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回北京的第二天，宋一平就去了云龙县。

在这之前，新任县委书记汪玉田已先宋一平十天到任。汪玉田最先在团市委担任青工部长，后来下乡锻炼了两年。上调后安排在市委党校担任副校长，后被康书记看中，调到市委组织部担任干部处副处长。不到一年，又被康书记挑去担任副秘书长，跟康书记已有五个年头。汪玉田一直在政工线上担任职务，比宋一平多一些政治上的稳重，而少一些经济方面经验。在提名县长人选时，康书记之所以同意杨子和刘市长对宋一平的推荐，也是基于两人各有互补考虑。汪玉田与宋一平虽说同在一个政府大院做事，平时也有接触，但毕竟客气，交往也不深。因为宋一平在市经济开发区有工作要移交，一时不能上任。汪玉田虽说早到了十天，只是做了点调查研究方面的工作，就连计划中的全县科级以上干部大会也是一拖再拖。宋一平一报到，汪玉田就把召开全县干部大会的事提出来，让宋一平抓紧准备，在大会上作个发言。

宋一平说，发言不难，也就是表一下决心，但要让人信就不容易了。如果人家不信，发言再精彩也是徒劳，倒是不发也罢。待做出了成绩，做出了表率，人家相信了你，你再表白自己，再去要求别人，就有人听了，也就管用了。

汪玉田在市委组织部就听说宋一平聪明，生性率直，与人说话办事不绕圈子，得理不让人，就是市领导吩咐督办的事也经常要提意见建议，得不到采纳就会发牢骚，有点孤芳自赏。康书记专门关照他，在市委当副秘书长是助手，大事要事有市委书记在前头；当了县委书记就是一把手，凡事要有自己主见；在云龙县要当好班长，要与宋一平搞好关系，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宋一平熟悉经济工作，但个性有点孤傲，说话办事有时会由着性子来，要经常提醒着他。没想到今天两人第一次商量工作，宋一平就这么满不在乎。这干部大会早已列入计划之中，也是新一届云龙县委县政府的开张之日，怎么可以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这也太随便了！汪玉田耐着性子说，干部大会还是要开的嘛，这也是市委市府对我们的要求，康书记出国考察前还特意关照，要我们把干部大会开好，要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鼓劲的大会，要把云龙县各级干部拧成一股绳，把各项工作扎扎实实抓起来，尽快扭转前二任县委班子留下的消极影响。如果连干部大会都不开，康书记的讲话精神怎么传达贯彻？县委县政府的工作意见又怎么布置落实？我们既然来了，和全县干部见个面也是有必要的！再说，这次干部大会是有实质内容要贯彻的。

宋一平说，什么实质内容？我听说有人为欢迎你我到云龙县来当官，早几天就在忙碌着采购时鲜菜肴，还弄到了新鲜大黄鱼！新鲜大黄鱼可是国宴采办也不敢打包票的，云龙县还真是有人才，咱们一来就能享如此好口福。

汪玉田说，你的消息还真灵通，不过我已通知停办了。这次开干部大会不准上宾馆饭店，就在县政府招待所吃盒饭，标准五元。以后县委县政府内部开会用餐一律吃工作餐，一律标准五元，就从你我做起。

宋一平眼前不由一亮，问，你这话当真？

汪玉田说，军中无戏言，明天我就宣布，抓云龙县的治理整顿工作就从干部队伍的吃喝拉撒睡抓起。我们首先做到，再一级抓一级。

宋一平意味深长地说，呵呵，你真是康书记身边那个汪玉田？我没有认错人吧？你可有点不太像你的那位主！看来，你到云龙县是带来三斧头的，告诉我听听，带了哪三斧头？

汪玉田说，我不用像谁，我讨厌人说我像谁，我就是我。我也没带什么三斧头，我只是带来自己的一颗心——良心。

宋一平说，你说错了吧，你是县委书记，一把手，是执政党派驻一方的法人代表。你应该像康书记一样，开口党性闭口原则。你怎么就说成良心了，是不是口误了？

汪玉田说，好了，我知道你擅长贫嘴，什么时候有空我专门泡一壶好茶来欣赏。干部大会必须开，你也必须发言。云龙县还是你的老家，你应该站出来表表自己的抱负。

宋一平说，不吃新鲜大黄鱼了，那就开吧。不过，当县长有什么抱负，我暂且先不说，说了也不见得有人信。我倒是很想给自己搞一次民意调查，看看云龙县百姓是不是愿意接受我这个代理县长。接受我就干，好好干；不接受我就卷铺盖立马离开，不想把自己强加给云龙县老百姓，尽管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汪玉田皱起了眉头。他怎么也想不到，宋一平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这种要求似乎从无先例可循。就问，你的意思是我也应该跟你一样，首先接受一次民意调查？

宋一平摆摆手说，不不，你用不着。你是党派到云龙县来的，担任的是县委书记职务。你的去留完全由组织决定，名正言顺。你就是要搞民意调查，也只须在党代会上就可以了。我就不一样了，我是来当县长的，是行政职务。虽说有一纸红头文件，可老百姓卖不卖账就不得而知了。当然，几个月之后的县“两会”上会有投票结果，可我性子有点急，现在就想知道老百姓对我是个什么印象。如果他们认定我跟前两任县长不会两样，也是个混蛋，那我犯不着赖在这里为官，我也不想身背忍辱负重的美名。天下大的很，我就是不做官，也可以另找一份工作的。

汪玉田说，你不觉得这么做有点别出心裁，对你对工作有什么益处？还有，组织上能同意吗？你确实是县长，可你首先是县委副书记，是党的干部！

宋一平点点头说，我懂。所以我一来就向你汇报思想，向你提出要求。你是班长，你同意，我就做。你不同意，我就不做。我不做，就连夜打道回府！

汪玉田真有点生气了，这么说你是铁心要走这根钢丝？你就不觉得这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你犯得着用这种形式和手段来了解民情赢得民心吗？我们可以通过自己踏踏实实的工作，去争取老百姓对县委县府的信任和支持。

宋一平说，你是对的，非常非常对。可你只是从你的角度思考问题，是自上而下的角度，是俯视！如果换个角度，自下而上，仰视！站在老百姓的角度看问题思考问题，老百姓凭什么信任我接受我？他们为什么不能事先对我做出一个是否接受的选择？而我，又为什么不能坦荡地面对这种被选择？

汪玉田厉声问，你要换个角度？很好，你我首先换个角度，你是县委书记，我是县长，我这么对你提要求，你会怎么想，你又能怎么做？

宋一平平静地说，那好哇，我一定会说，如果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就尽管做去；如果怪罪下来，你自己负责。

汪玉田说，呵，你说得轻巧，你一个人负这个责任。这是政治责任，整个县委班子都会被你拖下水！

宋一平说，那好哇，整个县委班子如果都肯担起责任，云龙县还愁什么搞不好？肯定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如果再没人出来当这个出头椽子，我们的干部选拔任免制度还是老药方一帖，云龙县也许永远是这个样子，甚至会更坏！我正是不愿意看到云龙县再这样下去，自己也不愿意再步前任后尘，才要冒这天下之大不韪，哪怕从此断了前程。就像有一句话说的那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宋一平这一番话让汪玉田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宋一平继续说，云龙县的前任县长、书记并不是天生的混蛋败类，他们当初来云龙县也是踌躇满志，也想干一番事业。可为什么就不行了？就一步步滑进了泥淖？全是他们个人的毛病在发作？不！首先是体制，是我们的干部体制出了毛病，是监控系统出了问题，才使他们敢于忘乎所以，才敢把县政府的大门当成自己家的大门，把县政府的财政当作自己家的财政！我凭一纸红头文件就能来当县长，我不把仕途交给老百姓定夺，我又凭什么保证自己不会步前任后尘？我就是一个混蛋败类，也照样可以在县太爷位置上逍遥几年。这种混蛋败类难道不是比比皆是？再不警觉，再不改弦更张，恐怕就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绝非耸人听闻！

汪玉田感到心头一阵发热，问，你想怎么民意调查？

宋一平说，我草拟一份《自白书》，自报山门，恳请云龙县百姓给我一次当县长的机会。并将我的经历列成一份清单，欢迎大家明察暗访了解我，觉得我行，就给我一个圈圈，觉得不行，就给个××，就这么简单。

汪玉田接过《自白书》看完后问，你要把家也从吴州搬来？为什么？

宋一平说，以示心诚。心诚才能为玉石所开。

汪玉田是，你其实还是想当县长的，只是多此一举。

宋一平说，我当然想当！中国有数不清的县级官员，胆敢叫县长的也就几千个，我珍惜着呢！不过不是多此一举，而是应该有此一举，唯此举才可见到云龙县的新希望。

汪玉田又是一震，说，如果我还是不赞成，不能同意这么做，你又怎么样？

宋一平一笑说，那就简单了，我说到做到，辞职，就此谢幕。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没处可去，可以找一所中学应聘当一名教师。我和你一样，不但有大学文凭，也还有一张在职研究生的文凭，我的英语水平可以直接登台演讲比赛，我想我去教书还是会受欢迎的。你可别小瞧我，我还是当年云龙县的高考状元呢！

汪玉田笑着说，你要去教书？收弟子三千，争取七十二贤人？你如果一出校门就选择教师职业，也许早就桃李满天下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宋一平说，你同意我这么做了？

汪玉田叹息说，我没权力同意，因为无先例可依；我也无法反对，因为我说不出你错在哪里。你善辩，我说服不了你；你血气方刚，不撞南墙不回头，我钦佩你。你如果把这事放在八小时以外去做，那就是你的个人行为，我也就眼不见为净。

宋一平摇摇头说，不，不行。不是八小时以外，而是八小时以内。我这么做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县长行为。我不但要让老百姓对县长做出选择，而且从我做起，要让所有县乡镇干部从此都接受老百姓的选择。我只不过是带个头而已。

汪玉田说，你是不是觉得云龙县要出政治家了，你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宋一平说，我没这么想，可我愿意这么去做，为云龙县五十万老百姓，也为了新一届县政府从此能树立起一个良好形象。

汪玉田长叹道，我知道你用心良苦，可你这是给我也给云龙县委出了难题，一个大难题！前两任县委班子都留下了坏名声，老百姓已怨声载道。你我目前最要紧的就是把乱摊子先收拾起来，先把工作正常开展起来。这样吧，你我都退一步，明天就开全县干部大会，你准备一个发言。事后把你的《自白书》发给大家征求一下意见，也不要让其流出会场。我不希望我们的合作刚刚开始就因这件事而流产。汪玉田诚恳地说，我们以前有接触，但不够多，相信以后我们会加深了解。我非常高兴能听到你今天所说的话，你让我感动了。风物长宜放眼量，性急吃不得热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抱负，我们是同龄人，有着共同的志向和追求。相信我，让我们做一对好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