好是那种宽厚而柔和的、甚至略带点喑哑的声音,那种声音听起来沉静,有种难以名状的神秘,尤其是夜晚,那声音会穿过厚厚的夜幕而进入人的内心,夜晚的疲惫的心是欢迎那样的声音到访的。一个突然的急刹车,男人的脚踩在了女人的脚上,男人慌忙连说一串对不起。这时,只见女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对男人轻声说了句“没关系”,又把脸移向了别处。天哪!这不正是我喜欢的声音吗?!宽厚的、柔和的、略带点喑哑的声音!男人欣喜若狂,女人在他的心里会这样的完美,他感恩般地畅想着,眼里竟涌出了泪水。
剩下的故事我不必再叙,大家各自去想象吧。
这个小说给我印象深的内容之一是男人对女人声音的想象,它似乎给我提供了一个依据:有教养的声音都是沉稳而从容的,能丰厚更好,丰厚的声音饱含阅历感,会给人以无限的想象,而没有想象余地的女人则是单薄的。
就声音条件而言,我的高音明亮,中低声区结实宽厚,似乎条件不错。但是怎么用声音我却不能一步到位,换句话说,在如何使用中低声区的问题上,我曾经吃足了苦头。因为没有老师指点,为了让声音丰厚,我曾片面地理解为压着喉头说话,造成声带严重疲劳,以至于在一段时间之内完全失声——除了气声,完全没有一点声音。我记得当时我们专业人员少,我失声之后,所有节目都压在另一两个人身上。领导有些急,埋怨我们:怎么搞的,怎么把声音都搞没了——虽然领导知道我们是想换一种声音说话。大约用了半年时间,在同错误的不断斗争中,“孙敏燕”的声音渐渐形成。有听众形容那种声音是:哲人听了想思考,诗人听了想赋诗——不知道他是如何听出来的。总之,在当时的收音机里能听到那样丰厚的女中音确实难得。为什么会取名“孙敏燕”呢?原因很简单,大家希望主持人的名字非常女性化,好记。我的播音名叫露凝,露水凝结之意,不大众化,拗嘴。关键问题是,大家并不希望这个新节目的主持人就是过去的谁,大家希望从声音到说话方式都是全新的,别具一格的。开始想叫孙燕燕,怕有港台味之嫌,就改成敏燕了。
“长沙人民广播电台,这里是《青年信箱》节目,主持人孙敏燕”……我的同事韩建彪用方明似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句子。“青年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敏燕。我收到了这样一封来信……”此后的六年,在每个星期四的晚上,人们都可以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阅历丰富的女性,用她深厚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和青年们谈心。
青年们信任孙敏燕,很多人把从不对任何人说起的内心秘密在信中向敏燕诉说。有一位三十一岁的姓贺的女性,她和恋人真心相爱,在相处的五年中,尽管他们连手指头都不曾碰过,但是他们知道他们彼此之间心心相印。然而,恋人意外地死亡了,贺女士伤心欲绝而病到,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贺女士来信向我倾诉:虽然五年了,她却始终难以忘怀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无法开始新的生活。这封信给我的印象极深,因为来信的人大都比较年轻,很少三十岁以上的,对于这份信任,我该如何回复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士是一个杂志社的编辑,她和她的年轻同事们都是我这个节目的忠实听众。他们曾坐在一起讨论过孙敏燕到底是个什么人,多大了,长相如何,其中还有人特别为孙敏燕画了一幅素描。凭借对声音的想象,他们笔下的孙敏燕人到中年,美丽、端庄、温柔、含蓄、气质高雅。他们太想认识孙敏燕了,他们为此组织了一个小型聚会,他们在电话里跟我说,如果我去参加,他们会打着小旗欢迎我。犹豫再三,我终究没去,我太年轻,我害怕他们见到我失望,我怕辜负他们对我已有的信任。就这样,在很长的时间里,孙敏燕只在收音机里如约而至,人们尽情地猜测,却丝毫见不到她的踪影。
孙敏燕成了恋爱专家,听众来信中有关爱情问题的占了大部分。我甚至在现实生活中也不断地给周围的年轻人出主意。我记得台里有个女记者,跟她的男朋友吵架了,她问我怎么办。我就告诉她好好利用这个周末,给男朋友打个电话,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直接约他到岳麓山去。周一她见到我的时候满脸春风,说我的办法太灵了,他们之间雨过天晴了。
还有一个女工,晚上下夜班的时候被流氓强暴,她从此守着这个秘密痛不欲生。她不恋爱,回避所有男人的好意,她觉得她的生活已经彻底没了希望。破例地,我和她见了面,我知道她需要别人听她倾诉。在我们的播音间,趁着午间休息我们谈了好久。那是一个文弱的女士,不幸的遭遇使她格外敏感,其实对她的遭遇别人已无能为力,我只能鼓励她走出来,相信人的善良,只要她不拒绝,她会找到属于她的幸福。我知道那天我说的话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我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轻视她,我的真诚友好和理解给了她希望。
有一年的五四青年节,团市委在体育馆组织大型活动,同时邀请几家媒体的青年节目主持人同大家见面。那天体育馆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和现在相反的情况是,那时的节目主持人曝光率极低,除了在节目里,人们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在其他的媒体或公开场合见到他们,他们实在太神秘了。所以虽然那天是纪念五四,但青年人的注意力似乎都在几个节目主持人身上。首先出场的是省电台和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他们都比我年长,我听到大家在为他们热情鼓掌。最后轮到孙敏燕。我站在出场口,听到会议组织者说出孙敏燕三个字时,我亲眼目睹全场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那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热烈最由衷的掌声之一。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衫,一条白色加黑点的齐膝短裙,腰间系了条黑色腰带,脚穿白色皮凉鞋,一头长发瀑布般地落在肩上,我就那样出现在了青年朋友的面前。“啊,原来她那么年轻啊!”“太不可思议了!”“她简直是亭亭玉立!”我出场之后,在持续热烈的掌声里,类似这样的议论从各个不同的方向直穿我的耳膜。
我那时很年轻,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那样地受欢迎,我为此兴奋了很久。那一次落下了终身印记的掌声,早已成为我在专业上不断前进的动力。
1986年,我和编辑霍红带着这个节目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节目研讨会,我们的节目无论是说话方式还是内容都深深地打动了大家。节目播放完了,有好几秒钟会场里没有任何声音,正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我听到了大家最真挚的掌声。霍红是个才女,我们共同在节目中表达了对爱情的理想主义的坚守,她用文字,我用感情和声音。我们的节目分明引发了大家关于爱情的思考,以至于在节目结束之后,大家都不能迅速从节目的情绪中回过味来。后来,我做了大会专题发言,就自己个性化的表述方式做了阐述。我们的节目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那年我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