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亲的爱-练习生活练习爱

1。

每个星期六,范典典都会回父母家。他们总是会提前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想吃点什么,叮嘱她早点过去,其实范典典知道老俩口是想看看她的精神面貌。

范典典的母亲曾经是一所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两年前因为身体的原因退了休,在她长达三十年的教学生涯中,她一直有一个奇怪的观点,学生的精神面貌甚至比成绩都要重要。她总是对她的学生们说,一个年轻人,要是没有一个好的、向上的精神面貌,成绩再好也是一个有缺陷的人。换句话说,一个人,就算他的身体有残疾,只要他对待生命和生活的态度是积极的向上的,那这个人同样是个健康的人。

毫无疑问,在母亲眼里,范典典的精神面貌有问题,具体体现在范典典看的书,听的音乐,写的东西,交往的朋友以及她的生活方式,虽然母亲没有当着她的面说,但范典典猜在私下里,母亲肯定和父亲为教育出了一个有缺陷的女儿而苦恼不已。

好在,范典典现在已经不象前几年那样无所事事地让他们苦恼了,她总算在做点让他们觉得有意义的事了,尽管她做的事他们并不能理解。范典典写出来的东西通常是不给他们看的,她怕他们对号入座,怕他们误解。可他们总能通过一个什么途径了解到范典典最近又发了什么东西,然后满世界地去找,找到了拿回家,用批改作文的眼光看,一遍,两遍,三遍,好几遍。

他们习惯从范典典的小说中去寻找她最近的生活状态,他们阅读和理解的角度常常会和范典典写作的角度发生让她哭笑不得的碰撞。所以范典典怕回家,怕她的父母和她谈她的小说,怕一顿饭吃得象一次作品研讨会。

推开虚掩的门,小不点冲了过来,冲着范典典叫了一声,又跑开了。小不点是范典典的母亲养的一只猫。她母亲以前不愿意养小动物,嫌脏。小不点是她在小菜场里捡到的。她说她和小不点有缘,那天下雨,她远远地就看见被雨淋得毛都贴在身上的小不点,她说在一瞬间想到了范典典,那时候范典典刚搬出去住,她的母亲总是在梦里见到女儿沿街乞讨。

来到费家后,小不点迅速地发起福来,范典典知道在母亲的潜意识里,小不点就是她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它听她的,因为她给它吃的,给它洗澡,给它亲人般的爱抚和关照。小不点也意识到了它在这个家里的特殊地位,慢慢地有了脾气,走起路来也有了大人物的架势。只有范典典回去的时候,它才会感觉到自己在家中地位受到了威胁,所以它对范典典不太友好。

母亲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问,怎么这么晚?

范典典说,去看一个朋友。

母亲说,哼,朋友就是比父母重要。一个月也就回来那么三四次,还掐着时间,象应付差事一样,你就不能早点回来陪我和你爸爸说说话,我们又不指望着你帮我们干活,就是说说话,说说话,怎么就那么难啊。

这时候范典典不能说话,她不说话她母亲说两句也就解气了,也就舒服了,也就不说了,范典典要接了她的话,那接下来那顿饭就没法吃了。父亲把这归结于更年期,但在范典典印象里,母亲已经更了差不多十年了,始终没有更好更完。

母亲唠叨范典典的时候,小不点就蹲在一边看范典典,还愉悦地摇着尾巴,当然不是讨好她,它是在幸灾乐祸。

饭菜都端上桌了,父亲才从外面回来,母亲立即转移矛头,脸色很难看地说,还记得回来的路,真不容易啊。父亲一边换鞋一边解释去了趟花鸟市场。

母亲说,什么时候喜欢上花鸟了,还真没听你说过,去看花鸟是假,恐怕是去看你的老乡了吧。

说什么呢。父亲说着看了范典典一眼,老乡有什么好看。

怎么会不好看呢,好看得很。

父亲摇着头去了卫生间。

母亲放下筷子,不依不饶地说,怎么不说了,没话了。

父亲从卫生间里探出脑袋说,就算真是去看了又怎么样。

母亲说,怎么,被我说中了吧。

父亲说,没看就是没看。

母亲站了起来,声音也提了起来,用一种语重心长但又十分严厉的声音说,老范,我说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说句实话,啊——,

我什么时候不跟你说实话了,父亲打断道,我说的一直都是实话,偶尔不说实话的时候也是被你逼的。

什么,你说什么,母亲冲到了卫生间门口。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你让孩子评评理,我说的对不对,正好今天典典也在家,你让典典说。

父亲从卫生间出来,老俩口同时把目光转向范典典。范典典说行啦,吃吧,都凉了。

父亲和母亲当年的婚姻是家中包办的,但在范典典看来,他们的婚姻要比他们的同龄人来得幸福,因为婚后他们找到了一种恋爱的方式,那就是吵嘴。他们在争吵的过程中不断地磨合、了解,越来越亲密,有了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日子在他们争吵的过程中慢慢流逝,感情却由此而生。争吵是他们之间一剂奇怪的粘和剂。

母亲和父亲拌了大半辈子的嘴,范典典记得她小的时候,总是父亲大声嚷嚷母亲小声嘀咕,中年以后,父亲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而母亲的嗓门大了起来,范典典想他们肯定从中体会到了乐趣,因为每次吵完,俩人的脸上都会泛出平常只有从澡堂出来才会有的红光。

现在,母亲的脑子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可只要一争执,她老人家的思维就立即会变得异常活跃,偶尔还能妙语连珠。范典典已习惯了从他们争执的密度和强度来判断他们近期的感情指数。与此同时,从来没有停止过的争执,也说明他们的婚姻是健康的向上的没有大问题的。

尤其是俩人互相向别人介绍自己的伴侣时,父亲介绍,这是我的爱人,母亲就会在一边微笑着点点头,或者母亲介绍,这是我的爱人,那父亲也会在一旁微笑着点点头,这时候俩人的表情是一致的,那就是满意,对现状,对可以想象的未来的日子。

2。

母亲说的老乡是一个叫王红梅的人,当然是个女的。

父亲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十五岁的时候,小范随他母亲来城里投奔算是混出了点名堂的大哥。进城后,他从初一念起。小范的学习没的说,他喜欢念书,只是他带着浓重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常常会引来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班里搞联欢的时候,有个同学表演的节目竟然是模仿他的腔调朗诵课文。班主任事后批评了这位同学,但大家一致认为这段朗诵是整个联欢会的高潮。只有一位叫王红梅的女同学给予了他适量的同情,至少在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她一直抿着嘴。

过了很久,小范才知道这个王红梅其实和他是老乡,只不过她比自己早几年进城,家乡口音掩藏得比较好。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小范一点一点地变成了老范,他一直有意无意地竖着他那副招风耳朵捕捉着有关王红梅的消息。她后来和一个在中学当老师的男青年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她的丈夫脑袋上被扣上了一顶现行反革的帽子,发配到内蒙古大草原劳动改造,而她则顶着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老家。

王红梅肯定受了不少苦,97年再见她的时候,老范简直有点不敢认她了,一脸令人心碎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说话间,手和头不停地微颤着。除了被历年的运动一点一点毁掉了的身体,她眼下其它的方面都还不错,女儿在国外做学问,儿子去国外兜了一大圈,现在在国内做高科技方面的投资顾问,丈夫死后,王红梅和一个苏北的小保姆、以及一只已丧失听力的老猫咪一起生活。父亲有空就去她那儿坐坐,俩人能做的就是不厌其烦地回忆当年的学校生活,然后感叹,老了,我们都老了。

五十岁后,老范开始尝试逐一对他周围的人作一些总结性的结论,比如王红梅,虽然她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但老来还算不错,孩子都很有出息,因此至少在为人母方面,她是成功的。

老范习惯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老藤椅上,眯着眼睛,手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烟,偶尔才抽上一口。他想,和王红梅比起来,他至少该庆幸自己还有个相对健康的身体和一个完整的家庭。尽管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他做了一些疯狂的傻事,但那个时候绝大多数人都疯了,再说,他那时年轻啊,年轻时犯的错误是可以被原谅的。

3。

父亲在和母亲结婚以前,有过一段至今让母亲耿耿于怀的感情经历。范典典小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吵架提到那段往事还掩掩盖盖、转弯末脚,这两年已经没什么忌讳了。

那时候小范高中毕业,经人介绍进了一家半导体厂做装配工,在同事们眼里,他还是个连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小把戏,同事之间开一些荤的玩笑时还会避开他。一个叫吴秀芝的女同事是男同事们开玩笑的主要对象。在男同事普遍对她比较感兴趣的同时,小范能看出来,女同事们对她很冷淡。

吴秀芝性格爽朗,颇有几分姿色。她的丈夫在抗美援朝中阵亡后,她一直带着女儿生活。对那些冲她而来的、带着明显挑抖意味的玩笑,她向来是一笑置之,若是进一步的动手动脚,那她会即刻翻脸不认人。小范刚进厂的时候,她曾开玩笑说,过两年让他给她女儿做上门女婿。她的男同事们立即起哄,那进门后小范可得两头忙了,恐怕他吃不消吧。

那一年的五月一号,单位放一天假,但厂共青团组织团员和预备加入共青团的青年上街义务打扫卫生。小范已经交过二份入团申请了。那一天他干得特别卖力,最后还主动要求由他踩着黄鱼车把用过的清洁工具送回单位。

离吴秀芝家还有一段距离,远远地,小范就看见她坐在家门口。平常吴秀芝对他还是蛮关照的,有时候同事们把玩笑开到他身上,搞得他脸红耳赤时,吴秀芝就会站出来替他解围,每每从家里带了好吃的饭菜,她总不忘给他饭盒里夹上点。感觉中,这个吴秀芝就象是自己的大姐一样。

骑近了,小范看清楚吴秀芝正在挑菜。她手上的动作很慢,不时抬头打量一下过往的行人,脸上是一副慵懒的表情。小范的出现显然让她十分意外。她说你怎么来了?小范说我只是路过。那就进去坐坐嘛。推让了几次,最后说定,小范先把车骑回单位,然后来这儿吃中饭。

这顿饭吃的,吃饭前吴秀芝竟然从厨房拿出半瓶烧菜用的黄酒,倒了一杯,放在小范面前,就象对待一个真正的大男人那样。在小范的经验中,只有男人,那些做了父亲的男人,才会在吃饭之前喝上几杯。

小范实在有些意外和受宠若惊。他没有推辞,端起来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当他皱着眉头把酒咽下去的时候,吴秀芝笑了,她拿过小范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说,象我这样来一口。

喝了点酒,吴秀芝白皙的脸蛋开始泛红,而小范的脸则越来越白。吴秀芝说她死去的丈夫是个东北人,生前喜欢喝酒,但象这种黄酒他是从来不喝的,他喝的是那种度数很高的高粱白酒。她本来是滴酒不沾的,但结婚后,每次她丈夫喝酒的时候都会先让她抿上一小口,慢慢地,也就练出来了。吴秀芝说喝惯白酒的人喝黄酒就象是喝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

平常在单位,吴秀芝的话就多,这会儿喝了点酒后就更多了。她说丈夫死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真的很不容易,家里大小事、自己的身体、孩子的身体、自己的工作、孩子的学习、母女俩的吃穿,都得她一个人操心,白天大家在单位说说笑笑,日子还好过,晚上,特别是孩子睡下家务也忙完后,就觉得特别孤单,有时候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今天女儿学校组织春游,把女儿送走后,她在屋里发了一上午的呆,直到听见台钟敲十一点,才想起该做饭了,所以搬了只小凳子到门外挑菜。

在小范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虽然吴秀芝一再说这点酒不算什么,过个把小时,酒劲就会过去的,但小范还是觉得浑身发烫,脑袋晕乎乎的。吴秀芝去给他盛了一碗饭,说喝过酒,吃点饭,就象是给酒缸盖上盖,酒就不会往上冒了。

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吴秀芝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小范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我的吃相不好。不,不是的,小范,从你进厂的第一天,我就有一个发现。小范随口问道,什么发现。吴秀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小范被看得愈发不好意思起来,他停下手中的筷子,又问了一遍,什么发现。吴秀芝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说了可不准笑话我哦,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长得很象我丈夫,特别是你的嘴巴和眼睛。

后来吴秀芝还说了些什么,小范就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他醒过来的时候,床边站着一个扎两条小辫子的女孩,正充满敌意和警觉地看着自己,另外,掩到下巴处的被口散发着一股甜丝丝的雪花膏的香味。

4。

在随后的半个月里,小范就象把魂丢在了吴秀芝家似的不断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吴秀芝这儿寻找他的魂灵。那张整洁宽大的棕垫床不但白天横亘在他的工作台前,还极其随意地在他的睡梦里舞蹈着。

每当小范垂着脑袋、疲惫地踩着自行车从吴秀芝家往自己家赶的时候,那种源自于身体的深深的迷醉和来自于精神的对自己身体的迷惑不安就油然而生。他就象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体原来还有这方面的功能和要求,有一种快乐是如此这般产生的。

有一天晚上,在家吃过晚饭后,小范照例对母亲说,他去单位加班,义务的。一路上,他骑得很快,每一次都是这样,去的时候疾驰如飞,而回来的时候却象被阉了似的越骑越慢,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有种不祥的感觉正日益在向他逼近,他最怕的就是,踏进家门,母亲板着脸对他说,我刚从你们单位回来。

推开虚掩的门,小范看见吴秀芝正在灯下织毛线,是一条快要完工的围巾,送给他的。吴秀芝的女儿这一段放学后直接去了外婆家,当然是吴秀芝安排的。小范猜她的借口大概和他一样,也是单位加班。小范没有问过她,反正自从上次见过她女儿一面后,那个很不友好的小姑娘就再也没在他面前出现过。

完事之后,吴秀芝突然趴到小范肩头抽泣起来,泪水滴在小范肩膀上后,又顺着光光的脊背凉凉地往下滑落下去。小范忙问你怎么啦?这一问,吴秀芝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她说刚才突然想起今天是她丈夫祭日,往年她都会做些菜,和女儿在一起缅怀一番,今年竟然把这给忘了。

哭完之后,吴秀芝把已经穿戴整齐,打算回家的小范拉住,要求再做一次。记忆中,这是最成功的一次,要过程有过程,要高潮有高潮,还有小范结合实地自创的一些想法,天哪,不但眼圈湿红的吴秀芝,连小范自己也感到很吃惊,突然之间,他就成了这方面一个游刃有余的高手。天哪,天哪。

也是在突然之间,卧室的门被打开了,两个气势汹汹的男人闯了进来,什么也没说,冲上来对着小范就是一通狠揍。吴秀芝尖叫着上来拉,被其中一个拉住,摁在椅子上。吴秀芝嘴里反复喊着其中一个的名字,让其住手。

然而一阵猛过一阵的拳打脚踢还是落在了小范身上。

小范双臂护着脑袋,蜷缩在墙角,只听见一种很闷的仿佛发自身体内部的响声持续不断地在自己躯体的各个部位炸响。直到一直拉着吴秀芝的那个男人说了一句差不多了吧,这种声音才停止。与此同时,小范吃力地缓缓仰起血流满面的脸,他看见打他的那个男人走到门口,朝外招了招手,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一只手掩着因惊恐而张大的嘴,走到小范跟前,不无厌恶地说,四叔,就是他。

5。

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星期,小范才被允许下床,搬张凳子去天井里坐上一会儿。邻居们肯定都晓得了,可大家就象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只问问他的身体状况。范老太太更是小心翼翼地端水喂饭,什么也不说。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的小儿子犯了这等男女错误,让她这个当妈的说什么好呢?小范的大哥来过一次,在床边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

相比之下,小范的同事们可就要直率多了,他们嘻嘻哈哈地在小范床前推推搡搡,七嘴八舌地问俩人是怎么搞上的,感觉如何。小范很想知道吴秀芝的情况,但大家感兴趣的是这个不声不响的小师弟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吴秀芝弄到手的,或者那个平日里装假正经的吴秀芝的是怎么勾引上小范的。

同事们走后,小范对进来收拾房间的母亲说,妈,我有事和你商量。我要和她结婚。后者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你已经听见了。我要和她结婚。

范老太太淤积了多日的怒气和怨恨终于爆发了出来,她把房门和窗户都关上,返身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结婚?这桩丑事我到现在还没问你呢,你先原原本本给我说一说。

说什么?你不是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他们说的。你亲口给我讲一讲。

没什么好讲的。反正我要和她结婚。

你的头被打坏了还是怎么的,和那个女人结婚?你也不怕被别人笑话。

反正人家已经在笑话了。

你别忘了,你还是一个小伙子,和一个结过婚,还有一个拖油瓶的女人结婚,我看你的脑子是真的被打坏了。你也不想想,这个女人比你大十五岁,要放在过去,都可以做娘了。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结了婚后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我保证,她是个好女人,会做家务,也会孝敬你的。

我不要她孝敬。你要还有点孝心的话,就听我一句,不要再和那个女人来往,回头妈给你找个好姑娘。

一转身,范老太太真的跑了好几个老乡家,连邻居们也打过招呼了,有合适的姑娘别忘了说一声。她觉得自己小儿子的问题归根到底是个女人的问题,有了一个自己的女人,他就不会去外面胡思乱想了。

6。

重新回到单位,小范吃惊地发现吴秀芝不在了。他在车间里貌似无意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的同事们只当没看见,仍然说笑着做着上班前的准备工作,最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同事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他去食堂门口的公告栏看看。

在几份通知的右边,有一张已被前几天那场大雨淋得字迹模糊的开除通告。费劲地辩认了半天,小范看到了吴秀芝的名字。他只觉得脑壳发热,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他扑上去把整张通知撕了下来,然后揉成一团向厂门口跑去。

正是上班的高峰时,一路上不断碰到骑着车或步行的同事,他们看到气喘吁吁踮着脚在跑的小范都很奇怪,有人停下来高声问他,怎么啦?

跑着跑着,小范的泪下来了,躺在家里的这一个多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吴秀芝,盼望着能见到她,俩人抱头痛哭一场。为了早日见到她,他坚持放弃了余下半个月的病假,提前来上班,没有想到的是,吴秀芝居然被单位开除了。

快到吴秀芝家时,小范才想起来,自己的自行车就停在单位的车棚里,因为太着急了,把这给忘了。最后的几百米,小范是一瘸一拐着走完的,他右侧的坐骨神经就象被牵制住了,一动,钻心般地疼。

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她只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四下看了看,然后凑上来小声但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害得我们家秀芝丢了工作丢了人还不够,竟还敢找上门来,你的胆倒不小。

小范咬着嘴唇低着头听她说完,赌气似的狠狠地说了一句,我要和她结婚。她现在人在哪儿?

老太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小范又问了一遍,她人呢?

我不会告诉你。我看你是疯了。你还是走吧。

我会和她结婚的。我一定要和她结婚。小范梗着脖子。

你难道觉得害得她还不够吗?

我说过我会和她结婚的。她肯定在里面,你让我进去。

小范硬是推开老太太走了进去。穿过厨房,就是吴秀芝的卧室。整个卧室整理得有条有理,一尘不染。小范趴到床底,看了看。老太太跟在后面叫着,告诉你她不在,你还来找她干什么呀。作孽呀。

小范站在屋子中间,墙上原本挂着的吴秀芝和她丈夫的合影不见了,空出来的那块墙面明显地要比别的地方白。小范再次趴到地上,掀起床单,朝床底看了看。

7。

范典典的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介绍人带到小范面前的,中等身材,圆脸,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在一旁的范老太太用小儿子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个姑娘,认为这回儿子无论如何也该满意了。然而小范还是迅速地从姑娘脸上找到了不如吴秀芝的地方,皮肤稍黑。

范典典的母亲后来老说,自己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你们范家,所以嫁给了你们的父亲,她本可以找个比父亲强的,也就是家庭条件个人条件都比父亲好,待她也要更好的。

母亲比父亲大三岁,在那个年代,姑娘二十三岁,已到了婚姻问题亟待解决、最起码也是不容再从从容容地挑三拣四的年龄了。虽然双方家长的想法不一样,但都对这桩婚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尤其是范老太太,已颠着小脚以儿子的名义拎着东西上过几趟姑娘家了。

小范每天下班回来就往自己床上一躺,见自己母亲进来,他就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睡觉。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得叫来了大儿子。

只要大哥往床边的椅子上一坐,小范就不敢继续躺着了。他去倒了杯水,恭恭敬敬地放在大哥面前,他早已忘了自己父亲生前的腔调,大哥往他面前一坐,感觉上,就和父亲坐在那儿没什么两样。

抽了一根烟,大哥才象忽然想到似的问小范,对这桩婚事怎么看。小范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大哥的脸色,随和中还带着几分不常见的笑容。犹豫再三,小范才鼓足勇气憋出了五个字:我不想结婚。

那你想干什么?大哥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似乎这样的回答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小范的头垂在胸口,夹在两腿之间的双手互相搓擦着。

那你有什么想法没有?过了一会儿大哥又问。这一次他的声音要轻一些,语气也要软一些,类似于耳语。有,就说嘛。

我,我要和吴秀芝结婚。

猛然间,一记生硬的毛栗子就落在了小范的脑门上,紧接着半杯茶水泼在了他的脸上。

混蛋!

就是这个毛栗子和半杯茶水让父亲在半年后不甘不愿地娶了母亲。范典典奶奶说,夫妻间的感情都是结婚后一起过日子过出来的。以前结婚都是家里大人给作主,直到进洞房才知道要和自己过日子的那个人长什么样。你们现在真是幸福呀,结婚前就可以一起去公园、看电影、还可以在一个桌上吃饭,那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说到底,和谁过不是一辈子啊,最要紧的是她要能给我们范家生儿子,能传宗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