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走进广播电视,实属偶然。
我是地道的湖南人,生在湘西,长在长沙,从小说一口纯正的长沙话。我的父亲是军人,军人都说普通话,家属也跟着说,所以从小我还会说点普通话。但是,那种普通话是不能当真的,我们当地称之为塑料普通话,就是在当地方言的基础上,声韵母不变,在声调上往普通话靠一点。因为靠了一点,听起来有点普通话的意思,外地人也可能懂。但是,那是种极具喜剧感的腔调,后来,湖南的方言相声演员奇志、大兵在春节晚会上,还用那种普通话跟大家说过段子。北方的观众或许听懂了,但是一定会问:他们说的是什么话,普通话吗?确实,那就是当地的普通话——塑料普通话,只是他们两人说得更喜剧化而已。地道的湖南人说普通话天生自卑,人人都怀疑自己,当鼓足勇气开口,先不管别人听了如何,自己先解构了自己:我也能说出普通话来?湖南人生性张狂,说什么“天下凡事,唯湘江余波而已”,口气大得吓人。唯独说普通话的时候小心翼翼,没有丝毫底气,犹犹豫豫,听起来既不磊落,还智商极低,很让好强好面子的湖南人为之丧气。所以,湖南人说普通话本身就很是幽默,在说的状态上,说的效果上,都鲜生生地幽默着。至于为什么说自己的普通话是塑料普通话,这恐怕也属于湖南人的幽默。和金银铁铜比起来,塑料脆弱如纸,自然抵不了用,当不了真,所以湖南人说普通话外人最好别当真,全当幽默段子听了就是,这样,大家的心态都可以放松了。
我说的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现在资讯发达了,学普通话的途径多了,课堂上老师们都用普通话授课,如今湖南的年轻人不仅普通话说得顺嘴,台湾国语也张嘴就来,再跟他们讲湖南塑料普通话的幽默,他们怕是难得真懂了。
湖南人胆子大,我的胆子也不小,我竟然敢用那样的塑料普通话满世界去朗诵。我的幽默就在于我认为自己说得很好,比一般湖南人的幽默段子好许多,所以格外自信。当时我和其他两个同学一起,朗诵了广播电台里颇为风靡的诗《毛主席,请接受三军战士的敬礼》,尽管前后鼻音都不分,在学校里还是有不小的轰动。我的自信心就是那样被鼓胀起来的。
1977年高中毕业,中断了好些年的高考恰好于那年恢复。我从小喜欢语文,高考自然选考了文科。填志愿的时候,先填了北大中文系,再填了复旦中文系,还剩下一个不知道填什么。找来找去,发现了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这是干什么的?不知道!至少名称好听,先填上吧。
过了些日子,长沙广播电视局来了通知,说是考北京广院的学生要去那里口试。不就是朗诵吗?我会呀!
广播局设在市委大楼里,大楼是那种铺了木地板的老建筑。应考的人不太多,考的时候读了什么、念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印象深的就是自己一点也不紧张。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没有任何人生规划又缺乏资讯了解的少女,那样的考试就像游戏一样,玩玩儿就过去了。北大复旦没考上,广院也没有通知,1977年的高考无果而终。其实我没有考上的准备,因为没有认真复习,直到看见有人真的考上大学而不必下乡的时候,自己才如梦初醒。
1978年下乡了,在知青点参加了当年的高考。由于文革的影响,人们对为文心存恐惧,在家长的一致要求下,我改考了理科,最终以零点五分之差落榜。那是我青春期最灰暗的时期,成天坐在知青点的一个小山坡上看着天空发呆:我的前途在哪里呢?就在那时,长沙广播局又来通知,说长沙市广播电台要恢复播音,通知我去应考播音员。原来,在头年高考的时候,广播局已有恢复广播的计划,把当年参加广院考试的学生资料留下来了,他们认为我还不错,希望我能去应考。
高考落败,前途渺茫,广播局的通知如同救命稻草。我立刻返城,精心准备。
还是那幢大楼。再次走进同样的地方,心情完全不同。我带来了高尔基的《海燕》,文章上面有我密密麻麻的符号。这次我全力以赴了。
主考官发现我的《海燕》朗读得激情四溢,但普通话前后鼻音不分,平翘舌不分,毛病一大堆。他当场示范,他说一个字,我跟着模仿一个,一次学会,我就不再错了。或许,这是我被录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普通话起点不高,但语言悟性不错。
在我二十来岁的时候,有人用了“悟性惊人”这个说法来形容我。其他方面不敢说,当我在南方方言区,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把方言扔得干干净净,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的时候,悟性确实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978年11月8日,我走进了长沙人民广播电台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