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本城一年一度的春季艺术节隆重开幕了。
那场戏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进行的,舞台就设在城市的中心广场上。
我穿上拖地长裙,盘好的头发上缀满鲜花,脸上的妆厚得使毛孔无法呼吸。在那种浓妆之下,没有人可以认出我。在那样的状态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淋漓发挥。
大幕一拉开,我就缓缓移步。一走上舞台,我就成了包法利夫人。我要去向我的情人罗道夫借钱。
庞大的布景就在我身后:路旁有灌木丛、乔木,远处有长着灯心草的山坡,还有隐隐约约的城堡。我在台上慢慢地走着,偷情的感觉渐渐在心里泛起,我陶醉在那种柔情蜜意之中。
我握住罗道夫的门把手的时候,觉得全身的力气突然跑光了。我怕他不在,又几乎希望他不在。我要向他借钱,他是我惟一的指望,是我得救的最后机会。我凝神片刻,想到迫在眉睫的需要,便鼓起勇气,推门进入。
穿着戏装的维凯坐在炉火前,双脚搁在炉架上,正怡然自得地叼着烟斗吸烟。
看见维凯——我的罗道夫,我根本忘记了自己,瞬间就全身心投入了角色。
“啊!是你呀!”他大声说。猛地站起来。
“是的,是我!……罗道夫,我来,是想向你讨个主意。”
“你可一点没变,还是那样迷人!”
“唉!我的朋友,既然你已经对我不屑一顾,还说什么迷人呢?”我伤心地说。
“我是不得不和你断绝关系,因为那关系着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恕我不能说出来。”他说。
他的话,尤其他的声音、姿态和动作,都使我深深着迷。我几乎相信了他编造的理由。
“说不说我也不在乎了!反正痛苦已经受了。”我凄伤地望着他。
“生活就是这样!”他以达观的口吻答道。
“至少,我们分手之后,你的日子还好吧?”
“嗯!不好……不赖。”
“我们不分手,也许会好点。”
“对……也许好一点。”他支吾着说。
“唉!罗道夫!你要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按剧本要求,我这种时候是不应该流泪的。
我抓起他的手。两人手拉着手,待了好一阵。他已经动情了,又竭力抑制着不肯流露出来。我再也无法控制,倒在了他的怀里。
“没有你,让我怎么活呀?失去幸福的日子,真是没法过!当时我绝望了,以为活不成了!这些事,以后我会告诉你,你听了以后会明白的。可你呢?却逃得远远的……”我哽咽着说。
他没有言语。
“你爱上了别的女人,还是承认吧!唉,我倒是理解那些女人!我原谅她们!是你引诱了她们,就像引诱我一样。不过,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是吧?我们会好好相爱的……你说话呀!”
他把我拉在他的膝上坐下,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低着头,轻轻地抽泣。
他终于激动起来,撮起嘴唇,轻轻地吻着我的脸。“你哭了?为什么?”
我放声抽泣起来。
“啊!原谅我吧!你是惟一让我喜欢的女人。我真是个傻瓜、混蛋!我爱你,永远爱你!你怎么啦?告诉我呀!”他猛地一下跪在地上。
“哎!我倾家荡产了,罗道夫!你要借我三千法郎!”我满怀希望。
他慢慢地站起来,神色开始显得严肃。
“我丈夫把全部财产交给一位公证人管理,那家伙卷款逃走了。我们一直借钱过日子。今天要拿不出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我们的家产。指望你看在我们的情分上,帮我一把!”
“可是我没有,亲爱的夫人。”他冷漠而镇静地说。
他要说这种话,我预感到了。因为金钱上的要求,是最凛冽的寒风,会把爱情连根拔除。我怔怔地望了他十几秒。
“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厚着脸皮来求你。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和别的男人一样坏!”我失去了理智。
“我自己也手头拮据。”
“嗬!那我同情你!是的,深切地同情你……”
我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种种武器,落在一枝嵌着金丝银丝、闪闪发光的马枪上。
我激动地指着墙上的布勒式挂钟说:“要是真的这么穷,就不会在枪托上镶金镶银了!你要什么有什么!连卧室里都摆着酒柜!你活得舒舒服服、逍遥自在。你有城堡、农庄、树林。你今天去山野行猎,明天去巴黎旅游……”
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继续说:“可我呢?就为了你看我一眼,朝我一笑,就为了听你说一声谢谢,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出卖。可以用双手去做工,可以沿街乞讨!你很清楚,要不是你,我的生活本来会很幸福!又有谁逼迫你来和我好?过去,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就是刚才,你还这样说……你刚才吻了我的手,现在还是热乎乎的。喏,就是在这里,在地毯上,你跪在我脚下,发誓永远爱我。两年之中,你让我做着一个最美丽、最温馨的梦……你还记得吧?我们出走的计划?哦,还有信,你那封信,把我的心都撕碎了!可现在,我又来见你,来见一个富有、幸福、自由自在的人,求你给予任何人都不会拒绝的帮助,同时带来我满腔的爱情,却被你一口拒绝,因为这要让你破费三千法郎!”
“我没有!”他的声音颤抖着回答,眼泪充满了眼眶。
我本该摇摇欲坠地冲出门去,却被他失误的表演弄懵了,只能呆呆地望着他——他说最后一句台词时本应是冷冰冰的,却颤抖得流下了眼泪。
他怎么会演错呢!
他的泪像一剂迷药,使我剧烈地颤抖起来,紧接着就泪如泉涌。我望着他,感觉着从他的泪眼发出的、迷漫了整个舞台的暖流。那暖流终于窒息了我,一下子倒在了舞台上。依稀听到了人山人海的观众里爆发出剧烈长久的掌声。掌声使我一下子清醒起来,意识到自己也演错了,维凯的本子里并没有晕倒的情节设计。
大幕拉上之后,几个人把我扶起来,搀到后台。我头晕目眩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紧闭着眼睛。维凯赶忙打开一瓶矿泉水,送到我嘴边。我喝了几口之后,感觉好了一些。
人群散去后,维凯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
我垂下眼睛,哽咽着说:“你怎么失误了?怎么哭了?”
他似乎在逃避着什么,艰难地说:“别问了,已经演完了。”
“告诉我!”
“也许真情只在戏里。尽管演绎的是别人的爱情,使我动心的却是你!”
我的泪突然就像决堤的江河奔涌不止。
他很快收敛了情绪,淡漠地说:“千万不要被我感动。戏已经结束,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