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淼找来了邱一笔,把自己与杨子争论之事作了通报。邱一笔是金亚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兼财务总监,也是阿淼的大总管。阿淼遇上难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邱一笔,向他讨主意。邱一笔年长阿淼十五岁,已近花甲之年,曾是市金属材料公司财务主管,五十岁时一时糊涂,挪用了一笔公款,被开除了公职。阿淼看中他的精明和社会活动能力,不但帮他补平了款项,还把自己公司的账目都交给他主持。绝望得有过自杀念头的邱一笔被阿淼的仗义感动得恸哭不已,发誓生为金亚公司人,死为金亚公司鬼,一心一意辅助阿淼创业。金亚公司因为有了邱一笔的加盟和主持财务管理,内政外交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阿淼曾当着邱一笔的面对王小妹说,金亚房地产公司如果没有我阿淼,你遇急事可放心地问邱一笔,以邱一笔所断为断;金亚房地产公司若没有了邱一笔,我阿淼遇急事就不知道该问谁了。话虽溢美,但阿淼对邱一笔的信任由此可见一斑。
邱一笔本来就不太赞成用串通罢标的做法,担心会弄巧成拙,偷鸡不着蚀把米,想不到真的是这样。邱一笔皱着眉头不无埋怨地说,你平时常说再急不跟狗着急,再难不跟官犯难,今日怎么忘得一干二净?你知道这个杨子有来头有背景,康书记、刘市长对他都十分客气,你怎么能与他争长论短?太犯不着了!
阿淼忿忿然道,他一个外来和尚,自以为为吴州引进外资立了头功,就可以把我这么呼去训斥。你没有见到他的脸色,他分明是在骂我奸商。我难道要买他的账?他有通天的背景,与我有什么相干?我顶撞他几句,他又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不参与这次竞标罢了。
邱一笔耐心地劝说,人家是市长助理,你今后不想再与他打交道了?第一印象很重要,他对你的第一印象坏了,以后再要修好就难了。
阿淼不以为然地说,不能修好就算了,我还懒得和他修好!再说他未必与我再打交道,这种人只不过是下来镀金的,过个几个月一调走,也许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了。顿了一下,他问,有什么办法不让杨子把公告刊登到省报上去呢?
邱一笔思索说,他年轻气盛,既然这么说了,就会这么做,还是要设法息事宁人。
阿淼问,怎么息事宁人?
邱一笔眉毛一扬说,上上策是马上向杨子示好,就说已做通了其他几个老总的思想工作,大家已认可这个标底价;下下策是针锋相对置之不理,任由他将公告刊登在省报上,也不再参与招投标,这样就与他交了恶,直到他调走为止。
阿淼点点头问,除了上上策和下下策,中策有吗?
邱一笔说,中策就是赶紧去向康书记汇报,请康书记出面调停,互相都让点步。
阿淼想,上上策其实是向他认错道歉,自己实在无法接受。若是这样,自己岂不等于反抽了嘴巴,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说了。自己也不愿意与杨子交恶,不管怎么说,朋友多一个好一个,冤家少一个好一个,尤其涉及官场。康书记在这件事上会照顾自己的利益,但康书记作为市委书记,也一定不会让杨子丢面子,杨子毕竟是在给吴州引进外资,是功臣,杨子还有不同寻常的家庭背景,康书记的砝码只会偏向杨子。想到这一点,阿淼后悔自己刚才与杨子说话太冲,决定立刻就去面见康书记。
阿淼没有打通康书记的手机,就驱车去康书记家。康夫人说,康书记正在市委党校作报告。阿淼便试着给康书记秘书汪玉田打电话,汪玉田告诉他,康书记正在作报告,不能接电话。阿淼请他转告康书记,有要紧事当面汇报!就把杨子找他所谈的话简单地说了一下。汪玉田就说,晓得了,一会儿就向康书记汇报。过了半个钟头,阿淼接到汪玉田的电话,让他在康书记家等着,康书记作完报告就回家。阿淼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杨子与阿淼谈完话也是一肚子不快活,阿淼刚一走,就打电话给刘市长,汇报了招投标的工作进程和刚才找阿淼所谈的话,希望得到刘市长的支持。谁知刘市长沉吟好一会儿才说,这事儿还不宜立马决断,应该找到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工作中的分歧有时是看事物的角度问题,找到相交点,将其化解,问题也就解决了。刘市长让他不着急,待他与康书记商量后再说,让杨子在家里等着他的电话。
一放下电话,杨子就后悔了。他是尊重刘市长,是想得到刘市长的肯定和支持才打这个电话的,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请示,完全可以照自己的工作意图去做。市长办公会议对这件事已有明确说法,凡涉及新华丝织厂土地置换和引进外资项目的全部事宜,都由他全权协调和处置,他是在自己分工的权限内行事。杨子愈想愈生气,隐约意识到,刚才跟阿淼的谈话未必会有好结果。杨子突然想起一句忠告:当断不断,优柔寡断,为官之大忌也。
两小时后,杨子才接到电话,不过不是刘市长,而是康书记的电话,晚上有没有空?杨子说,有空的。康书记说,有空就到我家里来坐坐,一起吃顿晚饭,顺便谈谈新华丝织厂土地置换和招投标的事。杨子知道,刘市长已经跟康书记通过气了,那就听听康书记是什么态度,就说,恭敬不如从命。
杨子去了康书记家。康书记招待杨子的饭菜很简单。
因为事先跟刘市长已经通过气,两人已取得一致意见,康书记与杨子的谈话就显得简单扼要。康书记说,第一,外商的投资项目目前只是个意向书,只有正式签约和资金到位后才能真正算数。据了解,周边其他几座城市也在努力争取这个项目,花落谁家尚无定数,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要把这个引资项目当作开发区目前各项工作的纲来抓,要把它当作政治任务来对待,三个月完成三通一平任务只能提前不能推迟。什么是政府的政绩?GDP就是政绩!现在是市场经济体制,领导就得敢抓敢讲GDP这个政绩,不抓不讲GDP,也就谈不上什么政绩。过去有一句话叫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讲得人人自危,讲得民不聊生。现在可以把它翻新一下,改作GDP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要常抓不懈,要咬定青山不放松!只有这样,经济才能发展,老百姓才会过上好日子。康书记停了停又说,第二,两千万跟三个亿的关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个涉内,一个涉外,两千万要服从三个亿。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丢卒保车,千万不能在这上面耗时间,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康书记问,认不认同我所说的?杨子点头表示认同。康书记说,认同就好,认同就是共同点,有共同点就能达成谅解,就能取得一致意见。
康书记最后说,第三点,一百一十万一亩的标底既然已经说出口,就不能轻易改口了。你是代表市政府开的价,那是官价,有严肃性。但考虑到房地产商的实际利益,在具体操作上可以灵活一点,可以在有关规费及税收政策上给予一些减免调节。至于职工遣散后的生活困难问题,可以通过其他渠道给予一些补助。只要引资项目搞成功,工厂建起来,工人能上班,他们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嘛!这是我和刘市长的一致想法,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杨子心里说,你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意见都已经达成一致,我就是有意见又能怎么样?再说,你们也认可了一百一十万的标底价,这等于维护了我的威信。就爽快地说,没有了,康书记想得很周全,就按康书记和刘市长的意思办,我执行就是了。
康书记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吴州正处在工业经济转型期,国有企业转制刚刚起步,民营企业尚未做大做强,外商引资项目更是一块软肋。你这个引资项目给吴州带来了好兆头,市里上上下下都为之振奋。如果我们每个市领导都能像你一样有办法,哪怕有你一半的办法,吴州经济就不愁搞不上去。
杨子谦虚地说,自己也不过正巧遇到这个机会,还是老婆出了力。
康书记说,你也太谦虚了,引资本身就是机会和信息的博弈。中国是服装加工的大国,也是服装面料进口大国。意大利面料多年来一直领世界潮流之先锋,这个引资项目一旦成功,将来定会惠及吴州的上下游纺织产业,前景不可估量。
杨子说,但愿如此。
康书记认真地说,我和刘市长有个想法,想把开发区的一摊子工作都托付你去做,你兼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工作重点就放在招商引资上,市委市政府一路绿灯支持你的工作。
杨子深感意外,自己只是个下派锻炼干部,以学为主,市长助理不过是个待遇而已。开发区主任就不一样了,那是有着近百亿工业产值的基地,在吴州经济中可谓举足轻重,一直是刘市长兼职挂帅。就赶紧说,不不,我初来乍到,人头还不熟,开发区的工作分量重,还是刘市长亲自挂帅好,我尽力当好助手。
康书记解释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这是刘市长提出来的。他说经济开发区这几年起色不大,跟缺少一个得力的专职市领导有很大关系。我们一直在物色一个能胜任这个岗位的好干部,可千军易得良将难求啊!刘市长和我已经商量过了,待你把这个引资项目搞成功,刘市长就和你正式交接班,吴州经济将来的半壁江山就由你来领衔,你就是名副其实的副市长。本来想晚几天跟你谈这件事,按程序要先提交一下市常委会,当然,常委会是肯定会通过的,今天既然说及了,那也就算是代表市委向你先交底了。
杨子相信康书记这话是认真的,就不再言语,内心充满感激。
康书记接着向他介绍了开发区的基本情况和班子成员结构情况,最后语重心长地说,我和刘市长都已五十好几的人了,也都不想离开吴州了。我们两个伯乐谈不上,可求贤若渴之心是很迫切的。你今后工作上有什么事,我和刘市长都会全力支持,你尽管大胆工作。
杨子到吴州已有三个月,也受邀到康书记家吃过几顿饭,但听康书记这么深谈还是第一次。自己工作上并无多大建树,那个引资项目八字也只有一撇,还没最后敲定,刘市长和康书记却这么看重自己,心里很感动,下午与阿淼争论的那一点不快也就全消散了。
吃过晚饭,天渐渐黑下来。康书记邀杨子一起去散步,两人沿着河堤一直往城外走。远处一抹晚霞尚末褪尽,热风夹着晚归麻雀的喧闹一阵阵扑面而来。没走多远,汗就渗透了背心短衫。康书记说,我最喜欢在夏天的晚上散步,想不出汗都不行。出一身大汗,回去冲个澡,晚上睡觉就香了,什么安眠药都不用吃。刘市长说他不吃安眠药不能睡觉,我让他跟我一样每天晚上走一小时路,保证他半个月就戒掉安眠药。可他只坚持了两天,就说走不动了,宁可去吃安眠药。吃药睡觉是被动睡觉,走累了睡觉是主动睡觉,睡眠质量完全不一样。你晚上睡觉怎么样?
杨子说,我白天不能睡觉,哪怕只睡一小会,晚上的觉就差了。
康书记感叹说,那是你年轻。人一上岁数,中午能小睡一会是很受益的,倒是晚上不宜多睡觉,多睡反而不好。我一般晚上十二点后才睡觉,一觉醒过来差不多就六点钟了,生物钟很准时。
杨子打趣说,康书记身体这么好,原来奥秘全在睡觉上,你倒是可以办个讲习班,让刘市长他们都来做学员,兴许能带出一帮好徒弟。
康书记认真地说,你可别小看“睡觉”二字,那里头学问还真不少呢,许多专家说起睡眠来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说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做不到每天坚持走这一小时的路。你别看这走路,走路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工作压力释放的过程,是身心放松的过程。路走不好,觉也就睡不好;路走累了,促进新陈代谢,觉也就睡香了,这就是辨证法。你现在还感觉不到这一点,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体会就深了,年岁是不饶人的。
两人边说边聊就到了市河跨桥上,再往前走便是经济开发区。他们在桥头处停了下来。从这里能分别眺望到老城区和开发区的灯光。
康书记朝四周巡视一下问,你到吴州也三个月了,对吴州的整体印象怎么样?
杨子赞赏说,很好,满秀丽的一座江南小城。登高见青山,挽脚涉绿水,街面也干净卫生,我是满喜欢的。
康书记感叹说,是啊,外地人到吴州,尤其是北方人,都是赞不绝口,说吴州秀丽,有山有水有灵气,满目葱茏,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可你再去问问地道的吴州人,却能听到许多埋怨,说今日吴州已面目全非,变得一点都不像吴州了,不再小桥流水,亦无枕水人家。人哪,就是那么怪,谁都想住得现代化一点,舒服一点,巴不得早一日搬出老宅,可真正住进了新房,却又怀念老宅的热闹和人缘。
杨子笑道,这不光是吴州,其他地方也是如此,怀旧心态人偕有之,尤其是老一辈更甚。在北京,有些老北京人宁肯住胡同也不愿意去住高楼,对北京城这些年里胡同的大量消失归纳为一个字:哭!
康书记说,是啊,老人最恋旧。我还算不上老,但我也在经常问自己,这些年在城市建设方面,我们到底是建设多一点呢,还是破坏多一点?几百年上千年的古城,说拆就拆了,拆个精光,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真对不起先人,也对不起后人哪!
杨子点头说,这不光吴州,全国各地大都如此。城市化运动嘛,熊掌与鱼不可兼得!
康书记认真地说,你这话是不错,可吴州不一样,吴州是江南小城中的精品。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江南建筑的所有精妙文章,在吴州都能找到出处。且不说其他,单说横贯城内东西的那条运粮河,那河上的各式水桥,两旁的驳岸人家,一家一户的廊坊天井,还有门梁上档的砖雕瓦塑青砖铺就成的各式厅堂,厅堂正中悬挂的赵钱孙李人家的房扁、门号,那都是有名有出典的。就是有些个大户人家的灶上壁画,那个精致,如今再也找不到能画这么好的壁画的画师了!可惜啊,吴州古城如果还在,那堵爬满青藤的古城墙如果还在,那些青石板弄堂和栽着白果树、石榴花的院子如果还在,那条记载千年历史的牌坊街如果还在,世界文化遗产的桂冠一定非她莫属!吴州的经济总量也绝不至于只有五百多亿,至少可以提高百分之二十。
杨子惊讶地问,一座古城对经济能有这么大拉动力?靠卖门票和旅游来带动三产?
康书记反问道,你不信?周庄二十年前有什么?死水一潭,连一条通车的大路都没有,谁会去那儿扔钱?可现在的周庄已成为中国的一张名片,天天人头攒动,有人一趟看不够,还去第二趟第三趟。去干什么?物以稀为贵,人都忆古怀旧去了。从前的故事是陈酿的酒,从前的故事是童年的梦。老街上的石板路就是有这样的魅力,魂牵梦萦哪!我和刘市长前不久去了趟苏州,就听到一个旧貌换新颜的格林童话故事。一九九三年,新加坡资政李光耀应邀来华考察,中央推荐山东作为合作伙伴,李光耀看了几处都觉得人气不足,又去无锡,仍不满意,李光耀决定回国了。临走前,中央安排他去苏州玩玩,会英语的苏州市长章新胜陪李光耀逛姑苏城。第一站去看苏州刺绣研究所,章市长介绍说,苏绣工艺极为精细,头发一样的丝线还要再分成四十八份,双面绣的颜色各不相同,无论在哪儿看,猫的眼睛都会盯着你。李光耀惊讶了,那只猫的眼睛果真始终盯住他,躲都躲不开。第二站去看苏州园林,章市长介绍说,你可不要看它小,其实包罗万象,气象万千呢!第三站去看盆景,章市长介绍说,这个小玩意儿小中见大。章市长巧妙地向李光耀推销了苏州的三件至宝,优雅古老的城市环境,高素质的劳动力基础和崇尚精细的文化底蕴。李光耀被陶醉了,一个格林童话就这样在谈笑风生中被合成了。今日的苏州,古老与现代同在,熊掌与鱼不是同时兼得吗?
杨子不得不佩服康书记的善辩。便问,我听人说,吴州现在剩下的旧街小弄没有你的同意连砖瓦都不许动一块,是真的吗?我看有些旧房屋已很破旧,也算不上名宅大院,并没什么保存价值,为什么就不让拆除,是不是感情上太那个了?
康书记反问,我太有点哪个了?你是不是觉得有点过?不,不为过。现在由政府出面为这些旧街小弄埋单已经是刻不容缓了,怎么做都不为过。非但不为过,而且太晚了。我几年前接待过一个澳大利亚考察团,当时旧城改造正轰轰烈烈展开。我在吴州宾馆观光平台上向客人介绍,这些地方不用几年都将旧貌换新颜,市政府有决心在二十一世纪来临之际彻底消灭马桶,城市居民都能过上比较现代化的生活。他们却非常惊愕地问,是吗,你们要把这些老宅统统都拆除掉?那我们下次来就再无法看到了,那是非常遗憾的!他们就去那些老街旧屋转悠,进东家串西家,到处拍照录像。我问翻译,洋人叽叽咕咕都在说些什么?翻译说,他们说这些街弄若是能搬几条到澳大利亚去,那该有多好,政府肯定愿意出钱保护的。在澳大利亚,一百年前留下的破袜子就是文物,在中国,三百年前留下的民居只不过是破袜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过这样的比喻,觉得心里空落落,很不是滋味。回家后我想了许久,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官当得实在不怎么样。消灭马桶听起来挺卫生,也挺文明的,可消灭了马桶就算现代化了?马桶消灭了,老宅、老街跟着也全消灭了,那可是祖辈几十代人留下来的家业,我们凭什么要全部干净彻底地消灭掉?为什么不能有选择地保留一部分?人家老外跟我们老祖宗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就想到了要搬几条街回澳大利亚去?我们怎么就想不到,拆得那么痛快淋漓,不亦乐乎?就因为我们需要生活得更现代化一点,这是理由吗?康书记显然有点激动,又追问一句,你说,这是理由吗?
杨子笑着反问,这难道不是理由?现代人有权利也有条件比前辈生活得更好一点,同样,后人还会比我们现在生活得更好,一代胜过一代,这是必然的。
康书记摇摇头说,你这话只对了一半,是应该一代胜过一代,可一代也应该尊敬一代,让上辈人上上辈人创造的文化尽可能保存一点下来,特别是那些精华部分,这也应该是我们现代生活一部分嘛!你刚才说,吴州现存的旧街小弄没有我的同意连砖瓦都不许动一块,那太夸张了。旧城改造,成片开发,怎能不涉及到一个“拆”字?我是让文保部门抢注了一批不许拆的深宅大院和名人居舍,还有就是米行街的那一片民居。对了,你有没有去米行街看过?你应该去那里看一下,看过米行街,你对吴州的过去就有了大致印象。
杨子说,米行街我去过了,临河而筑,尚有明清时期风格的古居,还有几幢中西合璧小洋楼,似乎都已破损了,其中有什么出典就不知道了。一条卖米的小街有什么精彩,值得下这么大决心去保存下来?
康书记纠正说,米行街不只是卖米的小街,米行街最早因卖米出名,以后就不只卖米,酒楼茶馆布肆戏坊一应俱有,柴米油盐酱无所不卖,叫其米行街是因为有许多与米相关的文化,米行街是吴州历史文化的缩影。像你这样的外乡人从街上一般性地走过,不细细看,也不去打听,看过之后也不过觉得如此,与江浙一带其他水乡码头大同小异,可细细打听细细去看,便可以品味到在其他码头品味不到的文化。
杨子饶有兴趣地问,应该怎样去看才能看出米行街特别之处?
康书记解释说,你先得看脚下的路。米行街沿河而筑的石板路便是文化,有青石板铺就的,有黄石板铺就的,还有铁砂石铺就的,一种石料就是一门大户人家,一直从河埠头铺至人家大院的四角天井。这种大户人家约有二十几户,一年里能有两三千担稻米进出。
杨子啧啧说,两三千担稻米不少了,可以评上大地主了。
康书记继续说,米行街上最出名的是两户大姓人家,一户姓钮,一户姓沈,一户居西,一户居东,各家一年里至少有两三万担稻米进出。
杨子惊叹地说,那他们就是超级大户了,收两三万担稻米要多少库房才够用?江南多阴雨,平时晾晒保管又要多少人工去服侍,真是了不得!
康书记得意地说,还有让你更吃惊的,那户姓沈的大户,鼎盛时期不但经营稻米,还做丝绸生意,上海杭州湖州都有他家的店铺,民国初年,丝绸生意还做到了法国英国。
杨子笑道,用现在的话,沈姓人家开的是跨国公司,也许还是中国第一批跨国公司哩!
康书记点头说,是的,可终究没有跳出富不过三代的怪圈。也是生不逢时,先是欧洲打仗,打第一次世界大战,两个儿子都死在国外。沈老先生回国后便一场大病,临死前关照长孙沈照金,把外码头上的店铺都折价变现,到乡下去买田地置房产,只有农夫才万万年,做安分守己的耕读世家。沈照金跪着哭着应承了,将老爷子安葬后,却带家人去了上海,倒是将米行街上的店铺房子统统都折价变了现。
杨子笑道,年轻人见过大世面,怎么可能再回到乡下去过日子?沈家以后又怎么样了?
康书记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上海沦陷的第二年,沈照金身染重病回到吴州养病,后来就不行了,临死前对两个儿子说,我有负于你爷爷临终嘱咐,你们不可再有负于我,将我葬在爷爷身边,将上海杭州的店铺都卖了,回到乡下置些田地房产,天老地荒,农夫万万年。两个儿子跪着哭着应承,真将上海杭州的店铺家产变了现,却没有回到吴州乡下购房置地,反是将米行街上最后那点宅基地都卖了,带了一大家子人飘洋过海去了美国。
杨子笑得非常开心,说,这沈家后代还真是一代比一代心气高。以后又怎么样了?
康书记说,几十年音讯全无,到了一九八五年,市侨办接待了一个自称是沈家后代的老人,想在购置一处房屋颐养天年,他有随身所带的传世家谱为证,千真万确是沈家后代。
杨子问,老人就住下了?
康书记说,当然住下了。一住就是八年,临终前对儿孙们说,米行街上从前有沈家的祖产,只要有人肯卖,便买一间在名下,圆历祖历宗叶落归根之念。儿孙们都跪下答应,让老人放心。可是,他们料理完丧事的第二天便匆匆回美国去了。
杨子问,他们就没提出要买房子的事?
康书记说,没提,提也没用。那房子早就不姓沈了,又是旧房子,进不了市场,想买也没法买。
杨子说,如果存心要买,也不难,办法还是有的,以旧换新不就可以调换出来吗?
康书记叹息说,是啊,只是他们并无此真心,这个世界转得太快,每个人的事又太多。
杨子又问,沈家后人以后就没有来过?
康书记说,偶尔也来,来上坟,住上一两天就匆匆而去。
杨子问,就从来都没再提及过要买祖上的旧房产的事?
康书记说,没有,从来都没正式提出过。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显回光不生情。人哪,也许只有到了回光返照之时,才会真正念其一生所想之事,才会其言也善,其情亦切。
杨子笑道,康书记看来也是个挺恋旧的人,所以这辈子不想再离开吴州了。听起来你好像跟沈家很熟,是亲戚关系?
康书记说,不是。我就是在这条街上长大的,几代人的故事从小就印在脑子里,想忘也都忘不了。
杨子笑道,听你这一说,我以后也不会忘记了。如果沈家有后人再来,康书记一定要引荐我见一面。我要劝他们置买几间祖产,以了沈家几代老人心愿。另一家姓钮的大户人家,也有一样的传奇故事?
康书记说,故事不一样,结果都雷同,富不过三代。姓钮的人家世代书香,官至尚书,到了晚清还有族人高中状元,御赐金扁,立石楼牌坊,只是以后香火不旺,现在只剩下个传奇故事,连后代都不知去了哪儿。
杨子叹息道,真是不问不听不知道,小小米行街竟如此精彩,真是值得保护下来。
康书记更是感慨万千,我生于吴州长于吴州,又长期在吴州工作,这座城市的过去现在都可喟历历在目。我敢说自己工作上无愧于党和人民,但我不敢说无愧于吴州的祖上先人。那么精致灵秀的一座江南小城,在我任内竟拆了个精光,真是罪过啊!
杨子劝慰说,你也是有功的,米行街不就保存下来了?将其原样修复,祖上先人一样会感激你的。
康书记点头说,我现在只有将功补过了,尽快修复米行街,这是我任内一块心病。
一个月后,意大利外商所需的三百亩土地便完成了三通一平,外商对吴州的投资环境非常满意,对杨子和宋一平的全方位服务赞赏有加,双方愉快地举行了签约仪式。同月,杨子升任副市长,正式接替刘市长担任市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