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书记一行一下飞机就被杨子和林风接去了，被安排在靠近王府井的一处宾馆。杨子说，这是林风的建议，在王府井购物与吴州差别不大，夜景却值得一看，顺长安街散步可以走到天安门广场。在北京多呆两天，看看北京这几年的变化。
康书记说，出来快半个月了，许多工作都等着处理，新闻发布会的事一落实就回去。
杨子笑着说，不着急，你一急着回去，随行人员也就只能跟着回去了。
康书记想了想说，那就留两天，让其他人出去转转，你我去落实召开新闻发布会的事。
杨子说，这事已基本落实，就安排在人民大会堂的浙江厅，明天去定一下具体日期就可以了，到时邀请几个部委领导到场，还有电视台和在京的几家主要报社，也都打过招呼了，各方面都挺支持的。
康书记很高兴地说，到时如果能把林老也请来，那就更添彩了。
林风微笑着说，已跟老爷子讲过了，老爷子表示有空就一定来捧场。老爷子听说康书记来北京，很想见见你呢！
康书记连声说，这是杨子和林风的面子，自己一定认真向林老汇报吴州工作。
第二天一早，杨子和林风陪同康书记去人民大会堂看了会场，当场就把日期定了下来。下午又一起去拜访了几位在京的原省委老领导，吃过晚饭就去看望林老。让康书记非常感动的是，林老竟单独跟他聊了一个小时，非常平易近人，让人一点都没有拘束感，所聊内容大都围绕如何培养年轻干部，谈年轻干部的优势与不足，说把杨子放在吴州交给康书记传帮带很放心，杨子一定能从中学到许多东西。临别前，林老还亲笔为康书记题写了六个大字“把好关，放手干”。康书记觉得受益匪浅。
第三天，杨子和林风陪同康书记一行参观了中南海和颐和园，晚上便在下榻宾馆做东为大家送行。没想到林老居然也来了，一时间弄得宾馆方面手忙脚乱。林老谦虚地说，来送送康书记。还跟大家一起合影留念。阿淼事后感慨万千地说，康书记在吴州就是皇帝，到了北京也就是个官家门童而已。真正是应了那句话，叫做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这话真是千真万确。这一顿饭大家虽说吃得有点拘束，但都觉得非常有意义。
吃过晚饭，送走了林老和林风，杨子与康书记便沿长安街一起去散步。
北京初冬的夜有点冷，又起了点风沙，风沙直往脖颈里钻，缩着脖子的路人都显得行色匆匆，像他们这样散步的人就更是少见。两人走没多远就不想再走了，都觉得索然无味。
康书记笑对杨子说，北京人有许多优越感，包括说话的口气，但老天爷似乎更宠爱江南，这个季节在吴州正是散步的好日子，穿两件毛衣就够了，更不会让人这么灰头土脸。
杨子笑说，是江南好，江南滋润，自己已经有点不习惯北京气候，空气特燥。
康书记说，那还是回吧，回宾馆去坐一会，一起说说那份讨论稿。
杨子本想借散步机会说及这件事，康书记这么一说，觉得正好，就说，今晚我也住在宾馆里不回家了，可以慢慢说。
回到宾馆，关上门，围绕那份讨论稿，新市长与老市委书记开始了第一次工作长谈。也是从这次谈话起，康书记与杨子之间的执政理念开始逐步产生对撞。
康书记猜测说，我知道你为这份报告费了不少心血，专门回去作了调查研究，你应该胸有成竹了。如果让我猜得话，你听到的反对声比赞成声还要多一些，我猜得不错吧？
杨子坦率地说，不是要多一些，而是要多得多，赞成的声音虽然也有，但赞成的理由远不及反对的理由充足。
康书记一怔，想不到杨子开门见山就亮明了观点，就说，反对的理由更充足？这么说你也不赞成了？
杨子直率地说，是的。我写了一份《意见书》，我个人的看法都综合在里面了。杨子把整理后的《意见书》递给康书记。
康书记接过后说，《意见书》我带回去好好看，你先简单说说反对理由，轻松点严肃点都无所谓，这房间就你我两人，可以放开谈，相信我这点涵量还是有的。
杨子笑笑说，康书记大量，那我就放开说了。第一是选址不妥。这两万多亩土地都是上好良田，其中还有几条活水河流也要被断截，里面还有大片的湖塘水面，如果真是选在那儿作开发区，不仅仅是两万亩，就连周围几万亩田地也会受到灌溉影响。那个损失是长年累月的，是属于生态性破坏。当然，从投资者和开发商选址的角度来看，这块地作为开发用地是极好的。一是靠近国道，交通方便；二是可以成片开发，后备用地资源丰富；三是与吴州市区不到三十分钟的车距，可以依靠城区完善的生活配套服务网。但是，利弊权衡，弊显然要大于利，其弊至少有三。首先是生态遭到破坏，吴州周围大都是水乡泽国，河网交叉，水类资源丰富，农民生活比较富庶，现在要改造成为台资经济开发区，把分散的农民都集中到农民城里去，让他们弃农务工，弃渔经商，这种集体转业的后遗症会很多，最后的矛盾都会集中到政府身上，今后就是想脱都脱不了身。其次是农民城的建设资金问题，规划中的农民城有两平方公里，一期建设就要一平方公里，这么大的开工项目光启动资金就得十几个亿，靠市财政显然短期内是无法承担的。那么银行呢？银行的最后底线是抵押贷款，农民是不可能拿田地房产出来抵押的，银行也不会接受。那么政府呢，政府同样也不可能拿公共资产去进行抵押，最后的办法也就只能是通过行政手段让当地企业出面担保，这条钢丝如果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如果走不过去，那就两头都搁浅了。还有，最后就算是农民城建起来了，农民也如愿被迁进去了，田地鱼塘都交出来了，农民的就业问题怎么解决？企业用工有自己的自主权，政府无法也无权去干涉，这时候又能怎么办？就业问题解决不了，社会稳定问题必然要出现，到时候再回头纠正恐怕就晚了。
康书记认真听完杨子所述，问，第二个反对理由是什么？
杨子说，第二是立项太主观随意。筹划中台资经济开发区到底能招来多少台资企业加盟？又是一些什么样的台资企业加盟进来？市台办、市侨联的孙主任和姜主任说，吴州有不少台胞是台湾有影响力的实业家，说这是一块很大的海外资源，只要吴州的招商引资条件吸引人，台资企业是会愿意过来办厂的，还说有希望在吴州再建一个新竹工业园区，甚至是小高雄。这确实很诱人，也很理想。但市长办公会议上至少有一半同志偏向保守，觉得吴州的工业基础和产业结构都是偏轻纺、建材和机电类，半导体和电子工业几乎为零，就算搭建了台资经济开发区，能吸引过来的台资恐怕仍是那些轻纺和机电类工厂，因为现在有联系的也就是这一类企业为多。如果说孙主任姜主任的乐观看法在吴州尚有产业基础和熟练劳动力，那倒也不失为引入台商电子企业的条件之一，问题是吴州自身没有这个产业基础，而是想通过引进来实现这个产业基础，并且周边省市在这方面已经不止快我一个节拍，这就未免有点一厢情愿了。把产业发展希望寄托在理想之上，而不是现实之中，是非常危险的，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整个市财政会被拖下水去，想退都退不出来。
康书记沉默许久问，还有没有其他反对理由？
杨子说，还有。第三就是对本地企业的扶植发展不利。市财政就是那么一碗水，一要吃饭二要建设，吃饭是不能少的，建设也只能往重点工程倾斜。对外的宝押太了，对内只能爱莫能助，非但不能在财力政策上给予内资企业扶助支持，甚至还会对其抽血。这几年为了吸引外资企业入驻，各地都在拼优惠政策，明里送暗里贴。许多本土企业都有这方面的抱怨，认为政策不公平。有些企业就搞投机取巧，先找一家外商搞假合资，等优惠政策一拿到手，外资也就暗中撤走了。办企业演绎成一场博彩比赛，谁给的政策优惠多就往那里奔，政府的优惠政策无形中助长了企业的短期行为。具体论证在报告书里还有详细分析。
康书记许久没有说话。杨子显然已成为反对派代表，并且将零散的反对声音进行了归纳整理，从而更具有逻辑性和严肃性。他虽说得头头是道，但思路上明显存有误区，所说所见都只是眼前利益，没有超前意识和比较思维。一个市长如果被这种工作思路所左右，显然难以写出大手笔好文章，应该给他一些点拨。康书记咳嗽一声说，你说的选址不当，我已经意识到了。那几条活水河流一断截还真不是一件好事，是会影响到周围的生态环境。还有那个地块的征用成本也是偏高的，确属选址不当。你说的立项主观随意，我就无法苟同了。什么叫主观？什么叫随意？吴州拥有众多台胞乡亲是客观事实！这个潜在的海外资源是吴州独有的优势，苏州、昆山、无锡不少台资企业老板都具有吴州的家族史和文化背景。我们如果早一点意识到这一点，早一点利用和开发，吴州的台资经济开发区也许早以成规模了。如果我们现在还意识不到这一点，还不努力去开发这一点，这件事我们也许永远都做不成了！机遇不是永远都会等待我们的，机遇之门是为有准备的人敞开的！经济开发区全国各地都有，但真正有条件有资格有背景建台资经济开发区的又有几处？吴州曾经号称国民党半个中央，当年去台湾的商人和老兵就有好几万！这个资源是吴州特有的，我们今天不做，什么时候才做？还有你说的有损内资企业利益，说把宝押在外企上面，会挫伤本地企业积极性。那么请问，阿淼的机电工业园区是不是内资企业？我们不是同样在大力支持他做大做强吗？再说，就算是把宝押在外企上，押上五年十年，也没有什么错。错的是我们押晚了，押在周边城市的后面！如果能早十年押，今日吴州的经济也许还要翻一番，市财政收入早就突破一百个亿了！我们总说要解放思想，要更新观念，要与时俱进，可总有那么一些人皱着眉头在唱二黄倒板，还唱等有板有眼。什么要防止经济过热啦，不要损害农民基本利益啦，要顾及弱势群体的承受能力啦，等等等等。都对，没有一句是错的！可如果再问他们应该怎么去协调发展，应该怎么去统筹解决这些个问题，应该怎么又快又好地把吴州经济搞上去，又全都哑巴了。会说的不会做，会做的被人说，这就是当今中国《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康书记显然是生气了，我始终坚持认为，发展是第一位的，当今社会所有存在的问题只有通过发展才能得以解决。效益也是第一位的，谁的效益好就应该青睐谁，宝就应该押在谁的身上！这就叫改革开放！这就叫白猫黑猫！我们有些同志口口声声说保护民族工业，保护幼稚产业，听起来挺爱国的，其实是小儿科。咱不说全国，就说吴州那些国有企业，已经保护几十年了，结果怎么样？幼稚没长大，都成了小老头！再保护下去就直接进棺材了。不要光看到人家外企在征地上得到了优惠，在税费上得到了优惠，也要看到人家在GDP上做出的贡献，在推进技术进步上做出的贡献，在就业上做出的贡献！凡事都有得有失，大力引进外资就是先有失才有得，是小鱼钓大鱼！
康书记最后说，选址不当可以另选，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地方，索性就依附在市经济开发区的大圈子里，或者把市经济开发区同时也叫做台资经济开发区，一套班子两块牌子，把今后招商引资的工作重点放在如何引进台资上。招商引资不能搞多头出击，都是重点就无所谓重点，没有重点就突出不了特点。吴州是小码头，招商引资不能搞八国联军遍地开花，要有自己的特点，抓住台资这块海外资源，应该说大方向是正确的。
康书记问杨子是否同意自己所说，杨子表示同意。康书记善长广而论之的谈话风格杨子已经领教过，但康书记表示能放弃单独建立台资经济开发区的想法，并且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妥，这让杨子也深感欣慰。至于要把市经济开发区同时叫做台资经济开发区，要把引进外资的重点放在引进台资上等等，那就是另开课题了。杨子觉得自己的努力总算没白费，如果这种交谈是在常委会上进行，很可能就会引起不快和争锋。就说，我也提个建议，这次进京举办的招商引资新闻发布会，不妨就把宣传主题放在引进台资上，我再请人跟省台办国台办抓紧联系，让他们大力支持。
康书记觉得杨子还是能领会自己的意图，就笑着说，如果杨市长还能给吴州带来别的新气象，我也不反对，哪怕是八国联军全来投资，我也举双手欢迎，并且多多益善。
杨子笑笑说，吴州人杰地灵山清水秀，天时地利人和俱佳，不愁引不来外资。我倒是觉得吴州可以表现清高一点，为今后的发展多留一点空间，在引进外资时可以把门槛提得高一点，有所为有所不为，尽量引进具有高附加值可持续发展的产业，对那些粗放型的转移项目则要控制进入，不能拖进篮子就是菜。我这次回去遇到一个港资老板在与宋一平谈项目，要把他在广东的一家鞋厂转移过来，专门生产休闲拖鞋，投资三百万美元，条件是四年免税三年减半，工人还不负责缴养老保险，这种苟刻的引资项目不要也罢。
康书记笑道，问题是你这里不要，自然有别地方要，还巴结得很。四年免税三年减半可以再商量，工人的养老保险是必须要缴的，这是个原则。你别看只是一个三百万美元的项目，现在也还真是一个香饽饽，至少可以解决几百名工人的就业问题。我觉得这种项目不应该放弃，那怕明知他是短期行为也不应该放弃。宋一平已经回绝了？
杨子摇摇头说，没有，我的意思跟你一样，工人的养老保险必须要缴，这是一个前提条件。我建议宋一平把这个项目带到云龙县去，市经济开发区的土地寸土寸金，不是谁出钱出资就能进来办厂的，肯定要有取舍，要跟吴州的产业政策相吻合。现在有不少港台企业都是属黄鱼的，尽把一些低档项目东迁西搬，钻地方政府的优惠政策空子。吴州今后就要拒绝这些个游资项目进入，我宁肯把开发区的地空着也不要这些低档货。
康书记点点头说，你的想法是好，可如果没饭吃，糠也能充饥，总比饿着肚子看别人吃饭要好。一个市长，不应该是父母官，但父母官的意识还要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吴州市民对你这位新市长寄予很高希望，你的担子一点也不轻哪！当然，我也不会闲着，我希望我们能成为一对最佳搭档。林老也是这么要求我们的，要我们把吴州的经济搞得红红火火。我有一个乐观的梦想，就是在我退下来的时候，吴州的GDP总量能达到一千个亿，市财政收入能超过一百个亿，能交这么一份成绩单，我就死而无憾了！
杨子笑道，康书记其心可鉴！我就不及你了，我能在山清水秀的吴州当市长，这是我的运气；我如果能当好一个山清水秀的市长，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康书记愣了一下说，你要当一个山清水秀的市长？你是在写诗还是作词？市长应该是一个把地方经济做大做强的领跑者，应该是一个高举GDP旗帜前进的旗手！山清水秀是旅游局长的名片。市长的名片应该两面都贴金，一面是GDP，另一面是财政收入，你可要争取做一个高起点高目标的市长噢！
杨子哈哈大笑说，我一定努力，我还能够沾你的光呢！
康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不是你沾我的光，而是我沾你的光。你来吴州不到一年，上亿元的外商投资项目就引来好几个，建一个旺一个，这是吴州以前从没有过的好景象。希望能继续这么下去，能更好一点。我说过，我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也想有一天能跟刘市长一样，高枕无忧地退下来。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各方面条件都好，前途绝不至于一个山清水秀的市长。你必须在市长岗位上充分展示出自己的才华，这个才华在当前就是GDP！你不要笑，我这是集数十年从政经验得出的经验，是精华！
杨子转移话题问，这一趟出去怎么样，收获大不大？
康书记叹息说，一言难尽，地方跑了不少，意向也算有几个，但看起来都可能性不大，具体还是留着回去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