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 第四章》-粉碎·缝隙

两天前谢韵哲打电话来问黄一丁打算怎么过,后者才意识到又要过年了。按惯例,从年初一到初七,除了一个做蛋糕的师傅,其他店员轮班来一天,放六天假。黄一丁想不起来去年是怎么过的,反正哪儿也没去。这五年,他哪儿都没去。

放下电话,黄第四章一丁就给苏州的怡祥老年公寓打电话,询问母亲周小美最近的身体和生活状况。在电话里,他自称是周小美远在澳大利亚的侄子。十多年来,除了偶尔感冒,母亲的身体一直不错。黄一丁认为老年性痴呆症对患者本人来说不是病,而是一种生活状态。他们只有现在,甚至只有此刻。此刻的欢乐和痛苦就是他们全部的欢乐和痛苦。

母亲现在只偶尔还能不太确切地记起自己曾经有个酒鬼加赌鬼的丈夫和三个儿女。更多的时候,她的记忆超越时空,宛如一个技巧高超的电影剪接师,把别人家的生活、把戏曲中的情节甚至把别人的名字嫁接到自己的生活中来。

十二年前,黄一丁下决心把母亲送进敬老院的时候,其实母亲的症状还不算明显。明显的是苏雯嫌弃这个可怜的老人的态度。黄一丁多次恳求她善待母亲,但苏雯说自己就是忍受不了这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婆婆,忍受不了她不敲门就闯进他们的卧室,忍受不了她吃饭吧唧嘴,忍受不了她越来越不讲卫生的生活习惯。黄一丁请她把母亲当成一个病人来看待,那样的话,老人的诸多毛病就变得值得同情和能够理解了。苏雯说有病还住在家里,那让没病的这些人怎么过。

黄一丁一度试图找到一种更好的解决的办法。既然不能让辛苦委屈了大半辈子的母亲享受儿媳妇的孝顺,至少不能再让她受儿媳妇的气。他和两个姐姐商量。可她们也是做别人家儿媳妇的,家里有要侍奉的公婆。三个人凑在一起,想了又想,最后想到了敬老院。

事后苏雯也意识到自己当年对婆婆太过分了,曾请黄一丁原谅,但黄一丁不置一词。他不打算原谅她。一辈子都不原谅。

若干年后,苏雯也曾带着黄非去看过婆婆。那时候,敬老院已经在时代潮流的冲刷下有了个更具时代气息的名字:老年公寓,硬件和软件都非当年的敬老院可比。母亲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她不是那个《红灯记》里唱“奶奶,你听我说”的李铁梅吗?

离开苏州之前,黄一丁去看了一次母亲,并提前预交了下一年的各种费用。他能做的就是这些了。他想到的和有能力做到的永远有着巨大的差距。这差距让黄一丁生活在一种挫败感里。他是一个失败的人,儿子、丈夫、父亲、情人,没有一个角色扮演得令自己满意。

《缝隙第四章》02几乎每隔一两天,黄一丁都能接到一次马楠打来的电话,但从来没接通过,并且当他再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无一例外又关机了。其间,马楠家地段所属的派出所又派人来过面包店一次,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问题。看得出来,他们并未把这太当回事。年底了,他们有更多例行的公事要做,扫黄打非、整顿黑网吧和查处制贩假票这些活就够他们忙活的。这年头,丢个人实在不能算什么事。

一月二十三日那天,隔壁鲜花店送过来一束鲜花。是小军送给马楠的。这一天是马楠二十岁的生日。花就放在临街开放式的蛋糕制作间里。晚上打烊后,黄一丁就去给它们喷点水。但它们还是在一点一点枯萎下去。

这天吃过晚饭后,黄一丁照例沿着门口的那条马路走上一走。身后老是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回了几次头,终于发现有个穿羽绒服的家伙正鬼鬼祟祟躲在一棵树后面。走近一看,是老马。戴着口罩和绒线帽,只露着两只充满血丝和警觉的眼睛。

“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心里清楚。”

黄一丁盯着他的眼睛,直盯得他把目光转向别处。

“好吧,实话告诉你,既然派出所那帮吃干饭的不查,那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我和马楠她妈还是觉得你和马楠的失踪有关系。你不是本地人吧?你从哪里来的?你怎么也有四十五了吧?你没有老婆没有孩子,你……”

“我是没有老婆孩子,”黄一丁粗暴地打断了老马的话,“那又怎么样?没有老婆孩子的人,就一定动了你女儿的脑筋?”

“可是出事后你的反应很不正常。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也不应该这么冷漠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楠总还是你的员工吧?在你这儿干了大半年,现在她失踪了,你不闻不问的态度太不正常了,不是故意躲避是什么?”

“我不正常是因为你老婆的态度首先就不正常。”

“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也替她向你道过歉了。”

“那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和马楠的失踪没关系,该说的我都和派出所的人说过了,你想知道什么就去问那帮吃干饭的人吧,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你去查别人跟踪别人吧。”

“那你告诉我谁有问题?是谁?”

老马伸手一把抓住黄一丁的手腕,他抓得是那样的用力,黄一丁甩了两次都没能把那只手甩掉。

《缝隙第四章》02“我们好好谈谈。”

黄一丁打定主意不理这只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马桶圈。这家伙已经疯掉了。

“你烦我也没用的。没用的。我也烦我自己,每天不是坐在你店里,就是跟在你屁股后面,这算怎么回事。可女儿找不到,我没心思做别的,老婆根本不让我在家待,逼着我去外面找,我连北京都去找过了,还去了上海和南京,回到家发现还是得从你这儿下手,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在黄一丁打开门锁跨进房门的一刹那,老马抢先把一只脚伸在了门和门框之间。这一招他肯定是想过了的,动作快得黄一丁反应不过来。他一边还在自言自语:“你打110我也不怕的,谁让他们不帮我找女儿。”这话他肯定也是早就想好了的。

进门后,黄一丁脱了外套就躺到了床上。老马跟进来,装作关心地说:“这么早就睡,晚上会睡不着的。”黄一丁抓过一只枕头盖在头上,翻了个身,把后背对着老马。

醒过来的时候,黄一丁听见电视里的王小丫在说:“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动人故事代代相传,请问她们是哪一个民族的?A藏族,B蒙古族。”他睁开眼,房间内没开灯,但有亮光。老马坐在床尾,身体前倾,正在看电视,音量调得很低。

黄一丁想翻个身,又怕被老马察觉他醒了。又听王小丫说:“请回答。”“B蒙古族。”老马低低地答道。答完,他脑袋又往电视机前伸了伸,急切地等待着小丫说出正确答案。黄一丁没听见王小丫是怎么说的,但老马得意忘形地喊了一声:“耶!”同时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个“V”字形的手势,随后回头看了黄一丁一眼,见没什么动静,于是接着看电视。

夜晚已经开始了,黄一丁凭经验判断,这会儿应该有九点了,或者更晚。看样子老马也还没吃晚饭。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就这么躺下去的话,老马是不是也会一直这么待下去。然而此刻黄一丁不得不坐起来,因为他膀胱里憋了一泡亟待解决的尿。

湍急的水声中,黄一丁好像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他猛然意识到坏了。然后就听见老马“喂”了两声,接着是“马楠,楠楠”地一通乱叫。

拉链也没拉,黄一丁就从

卫生间冲了出来。只见老马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黄一丁的手机,满眼都是泪水。“是马楠,是她,”他喃喃自语着,然后好像忽然清醒过来似的喊道,“你们一直在联系着,你骗我,你是知道她在哪里的,不行,我要马上告诉马楠她妈。电话呢?电话在哪儿?”他手里拿着电话,却在房间里转着圈地找电话。

“等等,你先听我说。”

老马终于看见了床头柜上的电话机,他一个箭步扑向床头柜。在他拿起话筒的同时,黄一丁冲过去眼疾手快地把电话线拔掉了。

“你想干什么?”老马左手拿着座机的话筒,右手拿着黄一丁的手机,屁股坐在床沿,身体后仰,惊恐地问黄一丁。

黄一丁摊开手心伸到他面前,说:“给我。”

老马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两个电话,想了想,把左手的话筒放到黄一丁的手里,右手的手机往左胳肢窝里一夹,就像个怕被别人抢了心爱的玩具的孩子。

“把我的手机给我。”

“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