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的冬天，其实绝对温度低于零下的只有数得清的那么十来天，整个冬天很少见雪，也没有北方的呼呼大风，但它是阴冷，那种冷一点一点渗透进骨头里，在你的身体里迂回，让你感到难受。

好在冬天已经过去了。

范典典在街上等车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佑子和他的太太。他们正在马路对面的一家水果店买水果，那女孩穿了一条背带裤，双手插在裤兜里，颇为悠闲地看佑子挑水果，而佑子一只手在水果和电子称之间起起落落，一只手搂着那女孩的腰。

佑子付钱的时候，女孩先从店里走了出来，街上的阳光照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女孩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眼天空，有些孩子气地笑了。她回头招呼佑子。范典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天上有一只蜈蚣样的风筝。

佑子在笑，淡淡的，但透着安详和幸福，他拎着水果搂着他的太太走进阳光里，走进人流中，在范典典的视线里一点一点走远。

范典典等的那路车还没来，她站在车牌下，她想要是佑子和她真的在一起生活，脸上会有这样的笑容吗？

傍晚。天色渐黑。范典典泡了一杯茶，她刚喝了一杯滚烫的咖啡。

先喝一杯加奶不加糖的咖啡，然后才开始喝茶，这是习惯，电脑开着，这是习惯，烟也点着，这也是习惯。范典典在日记本上写下：我们活在习惯中，我们被习惯惯着也害着，我们的锐气和勇气一点一点在被磨掉，只剩下一具日渐发胖的躯体和一只胖得思考不了的脑子。这个时候，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

写到这儿，范典典停了下来，看着“只剩下一具日渐发胖的躯体和一只胖得思考不了的脑子”这行字，感觉很熟悉，似乎在哪里看到过，或者听谁说过，反正不是她的原创。

电脑叫了一声，提示有新邮件到达。又是柳自全的。题目是：向组织汇报思想，另外，还有一个附件。范典典看也没看就删除了。

范典典想起来了，“只剩下一具日渐发胖的躯体和一只胖得思考不了的脑子”这句话就是柳自全说的。

2。

这一个多月，范典典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柳自全的Email，她不但没有回，而且把柳自全的地址加入了拒收名单，他给她打电话，问她为什么，范典典说你不要再给我发信了，电话也不要打，游戏结束了。然后她把电话号码也换了，可柳自全换了个信箱重又发了过来，范典典看也不看就删掉了。

窥视、纸条、表达爱意、合作剧本、不告而别，在经历过了这些之后，范典典不能说服自己相信柳自全眼下貌似诚恳的解释，有时候，她似乎依稀已经信了，但另一个冷静的声音会提醒她，这有可能仍然只是游戏的一部分。

《仿真爱人》的二十五片段，被范典典编辑在了一起，并用刻录机制成了光盘。

拉上窗帘，把光盘放进机器里，在短暂的空白之后，片头出来了，杂乱的卧室，满墙的照片，主人公小A在找着什么，声音低沉的内心独白，然后背景音乐渐渐响了起来，朴树的《做梦》。

让不成熟的都快成长吧

让成熟了的都快开放吧

这时间太快了它从不等待让我们很尴尬

你去手忙脚乱吧你去勾心斗角吧

那面无表情的人就是你的未来

范典典闭上眼，这张光盘她已经看过无数遍了，与其说是看这个滚熟于心的电影，不如说是在感受柳自全对电影的想法。她拒绝柳自全和她联系，却又琢磨着他。

范典典矛盾着。

毫无疑问，柳自全是个有才华的导演，他出手不凡。虽然《仿真爱人》的前半部分是范典典编的，但影片后半部分的处理使得整个片子有了更多可令人回味的东西。他抓住了范典典原有的构思，但并没有受范典典想法的局限，他在结构上的创新使得这个电影既有着先锋电影强化主题的尖锐性与形式的极端性，同时还有着极强的观赏性。得承认，他发挥得棒极了。

因为要寻找一款对于初学者来说易学好用的电影编辑软件，范典典游荡于各网站的软件屋，看介绍，然后下载下来试试其性能，渐渐地，她迷上了软件，各式各样的，只要是没用过的或新推出的，她都会试一试。装上，用几天，再卸掉，然后再下载，再装，再卸，如此这般，范典典意外地从中体会到了游戏的快乐。

范典典异想天开，如果我们的情感能象软件一样装卸自如，那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范典典一头扎进了软件堆里，除了在网上找软件，她还三天两头跑跑电脑市场，夹在青少年堆里和他们一起埋头翻成盒的光碟，当然都是盗版的。她突发奇想，希望自己能顺着对软件的兴趣再往电脑里钻一钻，弄不好还能成为个电脑高手什么的，但是热度很快就降了下来，尤其是在两次系统瘫痪之后，她认识到自己对此的热情表面上看是一时的冲动，其实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她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强行把自己从那个《仿真爱人》和柳自全身上的移开，她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患得患失，总是患得患失。

范典典开始着手写一个长篇，尽管还没想清楚，但她还是开了个头，不管怎样，得实实在在做点事了，让自己安静下来。

3。

这天中午，一家花店送来了一束花，是11枝白玫瑰，加上一盒吉百利巧克力，送花的小伙子说这款搭配叫情深久久，另外还有一个信封。范典典签字的时候，小伙子在一旁说明，信是客户发过来的传真，要求随花和巧克力一起送到。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传真纸，是柳自全的笔迹。

典典：

给你写了那么多的信，你连一个字也不给我回，我不敢肯定是你没有看见，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看。为了能让你看到这封信，我费尽了心思。

回美国之前，我特意去找了两本你的书，我想多了解你一点。坦率地说，我对你挺好奇的。

你的文字有一种神秘的、甚至可以说是鬼魅的气息。它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它给了我很多类似于灵感的触动，它和我对电影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这个发现让我又激动又意外。

气息，这个抓不住摸不到的东西，让我为之着迷。

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俩人身上有很多共通的地方，但又似乎不完全一样。你本能地拒绝一切现实，包括现实生活中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是习惯了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象，还是怕被现实伤害。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象是我想拍的一部电影中的某个人物，但还不清晰，有待我去观察、琢磨和想象。可说实话，我更愿意你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我？还是我的出现可能带给你的伤害？

不管怎样，我觉得在真实的生活中，还是应该多一些阳光和清新的空气。

走到户外去，开心一点。

情人节快乐！

柳自全

14／2／2002

4。

去年的情人节，范典典是和佑子一起过的，俩人早几天就约好一起吃饭，然后去一个朋友开的酒吧玩通宵，范典典记得那天晚上佑子不是打哈欠就是左顾右盼的，显得心不在焉。让范典典觉得俩人坐在那儿就是为了应付这个该死的情人节，为了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快12点的时候，范典典实在不愿意再看佑子那受罪的样子，提出走吧，佑子立即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在那一刻，佑子站起来的那一刻，范典典突然预感到这可能是他们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情人节了。

一种关系就这样结束了，不是因为另一个女人的介入，也不是因为佑子偶尔的开小差，而是这种关系本来已经走到了头，俩人都感到了厌倦，失去了再一起走下去的耐心，原有的融洽美好变得虚假甚至可笑起来，现实生活中的所谓爱情就象是没有根基的植物，还没经狂风暴雨呢，它自己就枯萎。

有时候，范典典也试图去回忆她和佑子将近四年的恋爱生活，可竟然想不起来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味和留恋的。佑子是那种平平安安过日子的男人，朴实、平淡，对未来没什么想法，这是一开始吸引范典典的地方，也是到后来让她厌倦的地方。反过来，和范典典的交往，佑子感到了不安和说不出来的压抑，他把握不住她，她让他感到力不从心，他很快就意识到范典典不是自己要娶的那种女人，但他又不舍得放手，所以俩人就在惯性的河流中漂着，也许在内心都渴望着撞上点意外。

冷眼看看周围恋爱中的朋友，看看各种媒体每天炮制出的爱情，范典典禁不住会想，在这个盗版泛滥的年代，有多少演绎得如火如荼的爱情故事也有盗版之嫌。

范典典把花插在花瓶里，11支白玫瑰，含苞待放。巧克力醇滑香甜，融在口腔里，凉凉的，却温暖。范典典不知道柳自全怎么知道她喜欢吉百利的，她想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

范典典来到阳台上。

对面301室和401室的房子都还空着，没有租出去，马力刚走的那几天，范典典找到了301室的房东，想要租下马力住过房子，但房东说，那套房子马力付了半年的房租，虽然现在搬走了，但租期还没结束，马力也没说就不回来住了，所以范典典想要租也要等到租期到了以后。

阳台一角堆着五只空花盆。

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在哪里。范典典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