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伟带了一肚子不快回家。刚走进家门,王大妹劈头问道,遇到阿淼了没有?阿淼打那么多电话给你,你怎么一个也不接?方伟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走得急,手机留在办公室了。就问,阿淼找我有什么事?
王大妹说,阿淼想和你谈谈单位改制的事,他听到许多议论,怕你关键时刻耳根软,把握不住机会,迷失方向。他有几个很好的想法要告诉你。
方伟很诧异,阿淼居然对自己单位改制感兴趣!就说,我单位的改制与他有什么相干?他做他的房地产,我造我的车床、液压机,风马牛不相及,他能有什么好主意?
王大妹说,阿淼是好心,你听听又何妨?觉得对就听一点,觉得不对就不听嘛!再说,阿淼是康书记的大红人,许多消息他知道。同门连襟,他总不至于给你唱倒板吧。
方伟不再言语。王大妹便打电话给阿淼,说方伟已经到家了。
不一会儿,阿淼便风尘仆仆驱车赶了过来。
王大妹给两人沏好茶,就进厨房忙碌去了。
方伟问,你都听到什么了,怎么会对我们厂的改制有兴趣?听说你有好想法要推荐给我?
阿淼笑道,不只是好想法,还是个大想法、大蓝图!你如果肯按图施工,就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方伟奇怪道,我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我只怕是有这个梦没那个命吧!
阿淼说,你不是没那个命,而是没有机会去做那个梦!命是什么?命就是运气,就是机遇,运气可遇而不可求,机遇更是稍纵即逝。你现在就遇上千年等一回的大机遇、大财运,就看你能不能好好去把握住。你必须在三更前把梦圆完整了,过了这时辰也就再没有那个村和那家店了。
方伟笑道,你倒是像个看相算命的,说得那么玄乎。方伟将一支烟递给阿淼。
阿淼点上烟,问,听说你准备把新公司的注册股本定在三千五百万,国家股占百分之二十五,社会法人股占百分之十,职工持股会占百分之四十五,经营层占百分之二十,是不是?
方伟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阿淼真的消息灵通,自己的想法还没有跟几位副手沟通过,只是跟市工业局和市体改委领导口头汇报了一下,怎么几个晚上就传到阿淼的耳朵里?不知阿淼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问,你觉得这个股本结构不合理?
阿淼连连摇头说,岂止不合理,简直就没有领会市里的改制精神。我问你,为什么还要留百分之二十五的国有股?市里明明规定,国企改制后的国有股比例不得超过百分之三十,你是怎么理解“不得”这二字的含义的?
方伟说,“不得”二字还不好理解吗?“不得”就是不能超过。
阿淼啧啧笑道,你只看表面文字,没有透过纸背去理解更深的含义,“不得”其实就是上限,下限则为零!既然允许归零,你为什么不用足政策,还要留那么一截红尾巴?你是觉得留着这根红尾巴可以做种呢,还是可以用来证明你工厂的光荣历史,抑或说可以用来与政府继续保持血肉联系?方伟欲开口解释,阿淼摆摆手,不让他插话,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要说这都是经过资产评估的,这百分之二十五的国有股是不能不留的,国资局、财政局的眼睛都盯得很牢!是不是?
方伟点头说,是啊,就是这个意思,截留国有资产是要犯法的。
阿淼吐了一口烟圈问,你如果在资产评估之前就无意留这根红尾巴,退一步说,在资产评估之中也无意去留这根红尾巴,这根红尾巴难道真的阄不了了?事在人为嘛!那么多国有企业为什么都能享受零资产转制,难道人家的资产质量都不及你的好?人家的企业包袱都比你重?经营状况都要比你差?不,不是的,人家是红头文件学得比你好,学到了三昧真经!文件学透了,精神领会了,方向明了了,胆子当然就有了,办法也就有了,国有股就一定没有了,改制就算真正彻底了,上上下下皆大欢喜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你偏偏不得要领,板板六十四!你也当了不少年厂长了,难道还不懂得账是死的人是活的关系是跑出来的道理?阿淼见方伟无动于衷,并且斜眼看自己,不由得感叹万千,方伟啊方伟,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国企改制,千年等一回,最后的大蛋糕,最后的晚餐哪!多少人穷凶极恶都还嫌来不及了,谁还会像你这样羞羞答答!你听明白了?
方伟把烟掐灭,说,听明白了,太明白了,想不到你如此胆大妄为,这“国家”二字在你眼中好似能倒过来说倒过来用。你接着说,我洗耳恭听。
阿淼呷一口茶水,继续说,市里有意给你三百万红股股权,奖励你过去当厂长时替国有资产增值保值所作的贡献,那是合法奖励,许多人想争都争不来的好处。可你倒好,说一句不要就不要了,你就没想到该跟家里人商量一下?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股权就是资产,资产可以抵押,可以变现,个人股权属于家产,老婆孩子都有发言权的,可你到好,连跟王大妹说一声都没有,更不要说听她意见了,这合适吗?
阿淼这几句话让厨房里的王大妹听得一清二楚。
方伟不知道阿淼是怎么晓得这三百万红股的事,这事儿他跟家里人确实没说起过,他甚至不想跟任何人再说起。对市里出台的这种奖励措施,他有很大看法,认为弊大于利。方伟不置可否,问阿淼还有些什么要说的,一次说完。
阿淼说,我当然要说,我不说还不来呢!我再问你,你公司的整个经营层控股才百分之二十,你这个董事长控了多少股?股份制企业是按股权来表决的,关键时刻只认股权不认人,你就那么相信自己的威信能天长地久?
方伟这才真正明白,阿淼是真的关心自己工厂改制的事,就说,这样吧,你跟我权且换一下位,你来当改制后的吴州机械厂董事长总经理,你说,你会怎么通盘运作?
阿淼说,好哇,你既然这么问我,那我就全盘托出了。第一,我是不会再留什么国有股,一股也不留!留这么大一位股东,你是当他爷还是当他孙子?人多主多,主多乱多,中国的国有企业不就是政出多门才被搞僵的?谁都可以出来说话,谁又不负责任。这种教训还不够深刻?第二,我就要这三百万红股,政府赠送的红股,为什么不要?这是对我的褒奖,我兢兢业业当了十年国企老总,给国有资产增值保值,还年年上缴千百万利税,我拿得心安理得!列宁早就说过,资产阶级已经捞了一把,现在该轮到我了!怎么,听起来有点刺是不是?可现在不就这么一回事?第三,我不会自讨没趣去设立个什么职工持股会,还让它占百分之四十五股份。市政府并没有这样的要求,你为什么要设立这个组织,它对企业管理能起多大作用?没有作用,只有麻烦……
方伟终于忍不住了,打断阿淼的话说,你知道车床是怎么造出来的?液压机又是怎么造出来的?告诉你,一两个人是造不出来的,是要靠大家的力量才能造出来的,懂吗?
阿淼点点头说,懂,我当然懂。我懂得机床不是那么好造的,液压机也不是那么好造的。可我同样告诉你,有几个精英就足够了,关键在于自己掌权把舵看风向!市场经济是资本经济,只有握有资本才有发言权,有多大资本就有多大发言权。有了股权才能支配钱,才能去挑千里马,才能聚集人才。没权没钱什么都免谈!你把自己的股权放弃了,你就是神仙也翻不了天!阿淼一串连珠炮毫不客气地回敬方伟。
方伟像是被打了闷棍似的,不知该用什么话去反驳阿淼。阿淼这套权钱之说在如今非常流行,就连工业局的江局长私下里也这么劝他。方伟沉默着。
阿淼继续畅谈,我若是你,不但要拿足这三百万的红股,还要求控大股,控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大股!
方伟吓了一跳,问,控股百分之五十一是个什么数目?
阿淼笑道,你是问要出多少钱是不是?钱的数目大怕什么?国企改制是当前的政治任务,银行可以给你信贷,政府可以为你担保,所有的优惠政策都会为你倾斜。退一万步讲,工厂里还有现成的厂房设备地皮,有着上亿元资产压在那里为你垫底。政府都不怕,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我这个大股东定位,余下的那些股份就很好分配了,是千里马就多给一点,是老黄牛也给上一点,经销商代理商协作厂家只要肯出钱肯入股的都可以给一点,可就是不能把股份给你说的那个大家,绝不能让工人持一份股。而且借此机会将工人的工龄买断,一年工龄付七百元。七百元就是一桌平常饭菜,这么便宜的赎买政策,今日不用何时才用?一不留国有股,二不让工人参股,三彻底买断工人的工龄。做到这三点,也就做到了彻底与国有企业决裂,企业才真正脱胎换骨,才真正在体制上与市场经济接轨!
方伟觉得自己要说的跟阿淼所说的完全是二股道上跑的车,根本就无法走到一块去。
王大妹听两人没有声响,就出来添茶水,说饭菜已经弄好了,让阿淼留下来一起吃饭。
阿淼说,不了,我还有事。临出门又冲方伟说,我刚才那些个话,句句都顶上金子。
方伟笑笑,不置可否。阿淼拍拍他的肩,认真地说,方伟,你我同门连襟,我这是为你好,为你的工厂好,你千万千万要想清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你如果想通了,就立刻告诉我,我还有更好的想法要与你商量。
阿淼一走,方伟半天都没从沙发上站起来。这一天下来本来心情就不好,阿淼这番话,更是搅得他心如乱麻。阿淼的话确实触及了方伟痛处,他的改制方案并没有得到市局领导的赞赏,被认为不够开拓创新,不符合康书记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思想再解放一点的要求,几次要求他重新修改。方伟不知道阿淼是谁的说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依照阿淼所言去运作,市局领导不但会同意,并且还会赋予他时代弄潮儿的美誉,会把他作为改制样板在全市推广。可如果这么去做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大会小会上所作的表白,表白自己只当改制后的企业老总,决不当改制后企业老板的誓言岂不成了谎言?成了遭人唾弃的小人?这是他良心上永远迈不过去的一道坎。方伟感到一片茫然,真希望这时能有一双慧眼,去看看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王大妹把饭菜端上桌,喊方伟吃饭。方伟不见女儿娟娟,就问去哪儿了。王大妹说,去阿淼家辅导莉莉做作业,晚饭大概也就在那儿吃了。方伟不高兴地说,辅导作业有必要呆一下午?她老爸刚才只给我辅导半小时,我不就茅塞顿开了?以后少让娟娟去阿淼家,莉莉要问作业可以上我们家来嘛。王大妹一脸不高兴地说,你怎能这样呢?小孩都长大了,两姐妹平时难得见面,就是不问作业,暑假在一起玩玩也应该的嘛!你今日一进门就像有一肚子气,可你再有气也不应该往家里撒,往老婆孩子身上撒吧?方伟不吭声了,扒拉完一碗饭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插播广告,一个女模特在展示新款式胸衣;换一个频道,还是广告,一个女模特躺床上推销卫生巾;再换频道,还是这类无休无止的广告。方伟吧嗒一下关了电视。王大妹就更没生好气,责怪说,你不想看就走开,干嘛刚打开又关上,不怕它会坏吗?方伟赖得和她说话,拿上一盒烟,出门去散步。
方伟沿着人行道一直往西走,走着走着就到了湖滨,沿着湖滨长满倒垂扬柳的小径继续往西走,大约走了半个钟头,就看到了西凤漾。继续往深处走一会,渐渐地耳边少了喧哗,风也清凉了许多。西凤漾从前没有这么好景致,湖面虽然很大,却很荒凉,经常闹一些凶险案子,到了晚上基本上不见人影。这几年城市不断扩张,城乡结合部渐渐融为一体,有水通湖的地方便成了城市稀缺的休闲资源。市里在西凤漾沿湖一带植树造林,修桥铺路,整治河道,将环湖四周风景宜人,许多市民吃过晚饭都在这里散步纳凉。
方伟找了一块条石坐下,点上一支烟,让自己尽量放松身心,尽量不去想白天的那些事。这些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遇到不称心的事,不能让思想钻进死胡同,一旦钻进死胡同,非出偏差不可。
暮色下的西凤漾显得很柔和,风从宽阔的水面上拂过,带来丝丝清凉。漾心有一座人工岛,二三亩方圆,就地取材于湖心淤泥堆积而成,岛上种有桃李,四围插柳,春天里远眺很是让人馋眼。这时候虽见不到桃李垂柳,整座岛屿也只剩下模模糊糊影子,却是那满天晚归的鸟儿将四周风景飞舞得煞是好看,忽闪闪掠高,忽闪闪掠低,叽叽喳喳盘旋在岛屿上空,欢快地唱着舞着,看得人心旷神怡,就连那逼人的暑气也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方伟抽过第二支烟后,心情就完全放松了。他以前常和王大妹一起到西风漾散步,一般走到这里就折返了。今日一个人,难得独自清静,何不再往前走走,看看水的那边又有些什么新改变?这时,一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边坐下,见他起身也跟着起身,轻声问,先生,要我陪你一起走走吗?说着,一只胳膊就挽了过来。方伟吓一跳,急忙说,你是什么人?放开!女子轻声说,就陪你一起散散步,说说话嘛!方伟一着急,推了女子一把,力用得重了些,竟将女子推落到人行道树丛里。女子噢哟一声,跌倒在地,弄出很大的声响。这时,突然从边上迅速蹿出两个人,一把摁住了这个女子,嘴里骂骂咧咧喝斥道,你这个不要脸的鸡,今日可把你抓住了。周围许多人闻声纷纷围过来,那女子就蹲在地上哭。蹿出来的两个人是联防队员,显然盯住这个女子很久了,他们对方伟说,同志,我们都看到了,是她来勾引你的。请你协助填一张表,证明她是和你在一起时被我们抓住的。
方伟就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不满地说,你们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她是和我在一起时被抓住的?既然没我的事,为什么要我填表?
联防队员解释说,这些鸡很坏,别看现在被当场抓住,一会儿到了派出所还会赖账。你填了表,留下联系方式,她要是敢赖账,我们就可以把你找来当面对证了。
方伟只觉得头轰了一下。什么?还要留下联系方式?还要找到单位对证?你们说我没事,可到了单位我也跟别人一一解释?方伟说什么也不肯写。
联防队员也有点不高兴了,大声说,你这位同志怎么可以这样,不就是写个证明吗?我们不是说过了,你是清白的,我们可以替你证明,你为什么不能替我们证明一下呢?我们是在维护社会治安,维护社会治安人人有责,这点觉悟你总该有吧!
方伟叫苦不迭,这时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方伟真怕围观人群里有熟面孔,第二天传到工厂去,且不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便是让人作为饭后谈资也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
这时,围观人群中站出来两个戴眼镜的,一高一矮,矮个子的对联防队员说,应该为你们作证,不作证就有失公民义务。可这种事情人家不愿意填表签字,也就不要勉强人家了嘛!有几个老人也跟着附和说,算了算了,人家不愿意就不要难为人家了。还有人见那女子哭得伤心,也帮着她打圆场,说她今日这事儿也没做成,瞧她年龄也三十好几了,说不定身后还真有什么难事在逼着她,得饶人处且饶人,积点善,教育几句让她走算了。那女人便愈发哭得伤心。有人趁联防队员正在与方伟说话,用脚踢了她一下,闪开身,意思是让她快走。她也聪明,忽突蹿起,没命般一阵跑,顷刻就不见了。联防队员紧追几步没追上,只能作罢。人群发出一阵笑,各自散开。
方伟总算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却被矮个子戴眼镜的拦住了去路,旁边还站着高个子戴眼镜的,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方伟十分纳闷地说,已经没事了,你们还拦住我干什么?
矮个子戴眼镜的拖腔带调地说,方总,我们帮你说了好话,你不谢一声就要离开?
方伟一脸惊讶,心想,你是谁呀,怎么认识我?
高个子戴眼镜的也笑道,方总,你是真不认识我们,还是装糊涂?我俩可是第一证人噢!说着,便将眼镜摘去。
方伟仔细一看,哎哟,高个子戴眼镜的竟是杨副市长,另一位是杨子的秘书宋一平。
方伟忙不迭说,谢谢,谢谢,真该谢谢你们两位打圆场,要不我还真不知如何脱身,想不到会遇上这种尴尬事,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你们平时不是不戴眼镜吗?难怪我认不出来。
杨子笑着问,怎么一个人散步,夫人不陪你一起走走?
方伟不愿在市领导面前诉说自己的不快,就说王大妹在家陪女儿看电视,出门嫌热。
杨子笑着说,夫人不做伴,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那安全系数当然差喽。就好比车在路上,你不去撞人家,可人家说不定就会来撞你。也比如说我,虽说是副市长,可到这种地方来闲逛,无论如何要拖个伴,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好有个证明,也好向组织交待嘛。
宋一平点点头说,杨副市长的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除了要向组织交待,还得向家里交待,可我当秘书的就苦了,只好身兼两职,连陪老婆儿子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不过有失必有得,杨副市长已经考虑下次加工资时多给我一份补贴。喂,你说话可是要算数噢,要不,我宁肯到方总那儿去上班了。
杨子顺着宋一平话说,你要到方总那儿去?我还想去呢!方总掌管着上亿的资产,阔得很呢!不过你现在最好别去,现在去只会给方总添乱。这几天开座谈会的火药味浓得很,叫骂声一片,就差没人带头高唱《国际歌》了。
方伟坦言,确实如此,其他被改制的企业情况也大致如此。国企改制伤筋动骨,牵涉到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特别是面对历史遗留问题,又无法在改制中得到消化解决,工人们有抱怨就在所难免了。
杨子问,哪些人在抱怨,有些什么抱怨?
方伟汇报说,工人主要是抱怨福利医保,干部牵涉到一个身份问题。年轻职工没有历史遗留问题,已经实行用工合同制,可他们抱怨工资奖金少,抱怨没有分到房,抱怨改制中没有自己的话语权。总之几乎没有不抱怨的,没有抱怨的是那不会说话的机器和厂房。机器厂房虽不会有抱怨,可它们却会消极怠工,会给你出次品。有些机床都已经几十岁了,老掉牙了,可修修补补还在凑合着用,你说它们不会抱怨?
杨子对宋一平说,你都听到了吗,国企改制有多难,工厂的老总又多难,改制都改得天怒人怨了!你还愿意去?你决心要去,我立马放人,再扎一朵大红花敲锣打鼓送你去。
杨子笑对方伟说,我是不想去你那儿喽,当副市长虽然也不容易,可比起当厂长来还是容易一些,至少没有人当面骂祖宗八代,没有人捏着一沓发票盯住你报销,更没有人拖家带口上你家里讨饭吃。当公务员虽说发不了财,可吃饭穿衣过日子还是不愁的。杨子又冲宋一平说,你可千万想好了,下海没有回头路,后悔可回不来哟!
宋一平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也呆在衙门吃皇粮得了。对了,方总你也别辛辛苦苦忙改制了,你立马给市长打报告,要求改为公务员,一并把你工厂里的干部都给改办了,或是干脆要求将现有的千把号工人转为公务员,大家一起来吃皇粮,反正市里头吃皇粮的已经有上万人了,再多个千儿八百也无所谓,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嘛!不会见外的,我首先保证不见外。杨副市长,你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杨子问方伟,方总,听说你是浙大的,他也是浙大的,浙大是东方剑桥,群贤毕至,门槛挺高的,怎么就爬进这个玩世不恭的宝物,真是有辱贵校名声!
宋一平辩道,我玩世不恭吗?我玩世不恭居然还被人点作秘书,这是不是也有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之嫌?方总,你给说句公道话,我是不是丢脸,没出息?我是副市长的秘书、副处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呢!就拿方总来说,别看掌着上亿元资产,管着千把号人口,可论行政级别,顶多就是个正科级,这辈子怎么努力也白搭,封顶了!我就不一样,跟着领导好好干,党叫干啥就干啥,我这秘书后面就能争取加个“长”字,不就晋“局”了吗?我再继续努力,积极改进工作作风,多给领导出谋划策,多多讨领导欢心,兴许就能进市常委班子里去,不就名正言顺升“厅”了吗?我的前途灿烂得很呢!方总怎么能跟我比,方总在企业干一辈子也就是个交粮纳税的命!
杨子啧啧道,方总你听听,他还说他不是个宝物,你说他这人还有没有救?满嘴荒唐言,一点不流泪。我算是拿他没办法了,如果不是看在他是刘市长推荐给我的面子上,我真恨不得一脚踹了他,让他找个说书的地方去唱戏。
方伟很开心,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朝气、幽默,这市长和秘书凑在一起抬杠,竟然这么有滋有味,刚才的那点不快就烟消云散了。
三人边说边走,一直走到了西凤漾尽头。白天从这里登高望远,可以清晰地看到航行于大运河上的连绵船舶。
杨子对宋一平和方伟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再过两天是星期天,宋一平陪我去方总的工厂。国企改制是企业走向市场经济的必由之路,短中长都应该是积极因素多于消极因素,不应该尽是一些牢骚怪话。思想工作很重要,舆论导向很重要,具体执行过程中的方式方法也很重要。领导干部首先要端正思想,带头往前看。方总你说对不对?
方伟说,是的,是这样的。脸上却有点不自在,杨子的话里多少对他带有一点批评。
杨子又对宋一平说,你记住了,那一天谁也别告诉,就我们两个人去。方总也不要多叫人,就把你分管技术的总工程师叫来就行了。我们坐在一起好好探讨探讨,畅所欲言。国企改制对企业来说是一场革命,对政府来说也未必不是一场革命!山雨欲来风满楼,公务员这碗饭不应该是这么好吃的。皇粮国税肯定会有被革命的一天,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我,宋一平,还有方总,咱们都一定能够看到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