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官印十三-大红官印

阿淼得到五百亩首期用地批文后,立即开始自己的宏伟计划,在邱一笔管辖的财务列支费用上,用于园区建设项目的资金被列在第一位。阿淼明确地向集团高管人员申明,机电工业园区不只是已归属的几家工厂,而应该是市本全部机电企业及资产,金亚集团不屑于走小儿科式的滚动发展之路,而要通过自身的资本积累和当前国企改制之机,以四两拨千斤之术,借题发挥,借腹生子,通过政治杠杆和各种经济手段,以资本裂变形式迅速将金亚集团做大做强。他要让康书记不负期望,要让杨子和宋一平无话可说,要让方伟对自己心悦诚服,更要让尚在迟疑中的末归顺企业下定决心加盟到金亚集团中来。

机电工业园区的建设速度非常之快,几十部打桩机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发出震颤交响,水泥黄沙石子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运进工地,搅拌机一刻不停地将它们搅拌成混凝土,尔后送上料车直接就运到工地去浇灌厂房基础。塔吊伸展巨臂,将各种建材拎上高空,脚手架所到之处,工厂厂房就像变戏法搭积木一样一天换一副面孔。

工地上到处是民工,说着各种方言,有四川的安徽的河南的,还有江西的贵州的。由于没有条件洗浴和换洗衣服,很远就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方伟有一次偶尔走进民工工棚,很快就退出来了,有一种时光倒流甚至连空气都要被窒息的感觉。民工们居然男女混居一室,甚至连一块遮羞的布都无处可挂。

民工经常在工棚里哼唱自己的歌:

我们盖的房,

我们种的粮,

地主老板黑心肠,

都把我们剥削光,

……

方伟和阿淼一起视察园区工地。

方伟边看边感叹道,现在真比得上大跃进了,比大跃进还要大跃进。

阿淼笑道,大跃进算什么,只不过是放卫星,现在才是真正在搞建设呢!

方伟一针见血地说,你是赶上了好时代,如果不是做房地产,你恐怕也不会有今天。

阿淼纠正说,错了,应该说如果不是有今天,我也不可能去做房地产,也就掘不了这一桶又一桶的金。可房地产的金也不是那么好掘的,也有人赔个精光的。想赚房地产的钱得懂得其中的政治,白道黑道都要摆平。黑道用钱就能摆平,摆平白道就不那么容易了。得掌握与官交友的这门公关课,用钱不得法反而会弄巧成拙。这门功课你掌握得很好了。

方伟连连摇头,自嘲说,我哪里能掌握这门公关课!就连国企改制这门开卷考也都没考及格,连最简单的填充题都答错了,将改革误认为是改良。

阿淼开心地说,其实要学好与官交友这门公关课,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首先要懂得政治、领悟政治,要对政治感兴趣。远离政治厌恶政治抑或对政治敬而远之,就不可能学好这门课。投机取巧可以学点皮毛,但做不到将政治与经济有机相结合,也不可能融会贯通于工作实践。政治是纲,经济是目,纲举才能够目张。当今世界的文明与进步都是政治作用下的结果,没有政治的作用和进步,人类就不可能有今天的辉煌。中国如果不是在政治上拨乱反正,也就不可能有今天的经济成就。所以说,政治是经济的灵魂,是生命线。政治是策,经济是术,得其要领而行则昌;政治也可以是魔,助纣为虐则亡。简单地说,政治可以分解成为大政治和小政治。大政治就是中央的红头文件,如果红头文件学不好看不懂领会不透,搞经济工作就会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墙,做什么事都会不得要领。小政治就是各级领导的脸色。在贯彻中央红头文件精神过程中,会出现偏角锐角圆角钝角和平角,这就是小政治的结果,公关课的学问都在小政治里头。

方伟问,应该怎么学好和掌握小政治?

阿淼指点说,关键要掌握和出好两张牌,第一张牌是识别如何跟人,跟什么人,如何去跟对人;第二张牌是如何用人,让人被自己所用。学会了出这两张牌,与官交友这门公关课就差不多熟练地掌握了。

方伟觉得他的话很能反映时下某些人的观点,脸上就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问,如果政治是一张牌,哪面是阴面,哪面是阳面?是权大还是法大?是因人而事,还是因事而人?

阿淼继续卖弄道,政治何止是一张牌的两个面,政治是万花筒里的花花世界,能想到多少个面就能看到多少个面,但万变不离其宗,政治即利益,利益即政治,二者就连笔划都一致,都是十七划!权大也罢,法大也罢,因人也罢,因事也罢,最后就要看谁的图章大,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只相信权力和钱力!

方伟无法接受阿淼高论,但也是无话可驳,只好说,我已经五十岁了,思维已成定势,怕是难以再跟你去学好这门公关课。

阿淼并不气馁,转换话题问,你认识原城建局的副局长王麻子吗?

方伟思索一会说,人不认识,但知道他吃官司的事。

阿淼摇头叹道,王麻子太可惜了。他当处长时收过几个包工头的好处,也就是七八万元。他当了副局长后,想树一番政绩,狠抓廉政建设,以为这样就可以同过去一刀两断,脱胎换骨了。可那几个送过礼的小人还是几次三番找他要工程做,王麻子如果少许应付点也就罢了,偏偏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让他们按规定立方案送标书付保证金,一点机会也不给他们,几次将他们的标书驳回,以为这样就可让他们死了心,断了来往。那些小人哪里肯放过他了,几封匿名信送到省市纪委、人大,王麻子就这样栽在几个小人手里。

方伟问,听说你借钱给王麻子,帮他作了退赔,要不还不止五年官司,有这回事吗?

阿淼点点头说,朋友落难,帮点忙也是应该的。其实我与王麻子并没有多大的交情,工程上也没得过他多少照顾,只是有过几回饭局,比较说得上话罢了。王麻子太冤,七八万元钱就被投进了大狱,许多七八十万、七八百万的贪官不都在外面活得好好的?王麻子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名牌大学毕业,懂业务,管理上也是内行。平心而论,他也算不得十分贪心。他如果要贪,继续跟那帮小人交往下去不就得了?我借钱帮他,原因有二:一是我俩从小一起在米行街上长大,互相好说话;二是念他是个人才,以后再出来能为我所用。落难之际帮人一把,人家会记住你一辈子的好处。

方伟笑着说,你这是长期投资,邱一笔也是这么被你弄来的。

阿淼非常得意地说,如果这也算是一种投资,那就属于投入最少,产出最大,效果最佳的。邱一笔现在掌管着金亚集团的金山银山,我从来都不用去操心,比自己看着都放心。

他停了一下问,我去年去狱中看王麻子,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方伟思索一下说,说他真不该拿这些小人的脏钱,说他出来一定对你知恩图报。

阿淼摇摇头说,不止这些。王麻子说自己受人贿赂是一种创伤,是党性良心上的创伤,只是不想进纪检委这所医院,想自己结痂疗伤,从此近君子远小人,要做个好人、好官,没想到不行,一失足成千古恨!王麻子痛哭流涕。

方伟沉吟道,我相信,王麻子是说心里话了。

阿淼故意问,那你说王麻子这人还值不值得用?

方伟点头说,可以用,他会像邱一笔那样对你忠心耿耿。

阿淼非常高兴地说,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告诉他,安心在牢里呆着,权当是冬眠,我会在外面帮他打点,争取减刑,出来后就到我公司来。我借他的钱就算按月给他发工资。

方伟啧啧说,你前世一定欠王麻子的债,所以这么心甘情愿。

阿淼深沉地说,我这不仅帮他,也是帮自己,帮自己赎罪,赎我的原罪。否则他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明天。我请高人算过命,高人说我有牢狱之灾,除非有人替我冲灾。

方伟不屑一顾地说,简直是无稽之谈,牢狱之灾也能让人顶替吗?

阿淼非常认真地说,你是不会相信的,我后来又去见那个高人,并没有说王麻子,他却说我的牢狱之灾已被人替冲了,你说这人不是王麻子又是谁?迷信这个东西,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就没有,碰上了就有,碰不上就没有。就跟当官发财一样,有则有,没有则没有,有与没有都是命里缘由。有人冲我吹牛皮,说吴州城里有多少幢高楼大厦,他就能抓出多少件案子,只缺一把尚方宝剑。其实他缺的不是尚方宝剑,尚方宝剑明摆着架在那儿,他缺的是凭据。如果有真凭实据,一幢高楼大厦何止只有一件案子!中国房地产市场上的那个黑,那个龌龊程度,你们外人是很难体味得到的……我一直都盼望着能有一天让从房地产的泥淖中挣脱出来,现在,我总算盼到这一天了。

方伟明确指出说,可你并没有收官,还在铺摊子,并且愈铺愈大。

阿淼纠正说,不,我已经在收摊子了,思想上已经在收了,这非常非常重要!我建这个园区就是最好的证明。是的,我是还没有完全从房地产业退出,但已不是愈做愈大,而是愈做愈精彩,以前我是为别人盖高楼盖厂房,我所得到的不过是货币而已。现在我是在替自己盖工厂造车间,这几百亩土地上的厂房、宿舍、办公楼、仓库,还有这里面的机器设备,都是我们自己的,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资产啊!我搞了这么多年的房地产,摸过成捆成捆的钞票。可钞票是什么呀?钞票只不过是花纸头!怎么能跟这些实实在在的固定资产和土地相比呢,只有这些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家业哪!

方伟担心地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如何经营?一家十几个人的公司靠朋友义气就能办得红红火火,一家百人企业靠团结靠感情也能维持经营,上千人的企业那就非得依靠制度来管理不可了,而要管理数千人的企业集团,那就非要建立起自己的企业文化不可。

阿淼笑笑说,我怎么不知道?五百亩地的大厂区,走一圈子就得一个钟头。将来扩大到一千亩,就要逛上半天了。几千人在里头干活,就是神仙也会顾及不到。可管一千亩地和几千号人,总不会比管理一个国家还难吧?至少国防外交这一类麻烦事不用我们去操心。

方伟疑狐地问,你就这么有信心?

阿淼解释说,不是我有信心,而是我们都要有信心,特别是你要有信心。什么企业制度啦,企业文化啦,只要对园区工作有利,就都要建立起来,包括以前在国有企业中行之有效的东西都可以用。至于产品发展方向,人才培养和引进,这是你和卓米蒂要考虑的事。我已经想好了,待园区全部建成以后,我连董事也不当了,所有的股份都划归你的名下,我只在年底取我的那份红利。我隐居去了。

方伟诧异道,你也太会开玩笑了,你是第一大股东,实际出资人,总经理可以不当,园区董事长可非你莫属,你就是躺在床上也仍然是董事长!

阿淼诚恳地说,我是反复权衡后才这么决定的,我出任董事长肯定不是上策。第一,我是机电制造业的外行,外行领导内行是犯大忌的事,瞎指挥非坏事不可,好心也会办成坏事。第二,我这十几年下来太顺,谦受益,满遭损,这是古训!如果那天遭了报应,被捉进班房,墙倒众人推,工厂也会跟着自己倒霉和完蛋。第三,你的名声比我要好许多,吃喝嫖赌贪一样都不沾,没有一根小辫子被人攫在手里。我交给你去做,一百个放心,我再插一脚就多余了。当然,我也会找点正经事做,米行街早已经被列入文保区,康书记几次催我牵头,对米行街进行维修改造。文保工程是不赚钱的,我总是一拖再拖,现在实在拖不下去了,康书记下了最后通牒,必须在今年年底前拿出方案来。如果看收益面上,我真的不想干,如果看在康书记情面上,我又没法不干,康书记的指示就是吴州的政治哪!

方伟固执地说,你要做其他事我不管,园区董事长你无论如何要当的。你我虽一家人,在一口锅里吃饭,但办企业不是开夫妻老婆店。尤其是办大企业,就更不能想当然。你不想当就让我来当,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想法?我以后要不要向你汇报工作,你怎么回答?也许在企业顺境和盈利时你会大度地说“不用”,一旦遇上困境或是企业走下坡路时,你还说“不用”吗?如果到那时候你还无动于衷,那别人为什么要为你牵肠挂肚呢?这不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吗?你既然是大股东,就得挑起这副担子。你也别夸我什么梧桐树,丁是丁卯是卯,各司其职,我是不会当这个董事长的。你如果逼急了,我就向你辞职。

阿淼吃惊地问,园区没有我可以,没有你则万万不可以,你总不至于要拆我的台吧?

方伟坦诚地说,我从不做拆台的事,这一辈子只会补台不会拆台的。

阿淼又问,那为什么说辞职?

方伟沉吟一会说,我还没有想成熟,等想成熟了再说不迟。

阿淼着急地问,有什么话现在不好说?不成熟也可以说嘛!

方伟坦率地说,我想园区应该有一所自己的技工学校,学生逐步充实到生产第一线去。

阿淼惊讶地问,你想当这所技工学校校长?

方伟点头说,是的。优秀的技工人才现在很缺乏,已成为当今制造业十分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中国的工厂师傅带徒弟沿习许多代了,许多师傅本身就没有经过正规系统学习,文化低一点的甚至连看图纸都有困难。师傅半斤重,徒弟最多是八两。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事很多很多,往往是工程图纸设计出来了,到加工装配过程中又会走样,出了一次废品还会再出第二次同样的废品,甚至重复三四次!现在已进入计算机时代,先进国家的车床、液压机基本实现了数控化,从而实现了高产值高质量高效益和低消耗,是三高一低。我们正好相反,低产值低质量低效益和高消耗,三低一高!工人忙死累活只拿千把元工资,企业也不见多少利润。你说怪不怪?其实一点也不怪,人家一台数控车床、一台数控液压机能卖几十万几百万,而我们只能卖几万几十万。人家在卖技术,我们在卖铁!缺乏高素质的技术人才,缺乏高素质的生产工人,缺乏高素质的管理人员,是中国制造业落后的根本所在,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光靠企业体制的转变,是走不出三低一高的怪圈的。

阿淼哈哈一笑说,看到问题不愁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人才不够咱可以高薪聘请!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是有点土,可现在还是那么回事。老外凭什么把中国的精英吸引过去?还不是一个“钱”字!咱凭什么把人才吸引过来?当然也得使钱!

方伟皱眉道,钱是能够刺激一些人和一些事,但钱也不是万能的。我还是那句话,要管理数千人的大公司,就非得建立属于自己的企业文化。没有文化的凝聚力,企业是不可能有团队战斗力的。企业再大也是一盆散沙,表面再光鲜也不过是银样蜡枪头!当然,企业在走顺境时可以皆大欢喜,可以掩盖许多矛盾;可一旦遇到风浪,各种矛盾和问题就会立马显现出来,国营企业的遭遇同样也会在其他企业再现的。方伟指着阿淼问,以你的角度看,中国的企业最缺乏什么?最需要什么?是钱?不对,是员工的忠诚!没有了忠诚,那怕天天加工资,总有一天树倒猢狲散。这几年有那么多国有企业稀里哗啦垮了,为什么?原因固然很多,但归根结底还在于缺乏忠诚。缺乏政府对企业的忠诚,缺乏员工对企业的忠诚,企业只不过是附生物而已。

阿淼笑道,金亚集团是百分之百的民营企业,一切都由我们自己做主,没有人再会上门指手划脚,产权归属这个大前题都被解决了,剩下的还不就都是些小问题吗?

方伟说驳斥说,不错,体制上的大前题是解决了,国有资本是从竞争性领域退出了,企业的自主权大了,但风险同样也大了。市场经济解决了企业体制僵化的问题,可具体到企业自身运作经营,那就是另外一个课题了。经营得好,良性循环发展,经营失察,同样破产倒闭。国有企业死到临头还有政府出来收拾残局,民营企业、家族制企业破产了,上门来的除了法院和银行,还有索命的债权人,下场比国有企业还要惨!人无近忧,必有远虑。你说你这一辈子已不再为挣钱而奋斗,要把事业放在第一位了,那么“我”字就必须退居其后,取而代之的必须是“我们”。只有依靠我们,才能凝聚人心,把事业做大做强。而这个我们不仅仅只是你、我、卓米蒂等几个高层决策人员,还有工厂管理层面和执行层面上的所有人员,尤其是其中的骨干人员。良禽择木而栖,你如果是棵梧桐树,良禽自然会四方而来。你如果不是,再多的钱也留不住凤凰,只能是留一些过路的候鸟而已。

阿淼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这些道理我懂,可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这辈子已不可能是一棵梧桐树了,充其量是梁山上的一杆义旗罢了。所以我只能拜托你这位兄长,机电工业园区一旦建立起来,如何经营你说了算,我只是呆在一边看看而已。如果真要我拿主意,我也要先听你的主意,以你的主意为主意,你如果还不相信,我可以召开家族会议,当着父母的面签下文书。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份家产的所有股权必须掌控在我们家族的手里,如果连股权都稀释掉了,那还算什么家族制企业?我们又都为谁忙碌?我没有你想得那么深远,可我相信家族制企业是不会在市场经济中被淘汰出局的。淘汰出局的只能是败家子,败家子是不能允许当家的,哪怕他是我的儿子、孙子也不行!败家子当家什么样的体制也无济于事!中国历朝历代的江山都是败家子当家才衰落的,圣君明主当朝的年代都是兴旺发达的。我们现在赶上了一个好年代,我们没有理由不干出一番大事业。

方伟无奈地叹口气,强调说,你既然这么有信心,就应该当董事长,不应该差遣别人代劳。我有言在先,我不当董事长。名不顺言不正,言不顺令不行,你不要强人所难。

阿淼长叹一口气说,这事不着急,留待以后慢慢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