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官印四-大红官印

市工业局很快做出了将下属国营企业、集体企业统统转制为民营企业的决定,为了尽快拿出样板,决定采取靓女先嫁的做法,把资产上亿经营状况尚可的吴州机械厂率先作为试点,进而以点带面全面铺开。这样,一向不喜欢出头露面的方伟就被推到前台,成了全市众目睽睽的公众人物。

根据市委市政府的要求,企业改制的主要内容要让每个职工包括退休职工都知道,并要召开座谈会听取职工代表的意见,改制方案最终还需职工代表大会通过。吴州机械厂因为是试点单位,市工业局就格外重视,几个重要的座谈会都由分管领导到场主持。但是,每次座谈会的效果都不太好,主持者和参与者成为了对立面,座谈会几乎成了牢骚怪话发泄地。退休职工代表座谈会不欢而散,糟透了!方伟当了这么多年厂长,自以为口碑尚好,能代表职工说话办事,想不到职工们跟自己的心距一下子竟拉得那么远,远得令人透心凉。

应邀前来参加退休职工座谈会的代表,大都在以前担任过企业中层以上干部,会议由工业局陆副主任传达上级精神。方伟依惯例主持会议,看着人到得差不多了,就示意陆主任可以开始了。陆主任习惯地轻咳两声,刚准备说话,老工会主席万喜旺突然从座位上站立起来,问能不能先提个问题。

方伟不由暗暗叫苦,万喜旺在职时就是个敢于为工人说话的代表,天不怕地不怕,在老一辈工人中有很大的号召力。方伟已经听说,万喜旺是有备而来,准备在会上提几个为什么,如果得不到满意回答就带头搅会场。方伟本来不想通知他,但作为老工会主席又没有理由不通知他,再说依万喜旺的脾气,就算不请,他也一定要来的。万喜旺吃软不吃硬,弄得好六脉调和,拼着命也会跟着干;弄得不好九头黄牛也拧不过来,再大的官也不卖账。“文革”期间万喜旺当车间主任,有几个造反派借口文攻武卫,整天在外面游手闲散,几个月都不上班。万喜旺几次将上班通知书送去都不管用,他火冒三丈,下令截留了他们的工资。那几个造反派都知道他的脾气,也找不出他的茬,只能悻悻地回到厂里上班。为了稳住万喜旺情绪,方伟在开座谈会前特意跟他通了一次电话,先捋其顺毛,而后要他给自己一点面子,发言适可而止。他表示一定不会让方伟难堪,说方伟是个好当家人,自己最多在会后问几个听不明白的问题。可谁知会议刚刚开始,他就急不可待地抢先发言了。

陆主任问,万喜旺有什么问题?

万喜旺说,国有企业跟国营企业一字之差,两种说法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陆主任简而言之说,国有是指资产所有权,国营是指经营权。具体到企业的生产经营,没什么大不一样。国有企业也就是国营企业,生产资金由国家投入,企业资产归国家所有,叫法不同而已。

万喜旺说,我听懂了,国家投入资金办的企业叫国有企业,不是国家投入的就不是国有企业了,是不是?

陆主任说,是的,除了国有企业,还有集体所有制企业和其他性质的所有制企业。

万喜旺提高声音说,陆主任,我们这个厂子最早是几个小老板开的铁工厂,也就是现在说的民营企业,解放后先被改制为公私合营,后来又改制为国营,如今政府又要将工厂改回民营企业去了。有人就是想问问,这企业资产中该不该还有从前小资本家小老板他们的一份?他们的后人还在厂里干活哪!

会场本来就不大,许多未被列入邀请的人员都靠着墙根站着听,听万喜旺这一说,许多人都来了精神,有人甚至敲着桌子要求陆主任解答。会场有点骚乱起来。

陆主任听出万喜旺话里带剌,又不能不回答,就说,那怎么行!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经过改造的生产资料属于国有资产了,大家就不要再去刨这些根了,那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

好,那就不刨这些个根了,资本家打倒了,地主打倒了,那是他们活该!万喜旺大声说,我还有一问,为咱们工人一问,请陆主任无论如何给个回答,要不,我会死不瞑目的!

会场突然出奇的死静,都不知道万喜旺要问什么,诧异地看着万喜旺一步步走上讲台。

万喜旺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信封,取出一张同样泛黄的工作证,打开,将两张盖有图章的收据呈送至陆主任眼前,那两张收据上工工整整地印着:

收据

今收到万喜旺同志全民办工业集资款叁拾元整。

吴州铁工厂生产自救委员会

一九五六年八月

另一张收据落款是一九六二年,同样也是叁拾元整。

陆主任一脸茫然,不知这东西为何物。

万喜旺说,这位陆主任年轻,一九五六年还没有出世吧!我告诉你,刚解放那阵子,工厂要啥没啥,朝鲜战场刚刚消停,蒋介石喊着要反攻大陆,国家也拿不出多少钱来盖厂房添设备,许多国营企业也就是沾个名头,破得很呐!要啥没啥,工会就组织工人响应政府号召,开展生产自救。这些钱都是大家从嘴里抠出来的。我不算是最积极的,最积极的人是徐玉石,他把自己结婚的份子钱都捐了出来,二百十六元!

许多老工人都知道徐玉石捐份子钱的事,以为徐玉石也来了,就纷纷站起来找徐玉石,不知谁喊了一声,徐玉石病了,病得很重,他来不了,大家这才又坐了下来。

万喜旺继续发言,那年月人心多齐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家伙都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开展生产自救,没日没夜献义工,自己盖厂房,自己动手做生产设备,工厂才建设起来。那时大家想都没想过以后再要回这笔钱,都觉得这工厂是大家的,大家也是工厂的,工厂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工厂,就像天天唱的山歌一样“瓜儿离不开藤、藤儿离不开瓜”。咱们工人那时候虽说穷得很,可心里头不穷,富得很哪!

会场静极了,许多老人留下了眼泪。

万喜旺继续说,许多人都已经没有这字据了,可我还留着,像宝贝一样留着。为什么?我是想留给子孙后代,让他们知道这厂子是怎么建设起来的!可现在呢?国有企业要散伙了,要搞民营化了,要让经营者控股了。这我们没意见,有意见也白搭。我就是想问问,咱们当年捐的款子和白干的义工,能不能也算一点投资,多多少少也给一些股份?

万喜旺这一番话就像往油锅里扔了一把盐,会场一下子就炸了。一些人争着去看几那张收据,有几个老职工大声说,自己家里也藏着这样的字据,也要拿来讨个说法……

陆主任一声不吭,脸色非常难看,他根本就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问题提出来。他是双推双考提拔上来的干部,还不到四十岁,那段历史只是从书本上看到过,至于其中细节那就闻所未闻了。

方伟虽没经历这段历史,但知道这段历史,在公司档案室里,至今还保存着一些当年生产自救时的捐红榜,作为厂史的一部分,早些年还在宣传橱窗里展示过。方伟见陆主任难开口,就赶紧打圆场说,陆主任今天主要是来传达改革精神,是来听取大家意见和建议的,不是来处理具体问题的,具体问题可以说,但不要扯得太远。

老行政科长王国中站立起来,大声说,那我就说个具体问题,请陆主任反映给政府有关部门。我是一九五五年参军的,先当兵,再当班长、排长、连长、副营长。转业到工厂,又干了十五年的科长,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干部编制,可现在发给我的却是退休工人证,退休金还不到九百元。我的战友分在机关事业单位,退休金有两千多元。我就不明白,咱当年是响应党的号召转业到工矿企业的,是觉悟高,可如今觉悟高倒享了个待遇低。都说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不会让老实人吃亏,可如今老实人吃亏这么大。我该不该得到一些补偿?我还有一张二等乙级伤残证书哩!我们能到哪儿去讨个公道?

王国中这一叫喊,呼应的人就多了。秩序开始大乱,整个会场几乎成了茶馆,甚至比茶馆还乱。有人说,工人阶级过去是老大哥,现在是可怜虫!有人说,五十年代是资产变公产,穷人当家做主人。现在是公产变私产,工人阶级重吃二遍苦,辛辛苦苦五十年,一退退到解放前……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陆主任实在坐不住了,这帮老人看上去一个个慈眉善目,说起话来却个个口无遮拦,当着他的面竟什么话都敢说,未免太出格了。这会再开下去显然已毫无意义。就对方伟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改日再说。便匆匆离开会场。

陆主任一走,方伟也就宣布散会。有些老职工并不愿离去,围着他问,工厂还没倒闭,为什么要把我们转到市退管中心去?是不是嫌我们累赘,碍着你们发财了?

方伟耐心地解释说,把你们转到市退管中心是替你们考虑。你们进了退管中心,生活上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政府全包下了,跟着企业是要共担风险的。谁知这话引起一片不满声,政府全包下了?说比唱的还好听,一个月才给三十五元门诊费,够什么用哪。生大病住院,三千元内一分不报销,超过部分报销还要三七开,许多药还不能报,这算是给我们包活哪,还是包死哪!方伟赶紧不吱声。这些老职工正在气头上,任由他们一次说个够,把心中的怨气出了,这事儿慢慢也就过了,以后的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一番吵闹之后,老职工们陆续散去。方伟把老厂长请进自己的办公室,方伟刚才注意到了,在一片乱哄哄吵闹声中,唯一没有吭声的就是前任厂长。方伟请老厂长坐,给老厂长泡茶,取出两听上好的旗枪绿茶,这是他特意为老厂长准备的,让老厂长一会儿带上。

老厂长半天叹一口气说,方伟啊,今日这帮老家伙说话有点不太好听,也有点出格了,可他们不是冲你来的,也不是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来讨饭的。万喜旺是老先进了,他不是来讨债的,也不是真来要股份的,他是要为自己讨句公道话。五六十年代那么艰苦,他们从来没叫过一声苦,更没有骂过共产党人民政府一句脏话,他们是心里有怨气才发牢骚的。

方伟说,知道知道,我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都是好人,都是我的前辈,这厂子就是他们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没有他们的昨天,就没有吴州机械厂的今天。

老厂长说,你在这厂里也有二十几年了,你当然是知道的。可那个陆主任像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

方伟说,陆主任也许是真不知道,他的年纪没有经过那段历史,也没有在工厂呆过,陆主任其实还是蛮好的。

老厂长又问,你倒是给我说句真心话,这国有企业改制到底图谋什么?那么多职工下岗失业,难道都是职工的错?难道一改成股份制、私有制,这工厂就风水转过来了?就一定有活路了?

国企改制是不是一改就灵不好说,但再不改肯定是死路一条!那么多国有企业度日如年,工人下岗失业,死就死在这体制上,死在长官意志上,死在企业没有自主权上!憋了一肚子气的方伟这时真有点激动,掰着手指头数落道,工资分配没有自主权,劳动用工没有自主权,产品发展方向没有自主权,投入产出没有自主权,产品进出口更没有自主权。国有企业只有服从的权利,红头文件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再有能耐也是白搭,英雄无用武之地,懒汉庸人倒是进了红色保险箱。方伟停了停继续说,老厂长,你也在厂长位置上呆过许多年,你也清楚,其实咱们中国人一点也不笨,笨的是管理体制,一个笨体制把你框在一个圈子里,并且严肃告诉你,圈子里是社会主义经济,圈子外就是资本主义经济,所有制是最大的政治,不可越雷池一步!你还能够干什么?你只能在这圈子里头瞎忙乎,还得陪着天天高唱赞歌:芝麻开花节节高,形势一天比一天好。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如今国门一打开,有比较了,看到差距了,再也不能睁眼说瞎话了。国企改制就成了中国经济必补的一课,改制不见得就能活,不改制则必死无疑!这就像一个人站在悬崖边,非奋力一跳不可,想绕都绕不过去。方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口气对老厂长说这么一大堆话。

老厂长茫然地说,我对国企改制没有意见,可改制的目的应该让工人过得更好,更有保障才对,应该得到工人的支持和拥护。可现在恰恰相反,随便找几个工人问问,个个都是一肚子苦水。上有老下有小,说下岗就给下岗了,儿子不养爷,孙子吃阿爹,这种家庭现在到处都是!我听外面人说,咱们工厂一改制,少说也要裁员一半,有没有这回事?

方伟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谣言满天飞,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可我是有原则的,只要这个岗位需要人,首先录用的就是现有员工,对那些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混儿,那也只能弃而不用。要不改制就成了换汤不换药的老药罐,毫无意义。

老厂长说,混混儿被辞退没说的,可现在许多工人并不是混混儿,他们也照样被辞退,这又是为什么?说这些人没文化,少知识,技能单一,可这都能怨他们吗?他们虽说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可他们同样也轮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文革”,不少人还上山下乡,一去就是七八年,他们这代人可没少吃苦,也没少替国家担忧。可现在呢,又轮到他们倒霉,轮到他们下岗、失业,这良心可安哪儿?手心手背都是肉,穷人富人都是人哪……

方伟无言以对。老厂长的话题目太大,不是他一个厂长能回答得了的。

老厂长起身要走,环视一下办公室说,你还不算忘本,至今连空调也没装一个,言传不如身教哇!吴州机械厂工人这几年还有口饭吃,你这个主心骨功不可没!可独木难撑天哪,你也会有撑不下去这一天的,会有这一天的,天不由人哪!我们这帮老家伙是不开窍了,认死理了,也只能站在马路边看风景听故事了。

老厂长走至门口,突然折回身子问方伟,今天开会,你就不觉得缺了谁吗?

方伟猛然地想起自己的恩师徐玉石,刚才在会上万喜旺已经提到过,老厂长现在又提起,这让他感到羞愧。他好久没有去看徐玉石了,恩师身体很不好,有严重胃病和糖尿病。

你应该去看看师傅了,老徐已经没几天活头了。老厂长满目噙泪道,什么人配叫老黄牛,什么人配叫又红又专,那说的就是老徐呀!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可他却天天都在流泪哪!六十年代厂里才几个大学生,老徐又要搞设计又要做工艺,甚至连工装器具都要自己动手做。他如果不是当年搞车床大会战,整日整夜守在车间里,累垮了身子,落下了病根,也不至于是今天这副病模样。可现在呢,人都病成了这个样子,连个医药费都没处报销。老徐啊,你不值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哪……

老厂长没有拿那两听茶叶,仰脸长叹着走出办公室,走出曾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工厂。

方伟一直陪老厂长到厂门口,送上公交车。望着公交车背影渐渐远去,他突然感觉一阵空落落,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那个曾经提携过他,千方百计争来指标送他去浙大深造,被自己视同父亲一样的老厂长,如今与自己说话的口气和眼神竟是那么陌生冰凉。

方伟不能不去看师傅徐玉石了,走得急,没顾上带什么东西。一进屋,只见徐玉石骨瘦如柴躺在床上,脸色灰青浮肿。方伟不由一阵心酸,问师母为什么不送医院去,怎么能把人就这么放在家里。徐师母一脸委屈地说,人都已经这样了,送医院又有什么用?再说医院也不收了,说这种病人送医院已没有意义。他也不愿意再去医院,家里已拿不出他住院的钱了。方伟一阵语塞。市里头有明文规定,职工住院费用报销实行三七开,并且首付的三千元是不能报销的,如果企业效益不好,不能按时为参保职工上缴医疗统筹费用,那就什么报销都谈不上,许多倒灶企业的工人因此只能小病扛大病熬重病听天由命,方伟的工厂虽然能按时上缴医疗统筹费,但面对一些老病号自负部分的沉重负担,同样无能为力。

徐师母把徐玉石叫醒过来,说方伟看你了。

徐玉石脑子还清醒,示意方伟坐下,用很弱的声音说,谢谢你还来看我,你很忙,听说你就要当老板了,工厂要卖给你了?

方伟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师傅说清楚这件事,这种事显然不是几句话能够说清楚的,说不清楚反而愈听愈糊涂,甚至适得其反,但师傅既然问到了,又不能不说。就对徐玉石说,不是要卖给我当老板,而是工厂要改制了。

徐玉石凄然一笑说,被改制了不再是国有企业了,不是你当老板就是别人当老板。老厂长经常来陪我,他说,六十年风水轮流转,现在又转回去了,可咱们厂还不到六十年哪!

方伟心里一阵酸楚,徐玉石不跟自己说病,却关心跟他已毫不相干的事。方伟真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多说改制的事,徐玉石一辈子都系在国企建设上,全部感情都融在车床上,就跟老厂长一样,是不可能再否认自己和那个年代的。方伟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说服徐玉石去住院,好让他多少弥补一点心中的愧疚。你还是去住院吧。方伟苦苦相劝,钱由我来想办法,以前没报销的医药费单子也都给我,我去想办法。

徐玉石摇摇头,眼角滚落下两颗浊泪,摸索着从枕头处取出一张纸条。方伟接过一看,上面歪歪斜斜一行字:

父债子还,朝死夜埋。

徐师母侍立一边说,方伟,谢你了。玉石一辈子没受人恩惠,死到临头也不想再被人怜悯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徐家人自己会想办法的。

方伟突然一阵哽咽,他不知道该再对师傅师母说什么才好。

徐玉石紧闭双眼不再说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只氧气瓶还在泛着气泡,其状与死无异。

方伟默默告辞,后悔自己不该来得这么唐突,让自己和徐玉石都没有准备。他这时才明白,自己已被徐家人认定为老板阶级,已不是国有企业的厂长,徐家人宁肯饿死迎风站,也不愿再接受他这个学生的嗟来之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