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之后，省委组织部部长龚自民带班到吴州来考察杨子工作情况。

也就在同一天，市级机关所有部门都知道刘市长要下课了，一个年轻的新市长即将走马上任。半个月后，杨子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让他即日去中央党校进行任前学习。

杨子临行前向康书记告辞，在康书记家吃了中饭。晚上又去刘市长家告别，也就留在刘市长家吃了晚饭。刘市长稍作一些准备，特意弄几个时令小菜为杨子送行。杨子与刘市长就痛痛快快喝上了几盅，借此机会，杨子也要把憋在肚子里的一些话与刘市长说说。

杨子问，我有一句话一直闷在肚子里，不知该说不该说。

刘市长说，有话就说出来，闷肚子里会发酵的。

杨子说，我本是下派来的锻炼干部，无意在吴州为官，也无大才，刘市长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携我，直至把市长位置让出来？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你今日能否给我一个答案，这到底为什么？

刘市长说，共产党干部是全国粮票，哪里需要就哪里用。举才用贤也是我职责之事，是组织上赋予我的权利义务，你又何必追根刨底。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感觉你行，比其他人行，比我也行，所以就举荐了你。

杨子说，可你还在任职期内呀，你也干得好好的，组织上也没有让你下课的意思，你的身体也不至于影响到工作，你完全可以干完这一届才下嘛！

刘市长笑笑说，干完这一届还有三年，三年就要等上一千天了，你这只候鸟也许早就远走高飞，被派到别处了！共产党干部不再是终身制，我半道上下车让贤也是可以的嘛，组织上不是也批准了吗？我下来，你上去，目的都是一个，就是为了把吴州的工作做得更好。刘市长停了停又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句话谁都会说，但会用的人就不多了。干部终身制是被废除了，但有终身制思想和权力欲的人还是大有人在，你难道不这么认为？

杨子会心一笑说，我当然认同这种说法。

刘市长接着说，我已经当过一届市长了，自我评价一般，算不上出色，最多是问心无愧罢了。可作为一个市长仅仅做到问心无愧是很不够的，还要能为民造福。七品芝麻官都懂得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道理。我算是个正五品了，这个道理更应该懂得。可我觉得自己不如那个七品芝麻官，明明力不从心，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也许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当官不容易，下来也不容易哪！

杨子感动地说，市里不少干部背地里管你叫石头片子，说你名字叫石头，个性也像石头，为人实打实。你不能算一个碌碌无为的市领导，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刘市长说，叫我石头片子那是客气的，还有人叫我刘糊涂，叫我刘磕瞌，你就没有听说过？说我好早请示晚汇报，凡事一看二慢三通过，树叶子掉下来怕砸脑袋，你就没听说过？还说我习惯于人鼻子底下拉风箱，没大气势，你也没听说过？

杨子笑笑说，倒是真听人这么评价过。

可有一点你肯定没听说过，说我刘石头好财好色好大喜功，你肯定是没听说过！

杨子连连点头，他确实没听到过刘市长有这方面的谗言。

刘市长正色道，一个共产党干部轻财远色是最起码要求，也是为官掌权的本分。党一直这么教育我们，人民也一直这么要求我们，可现在就有人说财色乃人之本性，不分国界，不分党派信仰，适而为之，小节而已，不必见怪。你觉得这些说法是前卫呢，还是虚伪？

杨子觉得刘市长没喝多少酒，就满满斟上一杯敬他。

刘市长一饮而尽说，做人要讲本分，本分就是德性，做人没有了本分，做官肯定没有德性，官越大危害也越大。这些年有那么多干部在金钱酒色上翻了跟头，成了阶下囚，追本逐源都是乱了本分！

杨子不语，觉得刘市长今天是有话要借着酒力与自己说。

刘市长也为杨子满斟一杯，两人一干而净。

刘市长又将酒斟满，两人又一干而净。

刘市长说，你问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提携你，还要把市长位置也让出来？

杨子连连点头，诚恳地说，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心里会永远有这个结。

那我今天就跟你交交心，也让你从此解掉这个结。刘市长说，我第一次有留你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那是在你刚来的第一个月，你随我进山里去参加一所希望小学的落成典礼。那一天临走时，你悄悄留下了五百元钱，说是给学校添几只保温桶，让学生冬天有暖水喝。我是装着不见也不问，可心底里却对你挺暖和，觉得你这人还真不错，能知善小而为之。

杨子不由一阵脸燥，他当时是看到学生在水缸里勺凉水喝，怕他们喝出病来，就把随身仅有的五百元钱悄悄给了学校，他以为这事儿刘市长根本就不知道。

刘市长继续说，我第二次有这个念头就不是一闪而过了。当时你坚持要把新华丝织厂的土地搞拍卖竞标，不再搞协议转让，你想通过竞标能多得到一点钱，能让卖断工龄的纺织工人因此多得到一点补偿。其实你完全用不着去操这份心，市长办公会议只要求土地置换平衡即可，你负责去执行就是了。可你心里惦着下岗工人的困苦，你想为他们最后再多争取到一点补偿。当时我没有支持你，可你的那颗心，我却看到了。而我的那颗心，也已经被你感动。虽然觉得你还年轻，缺少从政经验，可你是一颗好苗子，你心中有善！这以后，我就有了要把你留在吴州的念头。

杨子万万没有想到，刘市长竟然这么留意自己的日常工作，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在新华丝织厂的土地招投标中，他背底里还不止一次抱怨刘市长不作为，唯康书记所言是从，一副塌肩胛。现在想来还真是有点对不住刘市长，就为刘市长满满斟上一杯。

刘市长继续说，最终促使我辞去市长职务，并推荐你来接任，是在你为吴州成功引进外资之后。三个亿已经不是小项目了，作为引荐人，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按招商引资政策得到奖励，按最低千分之三就是九十万元，千分之五就是一百五十万元，最高还有人开口要求拿千分之十的，那就是三百万！如果你开这个口，市里会考虑的，因为你是到吴州来锻炼的，是一名下派干部，市里并没有给你压招商引资的任务，这个项目可以算是吴州的份外所得，并且在整个项目引进过程中，你和你的家人也没有报销过一分钱的业务交际费。事后你只需示意一下，其实连示意都不用，你照样会得到这笔奖励。如果高姿态一点，不拿足三百万，也不拿一百五十万，只拿最低奖励值的九十万，你同样会赢得好口碑。可你却连一分钱都没要，以后又陆续引进几个项目，你同样一分奖励不要。我问过你为什么不拿，你说不应该拿，拿了有损共产党干部形象。我很感动，觉得你是一个淡薄金钱的人。我就做不到这一点，倒不是我要贪图这份钱，而是我作为市长，却没有勇气说出“不应该拿”这四个字，并且还要作为考核干部的政绩内容，一笔笔都记在引资人的功劳簿上。

刘市长说到此处不无伤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刘市长显然喝多了，杨子不再为其斟酒，问，吴州是什么时候出台这个奖励政策的？

刘市长叹息道，已有十来年了，县看市，市看省，省看周边地区，互相攀比，愈演愈烈。前期也只是给点物质奖励和荣誉什么的，后来就渐渐明确了提成比例，就跟招商引资数额挂上了钩，也跟个人政绩挂上了钩。

杨子问，这么做就没有人非议过？

刘市长说，当然有人非议，还有人大骂这是腐败政策。可有人非议又怎么样？非议的人大都无缘于此，而有此利益者则希望多多益善。

杨子认真地说，这种钱确实不能拿，用奖励提成来刺激招商引资只会误入歧途，失肯定要大于得。如果再用红头文件明确规定，老百姓骂其为腐败政策也就恰如其分了。我觉得这种奖励规定应该尽快取消，就算从我做起吧。

刘市长说，你带了个好头，但你同时断了一些人的财路，因此也会引起非议。环境影响很重要，我指的是周边环境。

杨子说，反腐倡廉用不着看周边环境眼色。我要建议市委就这一问题认真研究一次，取消这种奖励规定，党政干部积极参与招商引资，为发展地方经济出力，这本身就是职责和义务，绝不应该从中获取额外的报酬。

刘市长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希望你能率先提出来，你提比别人提更有说服力。

杨子点点头说，我肯定要提，也希望能得到你和康书记的支持。

刘市长说，但愿吧。我长你十几岁，可算作兄长吧？

杨子说，当然可以。

那我就倚老卖老送你几句大白话，留给你当市长戒用。第一，共产党干部只能做好事，不能做坏事，好事坏事不难分辨，能做到问心无愧即是。第二，清心寡欲远离财色。领导不是神仙，难免会犯错，犯错不要紧，可以改正，但有些错犯不得，也改不了，就是财色！这两条是为官执政的高压线！第三，当上了市长要有一颗平常心，官职升上去，脾气要降下来，不要有意识地感觉自己是市长，更不要无意识地忘记自己是市长。

杨子听得热血沸腾，老市长如此交班真让他终身受用。

刘市长满斟一杯酒敬杨子说，我平生从不醉人，也难得醉自己，今天就醉上一回，也算是与你酒逢知己了。

杨子一饮而尽说，一定记住老领导的话，做一个合格的市长。

吃过晚饭，杨子稍坐一会后就告辞了。

杨子刚走，刘市长的夫人曾敏就埋怨说，人家是新官上任，你是前官出衙门，说一些交手的话就是了，怎么就给人家上起党课来了？人家书还比你读得多，还有什么道理不懂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人说话，像个教师爷！

刘市长不以为然地说，我今天还是市长，离任前说这些话还是时候，这可算我下台前做的一件称心事！再说，我长他幼，我先他后，我说几句为官之道也还是有资格的嘛！

曾敏说，那你索性好人做到底，把话都说穿了。

刘市长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曾敏说，说你与康书记的分歧啊？你一五一十告诉他，也好让他以后多长个心眼，别像你一样总掖在人家胳肢窝底下做事情。

刘市长生气道，你这叫什么话？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求大同存小异，这是共产党员的基本素质，是美德！怎么到你嘴里就跑到胳肢底下去了呢？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停了停又说，我是我，杨子是杨子。你别看他年轻，大事要事，他要比我有主见。我留意他都半年了，杨子绝不是唯唯喏喏那种干部，只是不在其位，引而不发罢了。他在市长位置上一定会比我有作为，你就等着看吧。

曾敏讥讽说，杨子到吴州只有半年多，你对他就那么知根知底？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伯乐相马也不是一眼就能够看中的，也得多遛遛跑跑吧？

刘市长感慨道，你的话没错，伯乐相马也不见得一眼就中。可人与人不一样，有些人尽管天天见面，相互共事一辈子，可总觉得彼此陌生，说话做事如油隔水；有些人一见如故，所思所想不谋而合，大事小事一拍即成，心无隙事成行哪！我虽然不当市长了，可下台前，也还算做了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

杨子从刘市长家出来就回到住所，打电话告诉林风自己所乘的班机号，让林风去机场接。然后稍稍整理一下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一只拎箱就足够了。杨子看看时间还早，就打开电脑，觉得应该跟沈莹莹道一声别。自从那次跟沈莹莹聊天后，杨子与沈莹莹每个周末都会在网上见面聊天，沈莹莹还通过视频为杨子勾画素描，几乎没有一张不是夸张的。杨子却十分喜欢，也试着画画，把画沈莹莹的画用数码相机拍摄后传过去。沈莹莹却一概不受，大呼自己没有这么丑，不许杨子肆意糟蹋。通过聊天，杨子知道沈莹莹小时常住在宋一平家，两人就像亲兄妹一样无隙。沈莹莹有个男友在加拿大留学，男友一直在劝她出去，她却不愿意出国，两人的关系因此有点僵。杨子很快就联系上沈莹莹，告诉她，自己明天就要去北京学习，得好几个月。沈莹莹不由有点伤感，说两人以后只怕没有机会再上山去了，杨子也不会再想到有这个朋友。杨子笑着说，你错了，我在吴州当了市长，就不会是一年两年的事，你也一定会是我的老朋友。休说爬山，以后也许还有机会一起观海呢！沈莹莹很是开心，建议他去城隍庙给劳钺烧一炷香，给自己也给吴州许个心愿。

杨子不知道劳钺是谁，不由问，为什么要给劳钺烧香？

沈莹莹笑着说，你大概不会不知道焦裕禄吧，六百年前吴州就出过一个焦裕禄，比焦裕禄还焦裕禄。那时候没有报纸，老百姓就给立了块石碑，竖在城隍庙中。你到吴州有些日子了，也应该去看看这位老领导，读读老百姓为他竖的功德碑。

杨子问，功德碑上写了什么？

沈莹莹笑道，你怎么又要讨故事听？我都成了你的说书先生了！你新官上任，说一个从前旧官的故事给你听，也让你晓得比较。

沈莹莹手击键盘念念有词，很快地就把劳钺的故事发送过来：

话说永乐八年，吴州地界大旱，田地绝收，饿殍遍地。劳钺心急如焚，一日三报，奏请开仓济民，无果。忽一日，黑天敝日，天降飞蝗，顷刻间田黄地枯，青绿全无。劳钺又报，奏请罪己，而后命人砸锁开仓，倾其所有，自己则粒米不济，狂奔四野，捕蝗为食，不日即大泻而死。朝庭念其忠，免罪，立劳公祠。百姓念其恩，立青碑于城隍庙，从此享六百年香火不断。

杨子十分感动地说，劳钺真是个好市长，明日一早我就去祭祀一下，以明其志。

第二天，杨子起了个大早，一路小跑来到城隍庙，果然见到了那块青皮石碑，碑文所记与沈莹莹所言无异。杨子只顾及看碑文，却没有注意不远处站立着的沈莹莹。

沈莹莹也不上前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杨子过来，又看着杨子离去，满脸桃花般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