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丁本来并没打算走,但他的一个懒腰招来了眼疾脚快的服务小姐。她走到跟前,自以为聪明地问道:“先生结账?”黄一丁迟疑了一下,在解释和结账之间还是选择了要简单一些的结账。就像是五年前,他也可以不走,可以费些脑子和口舌把事情糊弄过去的。苏雯是一个还算好糊弄的人,至少他有能力把她糊弄好了。但他选择了看似简单的离开。
离开苏雯母子后,黄一丁第一站到了海南。
印象中,海南曾经是一个大家争先恐后跑过来想要混出名堂的地方,后来不行了,说不行就不行了,所以也就成了像他这样不行了的人过来混的地方。在路上黄一丁一个劲儿地安慰自己,像他这种身上没背负刑事案子的人,只要自己不惹事,在异地生活应该没有麻烦的。黄一丁决定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搞张假身份证,同时摸摸当地的情况,然后再找份混饭吃的事做。
有一天黄一丁在街上闲逛,不承想竟然撞见了中学的同学。就是这么巧。中学毕业快三十年了,他们从没见过面,也没想过要见面,没料到在这里不期而遇。在瞬间的惊讶之后,黄一丁装作不认识地走了过去。他的同学一脸惊喜地大步朝他走来,大概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所以只能一味地笑。就在两人走近的那一刻,黄一丁侧身避开了对方伸出的那只手,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直到走出一大段路后,黄一丁的心还在狂跳着,他对自己说,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第二天他买了转道去郑州的票。他想过了,不能去大家都提着桶想去淘金的大城市,不能去外来人口稠密的新兴的工业城市,不能去那种大家有了俩钱就往那儿跑的旅游城市,也不能去一出门就有人和你打招呼的小地方,像郑州这样的地方,城市面积足够大,虽然流动人口多,但他以前生活的圈子里的熟人一般不会流动到这儿来。
到郑州的第一个星期,黄一丁通过中介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位于城北,是一个十多年前盖的老居民区。房东是一对以夫妻身份出现但怎么看都不像夫妻的中年男女。他们暧昧的神情反倒让黄一丁少了一份担心。他就怕那种多事的大妈,盯着问个没完。
房租非常便宜,交易也十分顺利,在中介的陪同下,看房、签合同、付钱、验收,一上午就完成了。送走中介人和房东后,黄一丁仰面躺在了那张空空的连灰尘都没有掸的席梦思上。自从家里出来后,他就没好好睡过一觉,他实在太累了。
在一个完全没有熟人、朋友和社会关系的地方生活,看起来简单,实际上黄一丁的内心始终紧张不安。大多数时候,黄一丁都待在他以前深恶痛绝的电视机前,一坐就是一整天,连睡觉的时候都不关电视。他最怕的就是半夜醒来胡思乱想。
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跑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过这种莫名其妙的生活,这是为什么?一个绝望至极的下午,黄一丁给谢韵哲打了电话。对这个女人,他谈不上爱,当初在一起只是互相给予着婚姻之内无处排遣的情感。谢韵哲有个整天忙于赚钱然后在各色各样的女人身上花钱的老公,她曾经也是那各色各样女人中的一员,花了不少心思走到了她们之外。
黄一丁第一次见谢韵哲是在儿子黄非的家长会上,他们俩同坐一张课桌。在一堆中年男女里,谢韵哲的年轻显得有些扎眼。她是给她老公和前妻生的孩子来开家长会的。黄一丁注意到她摆在课桌上的手白皙修长。她显然也知道自己有一双美手,时而十指交叉,时而双手合十。家长会开了一小时,黄一丁表面上认真地看着讲台上黄非的班主任,眼角的余光却在那双手上打转。他从未想到一个女人的手居然也能传递出性的气息和召唤。
在家长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黄一丁经常想到那两只手。他甚至见到一个人时就会下意识地先去看对方的手。在看过很多双手之后,他认为还是那两只手最漂亮。他貌似随意地和儿子谈班里的事,然后在儿子的通讯录里找到了谢韵哲家的电话。
这么做的时候,黄一丁内心经验着一种新鲜的令他感到异常刺激的冲动。打一次,就打这一次,打不通就再也不打了。他厌倦了眼下如死水般的生活,日复一日,这一天和那一天从形式到内容如复制出来一样没有一点变化。他已经毫无感觉地过了十几年,不出意外的话,还得这么过下去。意外,意外,他渴望生活中能出现点意外。他想自己是太寂寞了,所以会去平淡乏味的生活中寻找一点意思一点激情,以此获得生活在其中的乐趣和不多的一点意义。总得在现实的生活中抓住点什么,似乎这样才有理由和底气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
电话通了,谢韵哲虽然略感唐突,但爽快地答应和黄一丁见面。两个寂寞的人啊。接下来的一切变得顺理成章,见面,吃饭,再见面,再吃饭,然后就上床了。让黄一丁略感得意同时又颇为意外的是,谢韵哲是真的喜欢他。
这样的关系持续了有三年,其中当然也有些小波折。有段时间谢韵哲嚷嚷着要
离婚和他结婚,这是必然的思想波动,也是阶段性的脑子发热。再然后就稳定了下来,激情愈来愈少。对黄一丁来说,几乎成了婚姻这棵半死不活的大树的一个分枝。
不过,谢韵哲实在太闲了,不用工作,不用为钱发愁,不用生孩子养孩子,所以,她就像犯间歇性精神病似的时常以爱的名义给黄一丁找一点麻烦。这是让黄一丁比较头疼的。他更头疼的是谢韵哲把这看作是一种情趣。
如果不是有一天被老婆捉奸在床,黄一丁的生活还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谈不上好或者坏,反正过完一天又一天,反正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两个女人面对面那一刻,留给黄一丁的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他回味了许久,当时的气氛和那种眼神、那种表情伴随着那一声惊叫爆发出的能量,瞬间撕裂了用多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关系。黄一丁顺势走到了千里之外,走到了婚姻和婚外情之外,逃离了让他厌烦的生活。这是黄一丁事先没想到的。
那么自己到底想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这是一个黄一丁问了自己十几年的老问题。现在他知道答案了,不管什么生活,反正眼下的生活永远是不满意的生活。
《缝隙第二章》02第二天下午,谢韵哲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黄一丁面前。其实黄一丁打完电话就后悔了。他甚至想躲起来不见她。好不容易摆脱了的关系一个电话又搭上了。电话这鬼东西。
一番叙旧之后,黄一丁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
“那天下午,就是我老婆撞上我们在一起的那个下午,其实是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回来的。”
“开玩笑?”
谢韵哲把黄一丁歪着的头扳正一点,看他的表情:“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不知道。”
谢韵哲显然有些发蒙。呆呆地想了片刻,她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直在这个地方待着?”
“待到不想待或者待不下去再说。”
“再往后呢?”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
在送谢韵哲去机场的路上,她忽然幽幽地在黄一丁耳边说道:“你是个又无耻又坦诚的人,这是你身上最迷人的地方。”
一个星期后,谢韵哲又来到郑州,并且带来了她所有的私房钱。她知道黄一丁没什么钱。她摆出一副要养他的样子。她还暗示她要离婚了,准备来这里和黄一丁隐姓埋名地过完余生。
黄一丁一听就晕了,说:“你要真这样想的话,下次再来我肯定就不在这个地方了。”
没想到谢韵哲急了,质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黄一丁只能解释:“给你打电话是怕你担心,没想到你会立刻飞过来。”
谢韵哲说:“如果我们换一下处境,你是我,接到这样的电话,你会怎么做?”
黄一丁分外迟疑地说:“大概,也会立刻过来吧。”
谢韵哲冷笑了一声,说:“算了吧,你相信你自己的话吗?”
过了一会儿,谢韵哲声音很轻地问道:“你爱我吗?”她问得非常犹豫,似乎担心黄一丁会说出让她失望的答案。
黄一丁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说爱。但是他的语气又一次让谢韵哲不满起来。
“别骗我了!我知道你不爱我,顶多也是曾经爱过。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有钱的没钱的都是一样的自私、无情无义,光想着要自己快活自由……”
谢韵哲越说越激动,她历数了黄一丁的种种不是,她丈夫的种种不是,她甚至翻出来了她历任男朋友的不是,总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黄一丁低垂着脑袋忍受着谢韵哲的唾骂。他想这样也好,干脆把本来还虚幻的那点情感彻底粉碎掉,别留有任何幻想。别的男人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黄一丁确实如谢韵哲所说的不是个东西。
骂完后,谢韵哲看起来轻松了许多。她意识到自己骂得有些过分,反过来安慰黄一丁别太往心里去。黄一丁依然低垂着个脑袋,他暂时还不想动,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谢韵哲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好了,我们现在谈点正事吧。”
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星期里,谢韵哲经过多方咨询和考察,认为对于除了教书什么也不会的黄一丁来说,开一家资金投入不多的面包房或加盟连锁快餐店比较切实可行。黄一丁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看着面色红润、眉飞色舞的谢韵哲,他感到陌生。她怎么能这样,五分钟前还在咒骂他狼心狗肺不得好死,一抹脸又替他安排起了新生活。
《缝隙第二章》03花了两天的时间,谢韵哲不但拉着黄一丁用快三步的节奏在郑州市区转了一圈,而且用更快的恰恰的节奏盘下了红旗路上一家亟待转让的面包店。卫生许可证、营业执照、机器设备等一应俱全,只等择吉日开业就行了。当谢韵哲把周转资金交到黄一丁手里时,后者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面包店的名字叫“丁丁”,是谢韵哲给起的。黄一丁认为太幼稚,像是卖玩具和童装的,可他又想不出更好的。谢韵哲说“丁丁”是她小时候喜欢的卡通人物,黄一丁是她现在喜欢的男人,用喜欢的人的名字做店名再合适不过了。她是真正的老板,又出钱又出力的,所以应该尊重她出的主意。谢韵哲说“丁丁面包店”就是她和黄一丁的孩子,是她送给黄一丁的礼物。说这话时,她完全是一副有钱人的口气。黄一丁猜测,谢韵哲的老公大概就是经常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的。
面包店开张的那天,谢韵哲没来。短短的半个月里,她已经跑了两趟郑州了。她的老公对她近期的行踪提出了疑问。他花钱养着她,当然她得听他的话看他的脸色。
开业后的头一个月里,面包店没有赚钱。谢韵哲每天都打电话过来,安慰黄一丁“没事的”。她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这是正常的,新店开张都得先“养着”,养熟了才会有钱赚。
第二个月,面包店赔得更多。谢韵哲还是每天打电话,语气里有了掩饰不了的焦虑。说到底,她也不是有钱人。第三个月,黄一丁听从谢韵哲的意见,辞掉了一个营业员。
一天打烊后,黄一丁没有马上回他楼上的房间。他关了灯,站在黑漆漆的店堂里。店堂里散发着混合着麦香的奶油味,周围的货架上码放着当天出炉没有卖掉的面包。黄一丁很想抽根烟,但忍住了。他闭上眼,希望自己能一点点融化在这黑暗里,没有躯体,没有灵魂,没有过去和未来。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黄一丁真的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脚底好像也离开了地面,黑暗正裹挟着他向上升腾。他的身体开始晃动,他努力集中精力。他已经升起来了。他就要随黑暗去了……忽然,一阵眩晕,黄一丁一头栽倒在地上。
《缝隙第二章》04固定的生活节奏让黄一丁的日子慢慢正常了起来,准时起床,八点半以前打开店门,每周进一次货,每月盘一次店。他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正常的生活就是按正常的节奏机械地干这干那。
五年多来,面包店除了重新装修过一次,还招了两个营业员。大好形势下,谢韵哲想再开个分店,被黄一丁否定了。谢韵哲笑骂黄一丁是个拉不出大屎干不成大事的人。黄一丁说比起以前那些便秘的日子,眼下每月固定的进账已经让他非常满意了。再说,拉屎就不需要用力吗?
谢韵哲隔三差五地把电话打过来,当然话题早就不是怎么把顾客口袋里的钱装到自己腰包里了。生意稳定了,人理所当然也会放松下来,她最担心的是孤身一人的黄一丁的个人生活。当然不是吃喝拉撒,是他的情感动向。也不管黄一丁人在哪儿,谢韵哲直接就把电话打到店里,用那种很风尘的声音说:“我找你们黄老板。”
与此同时,谢韵哲频繁地在郑州和苏州之间做着折返跑。但是有什么用呢?她又不能待着不走,眼不见的时候,心里还是颇多猜疑。她总是对黄一丁说:“我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你可不能对不起我。”
近两年,谢韵哲电话少了,并且越来越少,人更是很少来郑州。凭直觉,黄一丁意识到谢韵哲生活中又有了别的男人。这是早晚的事,也曾经是黄一丁期望的事。然而真正觉察到了,他还是有些失落。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谢韵哲有一天做出了结。他已经等了两年了,他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不过,黄一丁也早就想清楚了,像他这样的男人,懒散、没有责任感、表面安静内心狂躁,确实没什么值得女人喜欢的。一个不负责任或没能力负责任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是个累赘是场灾难。从母亲身上,黄一丁认识到这么一个道理。
父亲曾经是个还算体面的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体面的工作和体面的外表。也许是从小在衣食无忧的家庭中长大的缘故,为人处世率直天真,毫无心计。政治运动的浪潮扑面而来时,他不但没跑,还迎着往前冲,第一个浪头就把他打蒙了,这之后他再也没清醒过来。
苦闷迷茫之余,父亲和酒交上了朋友,并且迅速打得火热。那时候母亲不过三十岁出头,在抚养教育三个儿女的同时,还得照顾和担心自己的丈夫。让母亲没想到的是,丈夫很快又交上了另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有一个洋气的名字:梭哈。一点过渡都没有,父亲一下子就沉迷了进去。宽容大度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在理解同情丈夫是一个酒鬼之后再理解他有赌博的恶习。家里的争吵越来越频繁,黄一丁经常在睡着以后被母亲的哭声惊醒。母亲已经足够忍耐了,她尽量不当着孩子们的面指责父亲,但家里就这么一点儿地方,不说是不可能的。父亲发了工资就去赌,赢了想赢更多的,输了当然不甘心,想要捞回来,反正不输个精光他不回家,而每次赌输了酒就喝得更多。
总之,父亲沾上酒和梭哈后,母亲再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反倒是父亲死了,她才过得轻松舒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