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伟回到家已过九点。娟娟也已回来，正嗑着瓜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方伟刚想问什么，娟娟却先开口问，我听三姨说，你们单位正在忙改制，市里要送你三百万红股，你没要，是不是啊？

方伟冷不丁地被这一问，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想了想说，如果是有这么一回事，你觉得该要还是不该要？

娟娟说，妈妈说该要，说这是政府奖励给你的，不是偷来的。三姨也说该要，不要是笨蛋！我嘛不发表意见，妈妈已经告诉我了，说你不想要。

方伟说，你可以发表意见，爸爸也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娟娟说，得了，我的意见你还是不要听为好。要，我没有意见；不要，我也有没意见。我说要，你恼我；我说不要，妈妈恼我。我犯不着被你们恼，我过几天就回学校去，不想呆家里整天被你们问这问那，更不想介入你们的无谓争论。

方伟觉得无趣，就进浴室去洗澡，洗过澡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刚才走了不少路，这会觉得有点累了。方伟前脚刚进房间，王大妹后脚也跟了进来，随手关上房门，与方伟面对面地坐下。方伟看王大妹的脸色就晓得她八九不离十是要问三百万红股的事。方伟觉得自己虽然没做错，但也有欠缺之处，不该不告诉王大妹，至少应该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正如阿淼所说，资产就是家产，可以抵押可以变现，妻子是有发言权的。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来王大妹一直都以他的意志为意志，很少说个“不”字，可如今面对这么大的一笔红股，不要说是个大活人，便是一尊泥菩萨恐怕也会动心的。

方伟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我知道你要问红股的事，我事先没有告诉你，这是我的不对，可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我觉得自己这么做没有错，希望你能够理解。

王大妹赌气说，你当然没错，你什么时候错过了？你永远都是正确的！

方伟生气了，我这么说过吗？我这么说不成了傻子了？

王大妹气哼哼地说，你不傻，是我傻了，我傻眼了！你还让我怎么理解你？我问你，这三百万红股是不是政府奖的，拿了犯不犯法？

方伟辩解说，当然不犯法，但我觉得犯良心！

王大妹责怪说，犯良心？你不偷不抢犯哪家的良心！人家能拿，你为什么就不拿？你不拿谁又说你好了，只会说你傻瓜，说你拎不清！阿淼说得一点不错，你是为名所累，为名所害，你把自己看得太完美了，都有点像圣人了！

方伟坦然说，做人能追求完美不应该受奚落，可是我还做不到完美，我只是崇尚完美崇敬圣人而已。我知道，放弃这三百万红股你会有一些想法，这不奇怪。可没想到你竟反应这么激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阿淼也是你请来做说客的。我承认，这事一开始没跟你通气是我的不对，可我的不对仅限于此。我选择放弃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也不是什么高尚之举，我是经过反复考虑才决定放弃的。你如果愿意听，我可以全盘告诉你。

王大妹说，我当然要听，我就不明白，这一不犯法，二不犯错，堂堂正正的红股为什么就不拿？你怎么就会觉得犯良心，你到底是哪一根筋被搭住了？

方伟耐住性子解释说，三百万不是小数目，我何曾不想要？我当然想要！一些小规模的企业资本金也许还不到三百万。可我想要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做百万富翁，而是想把它作为集体资产以基金的形式留在企业里，用于以后奖励表彰所用。可是不行，市里的文件明确规定，红股只能归经营者所有，必须记在个人名下，连副职都不能享受，也不允许变相为集体基金。体改委汪主任说，给经营者的目的就是为了扶持，让经营者在企业改制后能够居控股地位。不但是红股，按规定我还可以再得三百万期股，还可以通过担保和房产抵押，从银行货款再认购三百万股权，也就是社会上所说的买一配一送一，我可以坐拥九百万股权，这就是国企改制给予我的一份厚礼、一份特权。

方伟看一眼呆如木鸡的王大妹继续说，我要么拿下，要么放弃。拿下就全归我，放弃就谁也没有。财富有时候就来得这么突然，让你有点不相信，这到底是真是假是梦是幻？阿淼说得也许对，我是有点被名所累了，什么优秀企业家啦，优秀共产党员啦，劳动模范啦，这些都像过电影一样从眼前闪过。我觉得做人为名所累没有错，做人如果连好名声都不在乎，那干嘛还要做人呢？别人拿是别人的事，我不想去探究评论，我只觉得自己是万万不应该拿的。吴州机械厂能有今天，不是我方伟一人之功。在我之前有四任厂长、五任书记，再往前还有当年被没收财产的小资本家、小工商业主，还有这几十年来政府所投入的一笔笔资金，堆沙成塔才积聚了上亿资产和几千万股本，我怎能心安理得地将三百万红股装入兜里？这不是坐享其成又是什么？你让我怎么面对上千双工人的眼睛？他们也许不会当面责问，但他们会仰头责问苍天，他们为什么一无所有？今天的座谈会上，万喜旺、老厂长就是用这样的眼神在看我。还有徐玉石人都不行了，眼神里还这么问我，还叫我老板。我这辈子只想做个好老总，做梦都没想过会做老板，我讨厌被人叫老板！

方伟激动得情不自禁，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换个角色，你不是机关公务员，而是一名企业工人，你也一无所有，你又有什么感想？人哪，要学会换位思考。领导者更要学会换位思考，并且要经常换位思考，特别面对突如其来的财富，更要慎之又慎！现在这个年头，说党性、讲觉悟已不时髦了，可做人至少良心还是要讲的，“良心”二字千古永恒哪！

王大妹气得七窍生烟，大声道，你什么都不要，那你还当什么董事长总经理？你干脆辞职算了！我告诉你，这三百万红股我要！买一送一配一我全要！我犯法的事不做，合法的事我脸不红心不跳！我没有你的那些个光荣名头，也不懂什么党性良心，我现在要的是决心！我明天就去跟汪主任说，这九百万股我全要，一股都不能少！

方伟厉声喝道，你就不觉得脸红吗？我都替你脸红！王大妹啊王大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常说做人要心平，不能见钱眼开，钱财乃生外之物。可到了关键时刻，你怎么就守不住了？你平时逢庙烧香见佛下跪，你都许什么愿了？就为了能有今天发大财！做富婆！享荣华富贵！好，好哇，你明天就去说，我不拦你，把那九百万股份全要来，都划在你的名下。你再跟市领导说，我这董事长总经理也归你当了，你去坐我这把椅子吧！

两人一时都气得不行，王大妹趴在床上伤心不已，方伟则拼命抽烟。

门外的女儿听得一清二楚，见两人没了声音，便将电视机音量调得很高，彭丽媛和悦的歌声便飘然传进来：

我住过不少小山村，

到处有我的父老乡亲，

小米饭把我养育，

风雨中教我做人，

……

两人这才想起客厅里还坐着女儿，不由面面相觑。女儿显然在用歌声发泄自己的不满。

这一夜，一家三口都没睡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