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 第三章》-粉碎·缝隙

下午三点是面包出炉的时间。看着操作间里伙计们热气腾腾地忙碌,黄一丁常会想到儿时过年的情景。他和两个姐姐围着准备年夜饭的母亲,说是帮着干活,实际上是想乘机往嘴里塞点好吃的。而这个时候,他们的父亲通常正在牌桌上,两眼通红地第一千次准备把本捞回来。

今天黄一丁满脑子都是马楠。

本来黄一丁不想沾女人,至少在和谢韵哲正式分手前“素”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被女人养着的男人,他得对得起养他的那个女人。但他是一个有道德感的人吗?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道德呢?

马楠看上去像是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对上了眼就能上床的女孩,天生有股透着轻佻的亲和力,或者说透着亲和力的轻佻劲儿,所以男性顾客大都很喜欢她。

马楠是今年夏天的时候招进店的。来了没多久就跟隔壁鲜花店女老板的弟弟阿军好上了。看他们的黏糊劲儿就知道俩人早就睡过了,并且经常睡。这样的女孩每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由不得你不去想她躺在床上的样子,进而又想躺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和马楠上床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必然性,她给黄一丁的感觉就像是一辆不用出示驾驶证,只要你有兴趣就可以上去开上两圈的试驾车。黄一丁甚至有了不开白不开的想法。

然而当黄一丁从马楠身上爬下来的时候,他傻眼了,马楠竟然是个处女。怎么会是这样的?马楠装作满不在乎地下床,快速地穿上衣服,说了一句“我走了”,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黄一丁愣了半天,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刚才的情节,他极力想把马楠在床上的表现和床单上的那摊红色结合起来。可像她那样的一个女孩怎么可能是处女呢?

后来他们又睡了几觉,就在面包店楼上黄一丁的住处,都是下午,差不多面包出炉的时间。马楠找借口溜了,从北边的楼梯上去,然后就给黄一丁打电话,把他从店里叫上来。楼下伙计们忙前忙后的同时,楼上的他们也正热火朝天地忙活着。没有过多的铺垫,说干就干,简单明了得令黄一丁眩晕。哪怕干完后黄一丁觉得不妥,可当马楠站在他门口的时候,他无法拒绝。连拒绝的姿态都没做出过。他想,换个男人也不会拒绝的。马楠是那么的年轻,拥着这具散发着迷人的青春气息和淡淡的

香水味的肉体时,他有一种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令黄一丁不解的是,在和他睡觉的同时,马楠还一如既往地和阿军谈着恋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黄一丁不知道该怎样待她。她从未向他提过任何要求,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奉献自己的身体,让黄一丁的困惑与日俱增。他希望能从马楠的言行或眼神里找到解释。他找了,使劲儿找了,什么也没找到。他想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完事之后至少应该装作随意地问问马楠,到底是怎么看待他这个人和他们的这种关系的。

《缝隙第三章》02昨天黄一丁本来约好马楠下班后去他那儿的,可等到晚上也没见她的人,手机始终关机。今天马楠没来上班,也没请假。手机一直没开,往她家打电话,家里人说一早就去上班了。刚才黄一丁悄悄去隔壁花店张了张,阿军在看店。黄一丁正想让店里的一个女孩去问问阿军,留了一头长发的阿军推门进来了。黄一丁看不惯阿军脑后那根又细又黄的马尾巴,看不惯他不男不女的打扮,尤其看不惯他故作颓废的表情。

阿军进来后四下看了看,然后径直走到正在招呼顾客的一个女孩跟前,问:“马楠呢?”阿军和这儿的店员都挺熟的。看得出来,他蛮讨这些女孩喜欢的。女孩回答:“不知道,你又没出钱让我替你看着。”说完还做了个鬼脸。阿军走到另一个女孩面前,问:“她是不是请假了?”女孩说:“喊姐姐,喊姐姐就告诉你。”阿军的脸红了,并且立刻阴沉了下来。

黄一丁突然想,也许像马楠这个年龄的女孩喜欢的压根就不是阿军这个人,而是阿军身上传递出来的散漫松垮的酷劲儿。就像钱和权对普通人是具有威慑力的一样,时尚对年轻人来说也是有号召力和杀伤力的。

阿军又四下看了看。这一次看得要仔细一些,似乎想要从中找出马楠的蛛丝马迹。当他的目光扫过黄一丁时,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走了。

黄一丁站在操作间和店堂之间的那道门那儿。他从阿军的言行判断出阿军并不知道他和马楠的关系,不过停留在他身上的那一眼又说明这小子可能还是嗅到了点什么。

晚上黄一丁又拨了几次马楠的手机,还是一直关机。她会去哪儿呢?她不会出事吧?

快十点的时候,黄一丁忍不住往马楠家打了一个电话。是她父亲接的,一听是个男人的声音随即十分警觉地反问是谁。黄一丁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自己是马楠的老板,因为马楠没来上班也没请假,所以打电话问问情况。马楠的父亲说家里人快急死了,已经报警了。然后他又抱怨派出所根本不把这当回事,说什么失踪四十八小时以上才能报案,让他回家等着。

黄一丁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几句安慰的话。没想到马楠的父亲在电话里跟他急了起来,嚷嚷说:“反正不是你的孩子,反正你的孩子没丢,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你的女儿不见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你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缝隙第三章》03第二天一早,黄一丁还在被窝里,就听见楼下有人在敲店门。他一个激灵,衣服也没穿就跳下床冲到窗口,打开窗户往下看。店门口站着年龄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的一对男女。男的头顶已经没有几根毛了,从黄一丁的角度看下去,有点像一只套了黑色马桶圈的马桶。如果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马楠的父母。

黄一丁开始穿衣服。拍门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响,门外的人似乎吃准了店里有人。穿好衣服,黄一丁在床上坐了下来,他一下子找不到适当的表情和话语去面对这两人。自己是他们女儿的老板,并且睡了他们的女儿,现在他们的女儿不见了,黄一丁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在确定那两人已经离开之后,黄一丁下楼去街对面的点心店吃东西。

现在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没有太阳也不刮风的时候,灰暗的天空下,一切仿佛被冻住了似的没有生气。不过比起南方的阴冷,黄一丁觉得北方的冬天不算难过。早起,从有暖气的房间走到户外,点一根烟,在冷风里大口抽着,对黄一丁来说是件很享受的事。

点心店很小,大概也就十二三个平方米,满满当当地摆了六张长条桌。黄一丁站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看那个大肚子的老板炸油条。老板的肚子真叫大,就贴着油锅边,让人觉得那锅里正沸腾着的油就是从他肚子里流出来的。老板胖虽胖,可动作十分麻利,炸油条、收钱、进进出出给客人端油条,嘴里也不闲着,插科打诨的,并且特别爱笑,一笑浑身的肉就乱颤。看那么肥胖的一个人动作利索地干活,你也会想干点什么的。

抽完手里的烟,黄一丁搓着手走了进去。老规矩,一碗羊肉汤加一枚茶叶蛋。以前在家时,他很少吃早饭,没胃口,也没时间。他的睡眠不好,经常斗争到半夜,最后不得不向安眠药妥协,第二天整个上午脑袋都晕沉沉的。所以为了吃早饭而早起,对黄一丁而言,简直是惩罚。

这家的羊肉汤不错。坐在黄一丁旁边的一个男人突然说。黄一丁抬头扭脸看的同时,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极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赶紧吃吧你。女人当然是对那男人说的。可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瞟了黄一丁一下,让黄一丁觉得这话其实也是对他说的。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眉头紧锁,满眼血丝,一脸焦虑。她面前也有一碗羊肉汤,几乎没怎么动过。黄一丁又看他旁边低头喝汤的男人,天哪!竟然是刚才敲他店门的那个头顶像戴了个马桶圈的男人。

黄一丁极力想说服自己和这对夫妇的女儿的失踪没有关系,他尽可以不紧不慢地吃完面前的早饭然后回到店里等他们,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话。可事实上,黄一丁的动作越来越不自然,连面部的咬肌都是僵硬的。匆匆喝了几口汤,他就走了。

说起来,马楠还是个孩子,不过二十岁,才比黄非大两岁。如果她正经念书,这个年龄应该在读大学。这么一想,黄一丁心里立即有了罪恶感,自己竟然睡了一个和儿子同龄的女孩。

《缝隙第三章》04手机上显示有九个未接电话,黄一丁逐一看了,都是从面包店打来的。

黄一丁一走进店里,两个女孩就七嘴八舌地向他讲述起上午派出所来人询问有关马楠的事。她们看起来很兴奋。她们还从未和穿制服的人打过交道。更何况,那些人是因为她们身边的一个女孩失踪之事而来的。

不动声色地听完,黄一丁就上楼去了。他刚看了一场电影,冯小刚的《天下无贼》。他已经有好几年不去电影院看电影了。散场后,他甚至想再看一遍。不是因为好看,而是坐在人堆里,感觉特别安全、踏实。

等被电话铃惊醒过来,黄一丁才发现自己和衣睡着了。屋子里黑糊糊的,不知几点了。他脑子里一下子想到了马楠的名字,赶紧拿起话筒。

“是你吗?”

“我是谁?”是谢韵哲的声音。

“哦,是你。”

“对,是我,很失望吧?不是你在等的那个人吧?”

“这话说的,我在等谁啊。”

“等谁我不知道,反正不是等我的电话。”

黄一丁从床上坐起来。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他在床头摸索着找手机看时间。

“怎么,没话了?”

“我在听你说。”

“我没什么要说的。”

“那你打电话干什么?”

“我不能打吗?”

“可以,当然可以。”

“可是听你的口气根本就不想接到我的电话。”

“没有的事,你太敏感了。”

终于摸到了手机,竟然已经七点多了。这一觉睡的。黄一丁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就睡着了。

“在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

“那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在房间里呢?”

黄一丁有些不乐意了,语气生硬地反问道:“这个时间不能在房间里吗?”

“那接电话之前在干吗?”

“睡觉。”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你觉得是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你觉得是两个人就是两个人。”

黄一丁觉得房间里很气闷。他放下话筒,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并且把窗户打开。当他走回床边,重新拿起话筒,就听见谢韵哲气急败坏地在说:“是谁?房间里还有谁?”

“没人,就我一个。”

“不可能,我都听见脚步声了。

“那是我的脚步声,我刚才去开窗了。”

“行啦,别狡辩了,黄一丁,你太过分了!”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黄一丁清楚按照谢韵哲的脾气,她还会再把电话打过来的,直到把她的猜测落到实处或者黄一丁让她相信她的猜测是没来由的。他把手机关了,拔了电话线,然后下楼,离开了面包店。他对自己说,实在没地方去,就去电影院再看一遍《天下无贼》。

《缝隙第三章》05正睡得迷迷糊糊,房门被敲得震天响。黄一丁问是谁。门外的人也不回答,只是继续更猛烈地敲。黄一丁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被敲出来了。顾不上穿衣服,他趿拉着鞋跑到门边。隔着门,他又问了一遍:“谁啊?”门被狠命地踹了一脚。他刚拧开锁,谢韵哲就推门闯了进来,直奔卧室。黄一丁跟在她后面,完全反应不过来。

“你怎么来了?”

谢韵哲一直冲到床边,猛然转过身来,胸口起伏,嘴里喘着粗气,直视黄一丁的双眼里噙满了泪水。

“出什么事了?”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昨晚你去哪儿了?”谢韵哲说着泪滚落了下来,并且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黄一丁呆立在谢韵哲面前,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肩膀,下身仅穿了一条短裤。他的心脏还在狂跳不止,他努力回想着昨晚的事。

“想不起来了?这么快就忘了?”

黄一丁的思维瞬间处于一种凝滞状态,他一时发愣是想不起来昨晚都干吗了。看着谢韵哲那副吃准他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的表情,黄一丁的心里就蹿火,语气恶劣地反问:“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黄一丁穿上衣服,去

卫生间刷牙洗脸了。

印象中,黄一丁从没如此仔细地刷过牙,相信以后也再不会这么刷了,里面、外面、上面、下面,再里面、外面、上面、下面,在机械的动作中,他终于一点一点把昨天晚上的事拼凑了起来。

昨晚黄一丁又连着看了三遍《天下无贼》,还是昨天上午去的那家电影院。买票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妈的,我这也算是在支持国产电影吧。陷在电影院松软的沙发座里,黄一丁倍感舒适,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电影是通宵循环放映的,可老这么在电影院里待着,他相信连里面的工作人员都会怀疑他有问题。后来他又去电影院附近的一个小酒吧坐了会儿。里面闹哄哄的,都是些穿着打扮时尚的年轻人,坐在那里,他自己都觉得别扭。这个时间点上,在这座没有亲人和朋友的城市,自己还能去哪儿呢?把一壶红茶喝淡,黄一丁都没想出来。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极不情愿地回到住所。

洗完脸出来,黄一丁发现谢韵哲还在原地站着,目光呆滞,神情悲伤。他心里一软,伸手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谁知谢韵哲挣脱开黄一丁的手,又站了起来。

黄一丁悻悻地走到一边,点了根烟,抽了两口,用缓和一些的语调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谢韵哲把脸转向黄一丁的另一侧,脸上陡然有了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

抽完手里的烟,黄一丁说:“好吧,好吧,你在这儿待一会儿,我下去看看再上来。”

“你不要走。”谢韵哲说得很急。她的喉咙里有痰。

谢韵哲异常严肃地看着黄一丁,就那么看着,看得黄一丁心里发毛。过了足有一分钟,她用力一闭眼,十分坚决地又问了一遍:“你昨晚到底去哪儿了?”

“看电影去了。”

“什么电影?”谢韵哲盯着问得很快,似乎只要黄一丁答慢了就说明他是在说谎。

“《天下无贼》。”

“演的是什么?”

“你他妈的没问题吧?”黄一丁心里刚强行压下去的火又蹿了上来,“飞了一千公里过来,就是来问我这鬼问题。”

“我是有问题,我要没问题会和你好?”

《缝隙第三章》06餐厅里很闹腾。黄一丁进来后想找个安静一点的位置,他一眼就看见大堂顶头有张桌子空着,隔壁的大桌虽然围坐了一圈人,但桌上残汤剩菜的,看起来已经吃好了。点完菜,他才发现自己判断失误了,那桌的客人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那六七个人显然已经喝高了,互相不买账地瞪着眼。

菜还没上来,黄一丁点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无聊地用手里的打火机敲打着桌子,谢韵哲用眼神示意他别这样。黄一丁忽然发现谢韵哲老了。他仔细看了看,谢韵哲确实老了。这一发现让黄一丁心里难受。尽管他从未完全占有过这个女人的青春,但至少见证和分享过。八年过去了,他想自己也在老去,可谢韵哲青春的流逝似乎比时间更迅速。好像大多数女人都这样,说老就老了。

“我变老了吧?”谢韵哲意识到黄一丁在看她,她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两手的食指揉搓着自己的眼角。

“没有啊,还那样。”

“别骗我啦,我自己知道的。”

“变化当然是有的,但不大。”

突然隔壁桌有个人一拍桌子,口齿不清但声音洪亮地嚷道:“刚才不算,重喝。”随即有人附和说:“喝就喝,谁怕谁啊。”

黄一丁转身找服务员想催催上菜,同时看看能不能换张桌子,前后左右看过来看过去竟然没有一个闲着的。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对着谢韵哲问道:“你有多久没来郑州了?”

谢韵哲把已经端到嘴边的茶杯放下,想了想,说:“有大半年了吧。”

“是吗?我怎么感觉有好几年没见你了。”黄一丁的语气模棱两可,既像是玩笑,又像是埋怨。

“我想来,但是身不由己啊。”

“主要还是没动力吧。”黄一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在内心他真的就希望她来吗?他这么说无非是在谴责她的同时表明自己是清白的。

“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不用工作,有的是时间,但一走两三天也没理由啊。再说你也从没在电话里说过想我了,想要我过来,有过吗?哪怕一次。”

“那么,今天怎么想到来了呢?”

“昨晚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手机关机了,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我以为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出什么事。”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阴阳怪气的,好像我怎么对不起你了似的。”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幸亏这时菜上来了,黄一丁说:“好了,不说了,赶紧吃吧。”然而,谢韵哲脸色难看地把手里的筷子放下了。黄一丁装作没看见,顾自吃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以前有个朋友感叹自己的老婆,当你对她好的时候她就要求你对她更好,有时候你明明已经服软了吧,她还非骑到你头上;骑到你头上还不算,还要在上面拉泡屎。另一个朋友立即补充说,也不全是这样的,有的时候,当你硬的时候她还会要求你更硬的。发感叹的朋友在感叹后没多久就

离婚了,是他老婆提出的,他想不同意都不可能。而他的继任者就是那个做补充的朋友。再婚后,那一对就完全从黄一丁他们的圈子里消失了。消失得是那样的彻底,就像大家从来就没认识过。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黄一丁不由得想到了苏雯,她再婚了吗?她过得幸福吗?她是否已经把和他的那段生活从她如今的生活中剔除了呢?

这时黄一丁的手机响了。是马楠的手机号码。黄一丁一阵狂喜,想也没想就站起来,走到远一点的地方,这才接电话。

刚接通,就断了。黄一丁连忙打过去,却被告知对方关机了。他看见谢韵哲正心神不宁地冲他这边张望着。磨蹭了片刻,黄一丁再次打过去,还是关机。

“谁的电话?”谢韵哲问道,脸色更难看了。

“一个朋友的。”

“女的?”

“怎么,吃醋啦?”

“是不是就是你在等的那个人?”

黄一丁没有回答。他在想那个刚接通就挂断并且随即关机的电话说明了什么问题。打来电话至少说明两点,一是马楠活着,可能已经回家了;二是打电话报平安或者求救。电话刚接通就挂断关机存在两种可能,要么电话没电了,要么是被人强行关掉的。

“刚才电话响的时候,你拿电话的手都是抖的。”

“没错,我也看见了。”接话茬儿的是隔壁桌一个留着寸头的小个子男人,他说话时舌头都大了。见黄一丁和谢韵哲在看他,这家伙分别朝他俩十分肯定而且友好地点了点头,“是抖来着,我可以作证。”

黄一丁不愿意和一个陌生人尤其是一个陌生的醉鬼多说什么。他对醉鬼的反感由来已久。一个人喝醉了就不是他自己了,或者更接近他自己了。他的父亲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加赌鬼,从黄一丁记事起,经常光顾他们家的就两类人,一是父亲的酒友,另外就是来讨赌债的。所以才四十岁出头,父亲就成了死鬼。

黄一丁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又放下了。他实在吃不下。

“让我打两个电话,然后再跟你解释。”

黄一丁离开座位。他又拨了一遍马楠的电话,还是关机。他往马楠家打过去,询问马楠回来了没。她父亲语气急切地问,怎么,有她的消息了?黄一丁说,不是,刚才接到了马楠的电话,还没说话就挂断了。马楠的父亲说,这样的电话,他刚才也接到了,他正和马楠她妈在分析这个奇怪的电话呢。黄一丁又问派出所那边有什么消息,老头子一听就来气了,一通抱怨。

《缝隙第三章》07黄一丁提议换个清静的能说话的地方,被谢韵哲否定了:“说吧,有什么话就说吧。”她那张脸已经没法看了。

黄一丁认为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一个女人如果再整天耷拉着脸只会加速衰老。他很想把这一点告诉谢韵哲,但此刻不是时候。他想象着谢韵哲听到实话后的反应,暴跳如雷,捶胸顿足,歇斯底里,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还是算了吧,没必要让她难受,生活在谎言里没什么不好的。酝酿了一下情绪,黄一丁开始说:“是这样的,店里一个新来的叫马楠的女孩两天前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家里已经报案,派出所很快就会介入的。而我现在的身份是经不起调查的,查下去甚至会给你惹麻烦。我刚才接到的就是她的电话,没说话就挂了,再打过去一直关机。我还以为她回家了,又给她家打了电话,她家说是也接到和我一样的电话。”

谢韵哲一听顿时疑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焦虑。用新问题掩盖老问题也算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

“怎么办?要不你马上把店转让了逃走吧。”

“开玩笑。这会儿转让等于是在告诉派出所‘我有问题,来查我吧’。”

“那怎么办?等查到你就来不及了。”

“所以我现在只能希望那个女孩子赶紧回来,她回来了问题也就解决了。”

“可是她在哪儿呢?”

“谁知道呢。”

“你真的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也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黄一丁故意停顿了一下。就在这停顿之间,黄一丁忽然觉得自己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玩,他甚至有点生自己的气,怎么能把谎话说得这样自然。但话已出口,他只能继续说,“至少我们之间还有雇佣关系。放心吧,她有男朋友的,就是隔壁花店老板娘的弟弟。”

谢韵哲有点坐不住了,忧心忡忡地再三催促黄一丁走吧,这里人多耳杂的,回去再商量。结账时黄一丁突然想到此刻回去,会不会在家门口碰上马楠。以前她不是老在他家门口打电话,然后等他上来吗?

“怎么,走啦?”小个子男人近似讨好地问道。

黄一丁没有理他,拿了桌上的烟和火机就往外走。

“嘿,小子,耳朵聋啦?你老子在问你话呢。”

黄一丁不能不站住了。他回过头去,坐在小个子男人旁边一个看起来很壮很凶悍的男人梗着脖子冲他叫嚷着:“对,说的就是你。”

谢韵哲已经走到大门口了,见状快步跑过来,拉着黄一丁的胳膊往外拽,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走吧,他们喝多了,别理他们。”一个领班模样的小姐也冲过来把黄一丁往外推,让他别计较,好汉不吃眼前亏,同时招呼还在一旁看热闹的两个男服务员快过来。

吃亏是明摆着的了。在这一拉一推之间,黄一丁莫名地来了勇气和更大的怒气,他挣脱开众多的手臂朝那个男人跑过去。

《缝隙第三章》08第二天一早,楼下又响起了敲门声。黄一丁的心怦怦乱跳。他想自己的生活这是怎么啦?每天都得从让他心惊肉跳的敲门声中醒来。躺在旁边的谢韵哲吓得声音都变了:“是谁?会是谁?”

黄一丁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他的腰和后背都疼得厉害,昨晚一只扔过来的凳子刚好砸在那个部位。也是那只凳子让他清醒了,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惹事。

黄一丁让谢韵哲躺着别动,自己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往下看。又是那只马桶圈。黄一丁冲着下面喊:“别敲了,九点才开门呢。”

下面的人说他们不买面包,他们是来找人的。黄一丁说门都关着,哪来的人。那里面没人值班看店吗?没有。下面的人还在说着什么,黄一丁把窗子关上了。一转身,他看见谢韵哲已经令人吃惊地穿戴整齐了。

“是谁?是派出所的人吗?”

“不是,是那个失踪的女孩的父母。”

“他们怎么会来找你的?”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他们。”

“大清早的就来找你,说明他们怀疑你有问题。”

“好啦,别瞎猜疑了。病急了还乱投医呢,何况丢的是个大活人。”

“现在怎么办?”

“先去吃点东西,然后你回来收拾收拾,我去开店门,八点半有人来送

蛋糕盒,我把事情交代一下,就送你去机场。”

“如果没有那件事就好了。”谢韵哲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说完还重重地叹了口气。

“哪件事?”

“就是店里那个女孩失踪的事。说实话,你现在的状态是我认识你这八年来最好的。”

“是吗?你真这么认为?”

《缝隙第三章》09黄一丁带着谢韵哲去那家他常去的点心店。他真怕再在点心店碰到马楠的父母。他的脚步越来越犹豫,但他还是走了进去。他就是要看看会不会碰上。他想如果碰上了反倒有意思了。

每次低下头去喝汤,黄一丁的脖子连着后背的那一片肌肉就像要被撕扯开来般的痛。他回忆着昨晚那帮酒鬼红着眼一哄而上的情景。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的血就像被烧着了一样滚热,并且全都往他头部涌了上来。他希望他们能把他打个头破血流。他应该让他们打个头破血流打个痛快,那样他也会好受一些。

黄一丁直愣愣地看着眼前搁了很多辣椒的红红的羊杂碎汤,手中的筷子机械地在碗里搅动着,搅动着,越搅越快。血,碗里盛着的就是他滚烫的鲜血,它们从他的身体里奔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

“你在做什么?都弄到外面了。”

谢韵哲对这里的羊杂碎汤赞不绝口。她说这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就是要在这类不干不净的地方才能吃到正宗的。黄一丁猛然抬头,那我算不算是那种杂七杂八的人?

远远地,黄一丁就看见那两口子中的那只马桶圈还在店门口。他的脸凑着玻璃门,正费劲儿地朝里面张望着,仿佛里面装着通向寻找女儿之路的钥匙。黄一丁把房门钥匙塞在谢韵哲手里,要她回房间等他。

“看什么呢?”

黄一丁这一问,老马吓了一跳,转过身来。黄一丁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示意他让开,自己要开门。老马看着黄一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下台阶仰头看楼上那个窗户。

“你也是这个店里的?”不等黄一丁回答,他又说,“我是马楠的爸爸。你认识我们家马楠吧?”

“是的,我昨天还给你们家打过电话。”

“哦,你是这个店的老板。好,我们正要找你。”说完他转身走了。

没一会儿,老马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走路腰杆挺得笔直的女人。他指着黄一丁就像小孩告状似的说:“就是他,就是他。”

见到黄一丁,女人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打量黄一丁的眼神里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味道。黄一丁想这个女人应该是个什么干部吧,她的丈夫晚上被这样的眼神一看,肯定阳痿。

“你是马楠的领导?”她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而且是女中音。黄一丁想,老马哪怕勉强硬起来,她只要一开口,他还是会痿掉的。

“我们曾经来找过你,但你躲着不见我们。没办法,我们只能再来。”

店里有几张给顾客准备的椅子,但黄一丁不打算请他们坐下。就算请老马坐下,也不请这个女人坐。说实话,他挺同情老马的。和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不相干的人在一边看着都觉得压抑。

“我听不懂你的话,你们什么时候来找过我?我为什么要躲着你们?”

“我刚才问过别人了,你不是就住在这楼上吗?昨天早晨我们来敲门,你不会没听见吧?下午的时候,我们又来了一次,你还是不在。”

“这又说明什么呢?我经常不在店里,而且……”

“好了,”女人不耐烦地打断道,“我问你,你和我们家马楠是不是……啊?那个什么……”

“什么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夫妻俩交换了一下眼色,马楠的父亲立刻接受了旨意,他一跺脚:“你们是不是好上了?”

“这是听别人说的,还是你们凭空想象出来的?”

“别管我们是怎么知道的,是,还是不是吧?”女人的腰杆挺得更直了,口气咄咄逼人。

“你要用这种口气问我问题,那么我告诉你,不知道。”

“你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是吗?解决问题?我有什么问题要解决,笑话,我的孩子又没丢。”

女人好像被捅到了软肋,气势顿时下去了一半。老马惶恐不安地拍着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张了两下口都没说出来。他用怪怨的目光白了黄一丁一眼。

蛋糕盒的车来了。黄一丁把店门完全打开,一起帮着卸货,再搬进店里。经过电线杆一样戳在那里的老马夫妻身边时,他很不客气地说:“没什么事你们走吧,我这边忙着呢。”

女人迅速地做出了回应:“我们还会再来的,你等着。”

《缝隙第三章》10还在飞机场,黄一丁就接到店里打来的电话,说是马楠的父亲在店里等他。他听见电话那头老马心急火燎的声音:你就跟他讲,我就在店里等他,一直等,直到他回来为止……

从机场出来,黄一丁去了趟银行,只留下一些流动资金,把剩余的钱都打到了谢韵哲的账号上。

黄一丁回到店里已经是下午了。坐在角落里的老马看见黄一丁走进来就跟看见了走散多年的亲人似的冲了过来:“哎哟,你总算回来了,我们谈谈,我们谈谈。”

黄一丁黑着个脸说:“没什么好谈的,我还有别的事。”说完掉头就往店外走。

老马跟在他屁股后面,低三下四地请求黄一丁原谅他老婆早晨的态度,她就是那样一个人,从来就是那样讲话,并不是存心要别人难受的。

“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

“无论如何,请你理解我们的心情,孩子丢了,又是个女孩,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都不敢往下多想,可越是不想多想,脑子里越是胡思乱想,我都不晓得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黄一丁走得很急,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只是想尽快摆脱掉这个男人。当然他也知道是摆脱不了的。

“该说的都说过了,我帮不了你们。”

“可早晨你什么也没说。”

“我什么也没说是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多少你总归知道一点我们不清楚的情况吧,你先停下来。”

“我再说一遍,我什么也不知道。找人的事你应该去找派出所。”

“我都等了你一天了,你就不能听我说几句?”老马小跑几步,挡在黄一丁面前,喘着气,“我知道你是在生我老婆的气,我已经替她向你道过歉了。”

黄一丁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这样吧,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她计较了。”

黄一丁猛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紧跟在他后面的老马差一点撞上他。黄一丁冷笑一声,问:“你的面子?你是谁啊?”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老马给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