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被安排到吴州去担任市长助理。
从省城到吴州有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就够了。这日正遇大雾,高速公路被关闭。杨子问司机,另外还有什么路?司机说,还有一条省际公路也可以走,只是要多绕一些盘山公路,路况也不太好。杨子说,不必开得太快,到吴州能赶上吃饭就行。司机让杨子打个盹。杨子将保险带系住身子,便渐渐浅睡了。小车于雾中不紧不慢地往吴州驶去。不知过了多久,小车突然停下来。杨子睁眼看去,车停在一处山道上,两边高山峻岭,雾气依然很重。一个背画夹的姑娘拦住了车,问能不能带她回吴州。司机请示杨子。杨子说,行,顺路捎个人而已。姑娘说声谢谢就上了车,坐在后排,手里还采着一小把不知名的红樱果。
杨子闻到一缕清香,扭头问姑娘,你一个人到山里转悠写生,也不怕迷路?
姑娘身子前倾,笑笑说,不会,这一带地方我经常来,挺熟,迷不了路。
杨子被撩起了兴趣,就问,这一带的山上都有什么好风景,引得你经常来?
姑娘笑眯着眼说,看来你不是吴州人,也从来没来过这里。
杨子坦然说,让你说对了,我不是吴州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山。你说,山上有些什么好景致,值得你这么炫耀?
姑娘点点头说,这一带的山系天目之脉,风从海上来,景自天目出,山上好景致多得不得了,怎么说得过来?
是吗,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山上真有值得一看的好风景?杨子看着窗外被云雾绕缭的山峰不由有点心动。
姑娘鼓动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前面不远有一处叫藏云谷,一年四季蒸云腾雾,偶尔露峥嵘,风景极佳,你如果喜欢,为什么不去看一下?看过了就一定忘不了。
杨子平素就喜欢登山看景,听说眼前有这般好景致,哪里还舍得放过?就说,那就随你去看看。
小车停在路边。杨子让司机稍等一会,便随姑娘翻上山峦。
山道不太好走,多荆棘杂草,指着看并没有多少路,却是欲速则不达。姑娘一直走在杨子前头,杨子感觉自己并不比姑娘脚力好多少,紧走慢走,两人都有点气喘吁吁。
杨子问姑娘,怎么尽走些没路的路,连路都没人走,还会有什么好景致?
姑娘说,好景致怕人偷看,想看好景致就不能怕走路,路尽头风光无限!
杨子笑道,听你这一说,我还非要一走到底了。
姑娘笑着说,山上的风景不会亏待你。
两人边说边走约半个小时,攀登上了一块巨石。姑娘这才停止脚步,指着眼前一片云海说,喏,藏云谷到了。这时,大雾开始散去,太阳于群山叠嶂处破云而出,衬着火红的背景,满山遍野煞是鲜艳夺目,隐于群峰怀抱中的藏云谷却依然像睡着一般,大团大团云朵悬浮于山谷间,纹丝不动。放眼看去,浓黛乌墨的山,缥缈无常的云,远远近近,黑黑白白,重重叠叠,犹如一幅巨大天屏展现在面前。
杨子从没这么近距离接触过云,身前是云,身后是云,左边是云,右边也是云,触手可及,处处是云,丝絮一般将两人团团围住。杨子知道云就是水珠子,却从未触摸过水珠子织就的云,现在可好,与云朵儿贴在了一起,将其看得一清二楚,水珠子织就的云竟然那么晶莹剔透!置身云海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杨子惊讶不已,连声问,哪来这么多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云?
姑娘解释说,藏云谷底里有一个藏云洞,藏云洞里住着一个云仙姑,云仙姑喜好收云纳雾,日聚夜集,用以洁身沐浴,这云便是云仙姑从四处搜集来的。
哦,故事真美!杨子赞不绝口,藏云谷确是一处好风景,蒸云腾雾,偶尔露峥嵘,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姑娘高兴地说,你现在见到的只是一幅静画,待一会儿风起,云朵儿醒过来,追着风儿跳舞,那景致才真好看呢!你就是长着十只眼睛也看不过来,如果有好眼力,兴许还能看到藏云仙姑呢!
杨子听得兴致勃勃,巴不得立马平地起风雷,一饱眼福,早已忘了下山时间。说笑间,那山风还真似通人性一般骤然而生,顷刻间,松鸣竹嘶,彩云翻滚,被惊醒的云朵追着风儿急悚悚聚,急悚悚散,一瞬间,藏云谷中尽显鸟语凤咽,恰似天女放歌,琴师散步……
杨子看得如痴如醉,手不知所指,脚不知所移,人不知现身何处,魂魄也似出了窍,任由那云朵儿牵着漫山遍野狂奔,去追逐轻歌曼舞忽隐忽现于云雾之中的藏云仙姑。好半天才醒过神来,长叹一口气说,好风景,真是好风景!这哪还是人间,分明是到仙界了,就是仙界这景象恐怕也不会多见,蛰居城市哪有这种享受!难怪你还要经常来,值得来。
姑娘格格笑着说,还有什么感慨尽管对大山说,大山一定会有应验。
杨子一本正经道,大山如果真有应验,我愿意在这儿搭一个茅屋,耕耘几亩荒地,天天守着这风景过日子。
姑娘开心地说,你这人倒是真直白,刚到此一游就不想走了,说脱俗就能够脱俗!
杨子哈哈大笑说,人能脱俗不好吗?就怕心想事不成,脱不了俗呢!
姑娘赞许说,你与许多人不一样,别人看了好,也就嘴上多说几个好字,多拍几张照片罢了,或是说下次有机会再来,没有人会说要在这儿搭间茅屋住下来的。看来,你比别人更喜欢这里的风景。
杨子叹道,何止喜欢,我真神往矣!藏——云——谷,你美死人啦!你美死人啦,藏——云——谷!杨子的嘶喊声在山间久久回荡。
姑娘见杨子如此钟情天目山水,比自己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由顿生知音之感,满心欢喜地说,往西走几百步,还可以看到一块巨壁,奇大无比,传说是块飞来峰,上面还有仙人留下的字迹,只是一般人不识,要不要去看?
杨子说,当然要看,仙人的字看我认识不认识。
两人抖擞精神顺着山梁往西走一程,来到一个悬崖边,姑娘停住脚步,指着对面说,喏,到了,这就是飞来峰!
杨子猛一抬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一条深沟横贯眼前,脚下已不能再前进半步。顺着姑娘的手势望去,果真见一块巨大石壁突兀于山沟对岸,高数十丈,宽数十丈,黄褐色,围城一般耸立在眼前,再看脚下那沟,云遮雾盖,溪声湍急。
杨子去过雁荡山、黄山、庐山、泰山,见过千奇百怪的峰石,然这般秀色逼人的景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几乎都有点不相信眼前所见。在省城,谁也没告诉他去吴州路上还有这么一处胜景,今日如果不是阴错阳差遇上这个姑娘,岂不就错过了这人间仙境?
姑娘指着石壁笑问,见到上面的字吗?
杨子端详许久,并没看出石壁上有什么字,倒觉得那块石壁应该是一幅画,像一幅硕大的山水画。
姑娘笑着说,你能看出像一幅画也算是有眼力了。墨分五色,干湿浓淡,你再仔细看。
杨子仔细一看,渐渐地辨出了眉目,那幅山水画隐隐约约藏着一个字,像是一个大大的“界”字。
姑娘眉睫一挑,眼露喜色,让杨子将字写在画板上。
杨子用笔先将那块突兀石壁勾出,再依了纹脉描写出那个“界”字,最后落款:界!——公元二零零一年春写于吴州天目山脉。杨子问,对不对?
姑娘欢喜不已,连声说,对的对的,就是这个“界”字,也就是这么个写法,这处山名因此也就叫界牌岭,怎么就让你一个外乡人看出来了?
姑娘十分兴奋,拉着杨子又去攀登另一侧高地,让杨子换个角度再看那个“界”字。姑娘指着“界”字问,从这处看到的与刚才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杨子仔细看一会,觉得与刚才所见没有什么区别。
真没有不一样?
是没有不一样!
姑娘叹息道,你能看到“界”字已非俗人之眼,俗人是无缘见到的,然见“界”字而辨不出“界”字之异同,你则并非非常之人,只是个不足月的早产儿吧?
杨子一愣,自己早产的事并没有印在脸上,怎么让她知道了?真是奇怪。就笑说,我看你也不像个画画教书的,倒像一个相面测字的女卦人。
姑娘开心不已,连声说,你错你错,大错特错!我怎么成女卦人了,我千真万确是个画画教书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有画为证。你的画不如字,我说得没错吧?姑娘一脸得意地看着杨子。
杨子又是一惊。他平素喜习书法,偶尔也涂几笔画,但刚才只是简单地涂写了几笔,怎么就让她觉出画不如字?就打趣说,是你错了,我是字如画画亦如字,都一样好也都一样差,不分高低。
姑娘说,不会错的,你的字可以登大雅之堂,画就只能出黑板报用了,二者天壤之别!
杨子哭笑不得,姑娘却笑弯了腰。
春风拂面,风景如画,两个天性自然之人,相逢于美景之中,眼中所见皆为心中所爱,言无忌,语无邪,一见如故,彼此都觉得非常开心惬意,都觉得此时离天近,近乎咫尺,只需欣然一跃,便可携手步入天庭,便可随门童鱼贯圣殿,便可坐灵石拥玉柱听天籁……
说话间太阳愈升愈高,云雾渐渐散尽。这时再看藏云谷,恰又是另一番景致,山似凝目,松如画峰,飞鸟咽声四溢,满眼所及皆是活生生精灵。
两人心旷神怡侍立于悬崖处,指点风景,说笑变幻,将时间忘得一干二净。正这时候,山道口嗽叭声却一声接一声响起。杨子一看时间,竟已过去了两个小时,就对姑娘说,司机一定是等急了,回去吧!两人这才匆匆返身往山下走去。
上了车,杨子又问姑娘,吴州有这么个好地方,以前怎么就没听人说起过?
姑娘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天下有好景色地方多了,不是所有人想看都能看到的,看得到是一种缘分,缘分可遇而不可及。
杨子笑道,这景色明明就在山上摆着,上去看就是了,什么缘分不缘分,岂不好笑?
姑娘反问道,你觉得好笑了吗?我问你,你今天如果不是遇上我,没有我的引领,你能见到这么好的景色?你就是天天从这里过,那也是枉然!
杨子心想,这话倒也对,真是有缘分。想到“缘分”二字,杨子不由一阵心跳,偷看一眼姑娘,姑娘也正在看着他,眼神十分会意,不由一阵心跳。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真不应该。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刚才上车时无意间上了后座,与姑娘齐肩坐在一起。怎能这么昏了头呢!杨子不由后悔自己不小心,再看司机,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全神贯注开着车。
一会儿工夫,车就进了吴州市区。姑娘说她在城西路口处下,司机便将车停住。姑娘说声谢谢便下了车,又折回身将杨子画的那页稿纸递还给他,让杨子下次再去界牌岭好记住路。说完,头也不回,飘逸而去。不知怎么,杨子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空落落。两人坐了几小时的车,一起爬山看风景,说了这么多话,话也投机,却连姓名都不留下。又一想,留下姓名有什么用,难道还要去找她?正胡乱想着,只听司机说,杨助理,市府招待所到了。杨子定睛一看,车已经开进了市府招待所的大院。
##大红官印二
中午的天气很热,太阳烤在柏油马路上就像着了火一样。方伟骑着自行车一路压着辙印从市府回家,家里还要闷热,方伟赶紧关好门窗,打开空调,尔后一屁股坐在藤椅上,任凭空调风徐徐从头顶泻下,一会儿,人就觉得舒畅了许多。
方伟随便煮了碗水饺吃下,便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中午小憩一会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哪怕只是几分钟,也令他十分惬意。可他今天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上午市里召开深化国企改革动员大会,市里主要领导讲话作动员,都是同一个主题:进一步深化国有企业体制改革,将国有资本从一般竞争性行业中退出,通过资产置换和职工身份置换,将国有企业转变成民营企业或股份制企业。大会强调了一个硬性指标:至二零零一年年底,吴州百分之九十的市属国有企业完成改制任务,国有资本退至百分之三十以下,有条件的企业最好全部退出,退出的股份由企业经营者接盘。市委书记康佰昌用极富鼓动且幽默的口吻说,我送给诸位国企老总三句话:一不要怕人诘问你们姓社姓资,不管姓什么,只要姓“发展”就行,发展是硬道理;二不要怕所谓国有资产流失,流来流去只要有税金流进国库财政就行;三不要怕人骂大街,骂你们摇身一变成了资本家,腰缠万贯的红色资本家越多越光荣!
资本家并且是红色的,方伟觉得这词儿从市委书记嘴里说出来真是够玩味的,这资本家好懂,中学的教科书上就有定义:占有生产资料和货币作为资本,以剥削雇佣劳动者获取剩余价值的人。一言以敝之,资产阶级一族!红色的也好懂,以出卖劳动力为生,无产阶级是也!如今二者竟然能被有机结合起来,论为一家,并被主流社会所接受、推崇,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来从前的教科书老了,跟不上形势了。方伟觉得自己也有点跟不上形势,至少在观念上偏于保守,不符合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思想再解放一点的时代要求,但是没关系,做不了开拓者,做个追随者也还是个潮流中人。
方伟这么想着就没了睡意,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打电话给夫人王大妹,说下午局里还有个座谈会,为丈母娘祝寿也许就要来晏一点,会议如果开得迟,自己就直接去金亚大酒店了,不必再等他一起去。王大妹说,二妹一家三口已在母亲家,小妹正在生闷气,阿淼与她是一起来的,屁股还没有坐热,没说上几句话,一眨眼就又被电话叫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儿,连手机都关了。你可千万不能迟到了,爸妈已经在担心,这次又要黄了拍全家福。方伟说,晓得了,不会迟到,一定会找到阿淼,不能让二位老人再白操一场心。阿淼是王家三女婿、吴州金亚房地产公司总经理。
阿淼刚才接到的电话是市长助理杨子打来的,说有要紧事问他,让他马上去一趟。阿淼当然得赶紧过去,不过不是去市府,而是直接去杨子在市府招待所的住处。
杨子敞开房门等待阿淼,人端坐着,一脸严肃,眉宇间明显带有愠色。
阿淼进门见杨子这般脸色,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位从北京下来的市长助理分管工业口,严格地说不是他的顶头上司。市里不少人在传说这位市长助理有家庭背景,到吴州是来镀金的,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往省里调。阿淼也相信,三十多岁的人没有一点背景怎么能担任地级市的市长助理,还享受副市级待遇?阿淼经商多年,官见得多了,深谙其中学问。朝中有人好做官,有亲人就更好做官,这是中国政坛一大特色。官贵民贱,为官者上,为民者下,经商做生意则居其中。因此,阿淼信奉一个原则,再急不跟狗着急,再难不跟官犯难。阿淼猜不透杨子为什么不给自己好脸色看,就问,杨助理,你找我有什么事?
杨子开门见山地说,昨天晚上,我在吴州宾馆门前看见你,想问你事儿,你一闪就进去了。想打手机给你,却不知道你的号码,只好跟上去一间间找,在香榭阁里看见了你。你们一帮子人像在开会,我踌躇好一会,还是没有进去,怕搅了你们兴致。今天是星期天,特意请你过来一趟,想听听你们昨天开会的事。我猜,也许我还是其中一个角色吧?
阿淼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里直叫苦。说好谁也不许告诉的事,怎么一个晚上便传到杨子耳朵里?是谁他妈的吃里扒外漏了风声?阿淼不相信杨子说的话,什么让他撞见了,还见到香榭阁里有一大帮子人,说得活灵活现,哪有那么巧?就顺水推舟说,昨晚不是天太热吗,有人愿意做东,大家就一起聊聊天,都是些搞房地产的朋友,聊的都是圈子里的琐事,东扯西扯,没什么好听的故事。
杨子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这么说时间地点都没有错,只是故事不太好听。不好听没关系,也与我聊聊嘛!老总们的琐事也许是市民百姓生活中的大事呢!杨子递给他一杯杭白菊茶水,认真地说,我是真想听你好好说说,说说你们所关心的事,也说说我所关心的事。
杨子与阿淼面对面坐了下来。这样就把阿淼逼得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阿淼说的琐事和杨子说的大事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新华丝织厂破产倒闭及土地置换的事。新华丝织厂是吴州的老牌国有企业,有两千多职工,连年亏损,已到了资不抵债的地步。市政府决定将其破产,职工按现有政策规定,能提前退休的提前退休,够条件内退或协保的就办理内退或协保,剩下的则买断工龄遣散回家。杨子到新华丝织厂蹲点住了一个星期,参加了好几个座谈会,听到看到许多老工人的怨言和眼泪,很为两千多工人失业后的生计担忧。他先是通过夫人林风,再由林风通过其父亲林老,然后由林老给有关部门打招呼,很快就从外经贸委的渠道联系到一家意大利客商。那家外商到吴州经过一番考察,有意向参与新华丝织厂的改造重建项目,拟将工厂迁移至市经济开发区,圈三百亩土地,投资三个亿,专门生产供出口的高档面料。市里必须在三个月内将这三百亩地做到三通一平,尔后才签约。杨子作为主管工业的市长助理和项目引荐人,自然而然成了这个项目的全权负责人。上亿元的引资项目还是第一次经手,因此非常看重,希望一炮打响,博个好兆头。这几天,他带了秘书宋一平等人,马不停蹄跑开发区勘察选址,搞可行性报告,很快就拿出了预算方案。开发区三百亩土地的征用、回土及三通一平的总费用约需三千万元,位于老城区的新华丝织厂占地约一百二十亩,从工业用地提升为商业用地,每亩起码有六七倍的升值倍率,也就是说,这一百二十亩厂区土地通过置换至少可以变现一点四亿元,扣除开发区征地费用和安置职工的各项支出费用后,至少可盈余两千万元。而市长办公会议给他的底线则是持平即可,前提是确保外商投资项目能如期签约。杨子让宋一平跟市里几家房地产公司一一打招呼,准备下周搞一次招投标会,标底价为一百一十万元一亩。谁知通知发出去五天,竟没有一家房地产公司前来投标,连打听的人都没有,就像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那样。显然,他的计划遭遇到某种力量的集体抵制。杨子让宋一平了解一下怎么回事。宋一平转一圈回来告诉他,吴州金亚房地产公司总经理阿淼在牵头作梗,一是嫌没有按老规矩进行协议转让,二是觉得这块地价标底定得太高。吴州的房地产市场数阿淼实力最大,他说话最有号召力,其他房产公司老总都唯阿淼马首是瞻,这种集体罢标的举动非阿淼号召无人可为。杨子觉得阿淼真是个人物,居然敢率众与政府叫板,真是够牛的了。他必须弄清楚,阿淼为什么要率众罢标,于是他决定会会阿淼。
阿淼被杨子逼得实在躲不过去,叹口气说,杨助理,你刚到吴州不久,吴州的房地产市场跟吴州的经济一样不太景气,不少楼盘都空置在那里压资金。如果还有点赚头,谁会躲着不去投标呢?争都争不来呢!实在是标价定得太高了,谁还敢去冒这个风险?
杨子冷眼问,那依你所见,该定在什么价位合适?
阿淼认真地说,大家都觉得九十万至九十五万一亩比较合适,绝对不能过一百万元,那地块也偏僻了点。
杨子提高声音问,大家,你指的是哪个大家?是其他的几家房地产公司?你是这个大家的头?是来替大家讨价还价的?
不是讨价还价,是请求。市长办公会议既然只要求做到平衡置换,你何必又要追加十万二十万元?这样对开发商,对买房的住户都没有什么好处,何苦呢?再说,厂区土地如果延误置换,势必会影响招商引资,两千万跟三个亿孰轻孰重?总不能因小失大吧!阿淼口气中明显带有一丝不屑和不满。
杨子有点愤怒了,压住火气说,你不愧是优秀企业家,不仅知道市长办公会议的底牌,还深谙两千万跟三个亿之间轻重。你不但善于经商,看来还精于从政。是的,你算是点在七寸上了,两千万跟三个亿,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可你有没有想过,新华丝织厂上千名遣散职工又在盼什么?他们买断工龄的身份置换费一年才七百元,十年工龄也只有七千元。如果他们的厂区土地能卖个好价钱,市里就能多给他们一些补贴,这对他们是多么重要!而对你们来说,只不过是利润少了一点而巳。拔一毛而利天下,你们又何乐而不为?
阿淼连声争辩说,杨助理,这可是两码事,完全是两码事!我不是市长,也不是慈善家,我没有这个责任和职能,我的公司再大也不过是一家有限公司,沧海一粟而已,没有能力去顾及和承担无限的社会责任,我只能对我的公司负责!反之,我的公司经营不善,破产了,谁会出来救我可怜我?前车之鉴多了,我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哪!
杨子一时语塞,好半天才将一口怒气平息下去,说,你说得好,你说得对。是的,办企业是要以盈利为目的,如果你确认会亏本或无利可图,那我也就不跟你再算工程成本方面的细账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嘛!你完全可以当一个旁观者,吴州的所有房地产开发商都可以当旁观者!不过,我也还是要多说一句,市场经济最大的特色就是公平竞争,反垄断,反地方保护主义!土地出让通过招投标已是大势所趋,这在不少城市都已经成为制度,吴州不应该也不可能不这么做!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新华丝织厂这块地不会再关起门来搞协议转让了,肯定不会!如果到了明天,吴州的各家房地产公司仍不能前来投标,那也没什么,后天的省级报刊上肯定会出现同样内容的招标公告书!山外青山楼外楼,也许还能再拍出个惊喜来!依我看,吴州的房地产市场也该请外地和尚来念念经了。
针尖对麦芒,杨子与阿淼的谈话不欢而散。
阿淼灰着脸离开杨子住所,思绪乱成一团麻。他原以为杨子会先问他为什么不来投标,接着会问有什么困难。其他几位市领导都是这样找他谈话,他从来都没这么被动过。一尊菩萨一尊金,阿淼承认摸不透杨子的脾性,觉得杨子在这件事上完全没必要这么认真,只要按市长办公会议的精神促成这次招商引资,这功劳就自然记在他的名下,将来往省里调职也就有了本钱,何苦节外生枝给自己找累受?官场要的是名,商场要的是利。这点道理很简单也很实在,怎么到他那儿就多事了呢!阿淼实在想不透。可是如不尽快商量出个办法,明天真的流标了,真的让杨子把公告做到省报上去,那麻烦事就多了。
阿淼觉得应该赶紧找人商量,掏出手机正要找人,方伟的声音却先一步挤了进来,问他现在哪里,怎么老是关机,是不是把丈母娘过生日的事给忘了?阿淼这才想起家里也在等着他,不过这事显然没有那事重要。可又不能说不去,情急之下就只好撒谎说,没有,我哪能把这事儿给忘记呢!可是单位上刚刚出了个工伤,人伤得挺严重,我正弄人上医院去,还要去安抚家属,生日酒看来到不了场了。不过拍全家福没关系,你们尽管去拍,给我一边留个空位子,我明天抽空就去补上,现在是数码时代了,一点都不会影响效果的。
方伟不置可否,将阿淼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王大妹。王大妹又转告给王小妹,恨得王小妹咬牙切齿,大骂阿淼混蛋。倒是老俩口豁达,说单位上出了工伤事故,当领导的是不应该离开,就依阿淼所说,大家先去吃饭再去拍照,给他留个位子,让他回头再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