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下乡 2-女人是一种态度

但有一件事情我至今都觉得温暖,遗憾的是同老知青无关。

我们知青点有两条规矩:早上不上坡摘菜不许吃饭;晚饭前不挑一担水不给水用。我们挑水的水塘比知青点地势低,从知青点下坡到那儿大约两百多米。挑水用的木桶是南方农村习惯用的那种大木桶,人说满满一担有一百二三十斤。每天的挑水对我都是一个巨大的困难。尽管我每次只能挑半担,但就是半担水,我要把它从塘里舀起来都极不容易。水塘边架了跳板,人得先站在跳板上,用木桶把水起上来。那一下靠的就是手劲。有好几次,因为木桶连水的力量太大,我差点被木桶反拽下水塘。我们知青点有个带队干部,是设计院派来的,姓张,他可能早注意到我挑水非常困难,所以有好多次,我挑水的时候,他都悄悄同我一起下去。他帮我起水,同时教我起水的要领,然后一直挑到爬完坡,快到知青点的时候才交给我接着挑回去。印象中张干部话不多,很和气,没有一般带队干部的蛮横。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所以我总记得他。

知青们平时在知青点食宿,干活的时候就分派到了各个生产队,一队分两三个。下到农村,我才实实在在感觉到,农民其实是很不欢迎知青的。原因很简单,知青不来,一亩地的粮食全由农民自己分,知青来了,地里不会因此就多长粮食,同样的粮食还要多分给别人,他们怎么会高兴呢?怎么会欢迎呢?那时除了粮食,农民没有其他的收入,农民和知青其实有着深刻的利益冲突,关系要融洽谈何容易。

我下到生产队,就听见队干部说:又来了个不顶用的,瘦得实在没用。我们干活靠会计记工分,强劳动力干一天得满分十分;一般劳力记七八分,我被他们目测了一下,定为五分五。我们生产队属中等富裕水平,头年的十分工合人民币四毛四。如果就按这个收成算,我一天五分五大约合人民币两毛五。当时的粮价是每斤一毛七,我干一天活,可以得一天的口粮,油盐一类的就少讲究点了。

南方农村最重的活就是双抢(抢收抢种)。双抢总在七月下旬,那时真的是骄阳似火,室外气温通常都在摄氏四十度以上。我一直记着头上太阳晒着脚下水田蒸着的那种酷暑滋味。现在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怕热,不知道是否和那段双抢的经历有关。

队长见我体弱,双抢时就把我分到了老弱病残组,在那里我却成了强劳动力。强劳力就要干强劳力的活儿。插秧,割稻,最重的还是踩打稻机。每个组都有一两台打稻机,通常由强劳力把持。人们把割好的水稻码好,排着队递给踩打稻机的人,由他们把稻谷脱干净。踩机子的人一边要用脚踩机器(人力是动力),一边要用手把稻谷在发动的滚轮上脱谷,手脚并用,劳动强度非常大。其他人间或可以休息,踩机子的人却是歇不下来,别人都在等着递稻把。我记得我在打稻机上踩了一天,当天是怎么走回知青点的已经忘了,浑身散架的感觉还记得,体力上一生再也没有那样累过了。

双抢真累,每天在酷暑里干十几个小时,累得刻骨铭心。我体弱,却好强,干活不惜力,一场双抢下来,有九死一生的感觉。

除了累,还记得另一件事。

每天收工的时候,我都约着在邻村干活儿的知青小秋一起回知青点。那天照例干到八点多钟,月亮已经很高了,我们互相喊了几声,约着回家。我很快走到约好的地方,等了好一会儿,小秋竟然没来。不对呀,我分明看见她在往我们约好的地方去,怎么还不来呢?其他的人陆续走光了,就剩下我在等小秋。

忽然,我看见远处,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在晃动。是小秋吗?回答是。我赶紧走过去,只见小秋卷着裤腿,一手拎着一只凉鞋,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臭味,湿透的身体好象刚从什么地方捞出来。“你怎么啦?”“我跌在粪凼里了。”小秋说着声音就开始抖。

南方农村有在水田一角挖粪凼的做法,粪凼通常直径两三米,有一米多深。农民把从各处弄来的人粪畜粪沤在凼里,沤得很稠,等水田需要的时候,直接从凼里起出来用。粪凼随水田四处都是,经常听说农民的孩子没人照管掉到粪凼里,有来不及捞就呛死或者淹死了的。

“你怎么会跌进去的呢?”“我的凉鞋掉进去了,天黑,我没看清楚,以为是田,就下去捞,哪里晓得是粪凼。”小秋忍不住哭了。“粪凼正好齐我的喉咙,我差点淹死了,粪都到嘴巴里了。”我仔细看小秋头发的发梢上果然也挂着粪渣。好悬啊!“你为什么不喊呢?”“我喊不出来呀,嘴巴里尽是粪渣子。”我不忍心再问,我知道在凼里的小秋要经过怎样的挣扎才最终爬上田埂。小秋放声哭了,哭得极伤心。

城市里的孩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受过这样的生死惊吓。就人的承受心理来说,人似乎可以忍受被其他的什么液呀汁呀泡了,唯独不能承受在粪里泡过。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小秋,就陪着她一起哭,好象自己也掉到粪凼里一般。谁知道呢?今天是她,明天就可能是我。我忽然想起她们曾经给我讲过的,有女知青被逼着跳水塘的。累了不说,还有这样那样料不到的凶险,女知青竟如此命薄,心里一下子涌起太多的悲怆,跟着放声痛哭起来。

泪雨滂沱,真的好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