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下乡 3-女人是一种态度

我们就坐在地上哭,哭了好一会儿,知道该回家了,就互相安慰着,起身回家。小秋的样子惨兮兮的,她也瘦,粪水贴在身上显得更加瘦小。两个瘦小的人儿在苦累了十几个小时之后,拖着一身疲惫,带着满腔伤心,伴着浓重的粪臭慢慢回家了。

不知谁把小秋掉粪凼的事告诉她妈妈了,小秋是我邻居,我妈妈自然也知道了,两家妈妈在一起好一阵伤心,说姑娘命苦,说着说着就掉了好半天眼泪。

我以后回家,妈妈总要和我唠叨粪凼的事,她知道我有心不在焉的毛病,脚下走着路,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万一是我掉进去了呢?小秋再弱,也比我强壮些,若是我掉进去,怕就爬不出来了。妈妈总这么认为。

小秋掉进粪凼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这件事我始终忘不了,直到今天说起来还忍不住感叹唏嘘。也许当时太无助,委屈加自怜,伤到了心里头,再也忘不掉了。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幻想的场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在齐头的粪凼里挣扎,四肢乱划,欲喊无声。

在队里干活也会有些有趣的事,常见的景观是农民吵架。农民吵架很生动,语言尤其丰富,有时还搭上动作。吵架通常是从闲斗嘴开始,斗着斗着就半假半真起来。说得最多的话题是各家床上的那点事儿,或明或暗,或原始露骨,把姑娘大嫂逗得好不自在,有明白点的就提醒还有城里的学生在。村里有个二十八岁的少妇(我叫她刘姐),生了两个孩子,依旧风姿绰约,在我的印象里她始终生气勃勃。有回有个男社员找她斗嘴,她一句话挡了回去:回去找你屋里的斗去,莫把伢妹子带坏了。当时我对她很有些崇拜,觉得她聪明、有智慧,总比一般的社员高出一截。她经常会问我:耙耙子做事累不?耙耙子是方言,意思是刚开始的时候。后来也总听到别的大嫂用同样的话问我,一下子觉得大嫂们很亲切。南方农村对女孩子养得娇些,或许大嫂们觉得,我年纪这么小身体又这么单薄,就独自在外干从没干过的重体力活,若换做她们的女儿她们也会舍不得。

有次我回城了,队里正好放了电影《李双双》,隔几天我回去,有大嫂就问我干什么去了,几天不见,是不是跑到电影里去了。她们坚持认为电影里有个年轻姑娘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这几天不见,一定是到电影里去了。我跟她们解释,她们就是不信,非说她们没有看错。

大嫂们还坚持认为我在农村呆不久,我们知青点已有十年“点龄”的知青,也没听说有谁调走,所以我不知道大嫂们的说法从何而来。刘姐认为我长得金贵白净(其实是苍白),人又活泼又斯文,会有贵人相助的。刘姐尤其认为我在农村呆不长。我记得刘姐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复杂。我理解她的情绪是,我们终归是城里的,迟早会回到城里去,她是农村的,一生都同城市无缘。刘姐是个心气挺高的女人,出嫁不算早,或许她等待过,没有等着机会,就只好认命了。

有趣的是,大嫂们的说法竟成了现实,我在下乡七个月的时候,被长沙人民广播电台调走了,用大嫂们的话说就是成了“小盒子”里的人。不是电影里的就是盒子里的,大嫂们觉得那是我应该呆的地方。她们的想法也应了我妈妈当初的想法,妈妈认为,把我放到农村去,我会凭着自己的本事上来,这点她坚信不移。

我是悄悄离开知青点的,在我办完手续后的第二个清晨。头天,知青们嚷着要请客,我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也没有共欢乐的打算,在他们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我就悄悄地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我当时是决计要那样走的,因为我并没有同他们融为一体,缺乏情感上的认同,也不相信他们还会有真心的祝福,我只想离开,离开了再不回来。

在我的生命里,知青生活只是极小的一截,总共七个月的时间,不可能有太多的东西,但它却是我生命中极重要的一章。我没有仔细想清楚,我究竟要表达什么,我只是把记得的写下来了。或许,对一个心怀理想的少女,社会生活最初的一切,带给她的感受和刺激都是强烈的,这种强烈会长久地烙在她生命的记忆里。

一写出来,我发现我的知青生活并不美好,积极的色彩很少。其实回城以后的相当时间里,我对人心存批判和怀疑。有人曾问我:你相信人吗?我瞪着眼睛语气坚定地告诉他:不信!我确实不信,我甚至把自己封闭起来,以免受别人的伤害。

对知青生活的记忆,其实是我对人的记忆的初始(当然不是指单纯物质意义上的人),在那个记忆里,人的起点不高,没有高尚,缺乏善良,人对人的理想几乎被碾得粉碎。庆幸的是,我并没有执著于这样的记忆。

其实,我在那里呆的时间还是太短,还来不及品味它的全部,我对它的看法当然失之偏颇。时间再长,我相信当时的我就会看到人性中原本美好的东西,生活也会让那个小知青对老知青们再多一份客观,对农民的偏狭再多一份理解和包容,而青春期的我就会走出对人的判断的误区。

现在,了解我的人说我像个玻璃人似的戳在那里,对往来的任何人不设防范。我希望别人能以美好的心态对我,自己当然就要首先美好起来。人原本就该是美好的,我对自己有信心,对别人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