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淼探王麻子回来还没有半月，竟又要去了。方伟不满地问，是不是住出味道来了？

阿淼半开玩笑半认真说，人生不坐一次牢也绝非圆满。我跟监狱方面说好了，他们欢迎我去自费坐牢。再说，那地方也确实不错，风景极佳。我上次只住一星期，许多地方都还没看够，这次准备住上半月，一次看个够！

方伟生气地说，一期工程已经土建结顶，二期工程正在图纸会审，新添置的设备已运抵到厂，正等着开箱验收和安装调试，还有老厂区的设备搬迁也都要分步落实。这么多工作叠在一起，你怎么拍拍屁股又要走？还要去半个月，等你回来就过年了。年一过，一期搬迁就要全面展开。现在就是把人分开做事都忙不过来，你怎么还要走？

阿淼叹息道，我也不想走，可实在是不能不去。米行街改造工程前年就列入市人代会十大提案，去年又被追加限期落实。康书记是人大主任，明年四月如果再拿不出个像样提案，康书记的面子上就很不好看了。工厂搬迁的事重要，可米行街改造同样重要。工厂搬迁有你和卓米蒂带人撑着，工地上还有罗经品一帮人在料理，要用钱去找邱一笔，都不会有什么大乱子。米行街改造就不一样了，至今连个头绪都没理出来，王麻子又关押在牢，我不两头顾着跑就没第二个人做这件事了。

阿淼并没有把全部缘由告诉方伟，他之所以这么卖力，还有康书记私底下的一句招呼，说明年的“两会”市政协将换届选举，考虑推荐一名优秀民营企业家出任市政协副主席。

半个月后，阿淼神采奕奕地从监狱回来了，带回来王麻子绘制的一幅米行街百景图，王麻子用一个月时间将其一气呵成，米行街上的明清盛事尽显其中。方伟和卓米蒂看过之后都啧啧叫好，画中的米行街与现实中的米行街完全判若两人，除了道路房屋轮廓依稀未变，街市上的店铺商号及其住家，经王麻子妙笔生花，仿佛又回到一百年前，甚至更远。

方伟赞叹说，我有许多时候没去米行街了，总觉得它已破烂不值钱，想不到王麻子这一勾画，沿水的房屋竟然都有了灵气，街市也显得生气勃勃，恍如时光倒流一般。

卓米蒂也是赞叹不已，王麻子真是奇才，让人宁肯相信画中的米行街才是真正的米行街！如真能依此画复原，江南倒是又添一景。

阿淼笑着说，王麻子岂止想到这些。他说米行街要做到耐看耐读就不能弄成一幅景致，须一步景，步步景，内景外景，景中有景。明清以后的六百年历史都要有所反映，要将大户人家的米商铺号，中了举的状元榜眼，长茅造反时的横遭抢掠，清末民初的男人剪辫、女人释脚，北伐的拥军米船，抗战时的日寇蹂躏饥荒饿孚，大跃进时期办食堂，“文化大革命”时期红卫兵破四旧，以及百姓人家的婚娶丧葬生子养女，凡是吴州地界上发生的重要的事件都要还原复制。要把米行街修建成为一条江南历史文化街。

方伟说，要想成为一条历史文化街，那就要许多人去做这件事，光是泥水木匠都不够，恐怕也不是一两年就能做得到的。

阿淼担心地说，现在第一要务是把那里的上千户人家搬迁出来，我倒是担心不慎弄出一场大火，那就玩完了。

方伟问，康书记和杨市长见过这幅草图了吗？

见过了，几个副书记副市长也看了，大家异口同声说好。阿淼指着画卷感叹说，王麻子这幅百景图就像个魔，把我弄得神魂颠倒，我连做梦都会走进去，梦见自己小时候赤条条在水中嬉耍，在石板缝里吊别人落下的角子钱。

一个月之后，王麻子果真被阿淼从监狱里借了出来，一起带来的还有王麻子捏制的状元府局部景观图，一百余个小泥人衣着鲜艳栩栩如生，展示当年状元及第回乡省亲的盛况。

被邀前来的专家学者中有一位是王麻子当年的上铺，到吴州本想与王麻子叙叙旧，却听说老同学因为几万元钱吃官司，上铺忿忿不平。上午安排考察米行街，就一路牢骚不断，当着康书记面指桑骂槐，说王麻子活该，当年如果听导师的劝，留校当助教，就不会有今天的倒霉。因为是请来的客人，也知道这帮仁兄乃性情中人，说话口无遮拦，康书记也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充耳不闻。

一行人看过米行街，吃过中饭稍事休息一下，就被引领着去看王麻子画的那幅百景图。一行人在阿淼的引领下鱼贯走入会场，一抬头，猛看见主题墙上的写真挂像，顷刻间鸦雀无声，一双双脚就似被钉在地板上，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竟不知眼前所见是真是假，还是酒后所见的幻景。阿淼在一边瞅得欢喜不已，王麻子的画显然已镇住了整个场面。稍许，阿淼又命人揭去被盖住的沙盘，一组新科状元出衙门的旧时盛况展示在众人面前，盘中的人物造型，服饰披彩，手足举止，一个个活灵活现跃入眼帘，看得人眼花缭乱，纷纷向阿淼打听，此画何人所为？此景又何人所为？

阿淼说，全是一个人创作，他就是王麻子。

众人听得惊讶不已，都不知该问什么再好，好半天才缓过神，酒也跟着醒了，啧啧声四起，说王麻子真是高人，不但书画出众，竟还深谙人物雕像之法，现在也只有他呆在监狱里才能做到出世脱俗，才能定心静神弄出这样有品位的作品，活在外面的人现在都浮躁功利得很，都只想着怎么去偷巧，已经看不到多少真正原创艺术了。上铺老兄更是激动，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眼泪刷刷下，一时间对着沙盘唔唔呀呀竟说不出一句话，就像失声一般。

有同事在旁边代其解释，说上铺老兄正忆同学少年，说王麻子最让老师得意，也最让同学仰慕，一等奖学金从不旁落，别人毕业了也就毕业了，一张入学通知书换一张毕业证而已，唯有王麻子捏就的《夸父追日风雕月》被学校郑重收藏，指导老师当着他放言，学生常有，王麻子不常有。说王麻子奇人异相，厚古薄今，通晓画艺，日后必有大出息。谁料王麻子聪明反被聪明误，竟然误入官场，不识凶险，又没贵人相助，竟然遭如此暗算。上铺老兄因为太伤感，太痛心疾首，才说不出话来。

四围人都嘘唏不已，劝上铺老兄多多节哀。又七嘴八舌围着康书记问，王麻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康书记心里暗暗叫苦，王麻子正在隔壁房间休息，说好了等他先讲个开场白，待他走后才让王麻子出来，可这帮骚客一味乱问，康书记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阿淼赶紧上前为康书记解围，接过话头说，康书记今天把许多工作都放下了，就是要来告诉大家一句话，米行街修复工程实行一票否决制，这一票不是市委书记，也不是市长，而是在座的各位专家学者。康书记早就有言在先，方案不经专家通过决不开工。

阿淼问康书记，是不是这个意思？

康书记点头说，对的，就是这个意思。

阿淼又说，米行街能被完整保存下来，康书记付出的心血比谁都要多，几年前许多人还鼠目寸光，不像现在那么懂得保护古迹，都把米行街看作是破烂落后的城市象征，市人代会上还有人联名提议要拆除米行街改造为湖畔公园，硬是让康书记一票否决了，当时康书记面临了很大的压力。阿淼问康书记，对不对？

康书记说，对的，当时确有不小压力。

阿淼又说，这几年旧城复古回潮，没人再反对保护米行街，但又有些人急功近利，想把它弄成仿古一条街，要把店铺搬进来做买卖，又让康书记一票否决了。康书记说不修则已，要修就要修成为精品，要让地下的祖宗看了都说好，都肯钻出来为后人讲从前的故事。

康书记这时候已经神清气爽，阿淼的话句句说到了他心坎上。那些专家也被阿淼的话深深吸引，钦佩康书记的高瞻远瞩。刚才还牢骚满腹的上铺老兄，这时已笑逐颜开，上前恭恭敬敬向康书记鞠躬，念念有词道，吴州有康书记，米行街躲过一劫一劫又一劫，功在千秋。大家都喊好，为康书记鼓掌，也为上铺鼓掌。上铺又冲大家深鞠躬说，吴州有王麻子，米行街百年沉睡重开颜光复在眼前。大家又都说好，让上铺老兄再贡献一句横批。上铺老兄略一思索，一字一句道，康王续青史！大家热烈鼓掌，说意思已经到了，字句上还可斟酌斟酌，不宜太直白，楹联长长短短可尽兴发挥，但要讲究对仗工整，横批用字宜精不宜多，但“康王”二字不宜串用，容易让人想到南宋年间骑泥马下江南的落魄皇帝。

康书记先是听得入耳，细辨觉得不太舒服了，怎么把自己和在押犯王麻子相提并论，这不是胡闹吗？却又不能责问，上铺老兄咬文嚼字时没有一丝不恭之意，还深深地向他欠腰示礼。康书记有点后悔了，后悔不应该太巴结这帮子文人墨客，自己根本就用不着全程陪同，见个面就可以了。就站起来说，我没什么大本事，只不过是守住了一条破街，至于应该怎样修复，将其复古成什么样子，我就是小学生了，只能把它交给诸位专家学者会诊定夺。阿淼刚才已经说了，我也重申一遍，米行街修复实行一票否决制，这一票就是在座的各位专家学者，希望大家能畅所欲言，为我们吴州贡献一个精品方案。说完就起身告辞。

阿淼送康书记走出会议室，问晚上还来不来。康书记说不来了，一会儿王麻子就要出来，晚饭恐怕也会呆在一起，不太合适。阿淼说也好，他会及时将情况通报给康书记。康书记关照说，王麻子的方案看来已赢得赞同，以后就要抓紧去办。阿淼说，一定抓紧去办，一定争取在明年的“两会”上拿出个一致喝彩的方案。

康书记满意地说，有些人做事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你就不一样，做一件像一件。你办事，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