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专栏,杂志基本便都是图了。主管部门和赞助商推荐来各种类型的女人,她们穿着新款的服饰,化着流行的彩妆,对着镜头做出这样那样或妩媚或性感的表情。美拉便是其中之一,在这里她叫做阿May。
美拉来拍照的前一天,小星在卫生间里无意中听到同事议论:
“阿May已经耽误了几期没有给我们杂志拍照了吧。”
“当然,人家有林总撑腰,去拍电视广告了,谁还愿意做平面模特。”
“是呀,前几天我还看到卫视台播一个口服液广告,就是阿May做的——也不怎么样嘛,看不出来有哪里好。”
“别的不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要那个很怎么样就好了。”
“哈哈哈。”
说话者说到“那个”的时候故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引起一片暧昧的笑声。小星皱着眉有些不高兴。虽然自己与美拉的关系有些僵硬,却也不希望听到她被别人骂,而且被说得这么不堪入耳。若是自己赢了她,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待脚步声走远,小星拉门出来,开了水洗手。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色,凌乱的短发,瘦削的身材。这样的自己,真的能够打赢美拉吗?能够打赢那个眼睛摄人心魄、顾盼生辉的美拉吗?能够打赢那个声音甜腻、身材妖娆的美拉吗?能够打赢那个只消一个眼神就把自己最爱的澄生夺走,又轻易放弃了的美拉吗?
神呐,请赐予我力量。
第二天全杂志社的人都森严戒备,等待她们的大明星阿May的到来。主编看到美拉名声鹊起,简单考虑过后决定把一个介绍流行服饰的重要栏目交给美拉,让美拉担任主SHOW。小星比往常更加低调,不想被美拉看到。不是害怕,而是担心在光芒四射的美拉面前,自己像个茶水小妹一般出现,还没宣战,便溃不成军。
美拉比约定时间迟到两个小时,扬着脸,颇有点衣锦还乡的荣耀。她的身后跟着一名助手,一直在打电话,也是一脸刻薄:“真的对不起了,阿May小姐的通告都已经排满,没时间为你们走秀了……是,两个月以前便约到现在了,实在推不开……好……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等美拉化好妆,挑剔完要穿的衣服已经又过去两个小时了。拍摄终于开始了,几乎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拍照间隙,同事纷纷过去为美拉补妆,递水,小星躲在反光板的背后,看到她们谄媚的笑和美拉不屑的眼神,不禁有些感慨。这时听到摄影师大声喊着:“道具,道具!”小星答应一声“是”,来不及再想便又开始忙碌。
这组照片主编极为重视,三个造型却拍了八个小时。拍完的时候已经9点多钟,同事们纷纷相约吃饭,转眼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摄影棚就变得冷冷清清。小星独自收拾着东西,把用完的道具收起来放好,然后蹲下来检查电源。刚才拍照时有一组灯光不亮了,摄影师和主编都向自己发脾气,真是没道理。
小星一直找不到原因,便跪在地板上顺着电线一点一点找。这时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接着是美拉的声音:“给我拿吸油纸。”
小星转过头,望着美拉。摄影棚里大部分灯都关了,逆着光,小星看不清楚美拉的脸,只一个剪影,凹凸的曲线,曲卷的长发,便已呈现出满满的明星气质。美拉却一下就认出了小星:“怎么是你?”
小星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嘻嘻哈哈地说道:“工作赚钱嘛,你也说我在林叔叔那里做文案太埋没人才。”
美拉看着小星,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小星站起身来,跪的时间太久,腿有些发麻,一下没站稳。美拉一把扶住小星。小星尴尬地笑了:“谢谢。”同时感觉到美拉的手指冰凉。
“怎么也来这里,别告诉我是巧合。”
“是让林叔叔帮忙的。”小星干脆坦白。
“不要一口一个林叔叔,你们的关系,怎么会瞒得过我。”
“既然瞒不过,那你又何必让我说。”
美拉四周看看,确定没有别人在场。她的表情软下来,甚至是有些哀怨地对小星说:“这次我是真的,小星我求你不要跟我抢。”
“我对澄生也是真心的,你还不是一样抢走了!”说话出口,小星马上有些后悔,那样刻薄,那样咄咄逼人的话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吗?
“果然,”美拉说:“小星,你变了。”
小星装出无所谓的表情:“人都是会变的,美拉你,不是也成为明星了嘛!”
美拉苦笑几声,没有再说话。小星也不开口。两个人面对面站在那里,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气场横在两人之间。
像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阿May,阿May。”好像是美拉的助手。
美拉回头答应着:“等一下。”然后转向小星,脸上是坚定的表情,“我是不会放弃的。”
小星也是同样的坚定:“我也一样。”
美拉转身走了。其实小星心里是不平静的。刚才拍照时,若镁光灯底下坐着的是自己,而跪在地板上修电源的是美拉,又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呢?小星望着美拉的背影,心想,若自己是男人也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吧。
美拉走后,小星蹲下去继续修理灯光。主编走进来嘱咐小星走时锁好门,看到小星破旧的牛仔裤,不禁说道:“陈小姐,你是不是能注意一下自己的着装——我个人认为你穿成这样与我们的工作环境并不协调——当然,我并不是在怀疑你的眼光。”
小星蹲在那里,头也不抬地顶撞说:“我也知道穿套裙更漂亮些。只是,如果我穿成你们那样,那么谁蹲在这里修!”
主编有些不悦地皱皱眉,没有再说话。见多了衣着光鲜,惟命是从的女人,觉得这个陈小星尤其尖锐。
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星的缘故,美拉总是到《Lady》来。主编自是高兴,可小星却觉出这根本就是美拉在故意做什么。美拉在拍摄时,必然要对小星呼来唤去:“陈小姐,我口渴了。”“陈小姐,镜子。”“陈小姐,帮我拉一下拉链。”“陈小姐,靴子有些紧,能不能帮我提一下。”“陈小姐,总是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能不能去帮我买份蔬菜沙拉,突然好想吃哦。”看到小星转身去买,还不忘补充一句:“对了,我只吃得惯云琅大厦底层那家。”
时间长了,连同事们都看出美拉有点故意,可大牌总归是大牌,即使没道理,也不会有人愿意出来主持公道。
小星默默地执行,脸上总是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点头道一声“是”。其实心里不是没有委屈,只不过是不想这么快被美拉打败。小星认真想过,觉得总跟在大家后面跑龙套永远不会有超过美拉的机会与可能,于是便向主编要求独立来做栏目。主编考虑到小星是林建国介绍来的,虽不是很重要,却也不敢得罪,何况小星真的做得不错,也很能干。于是新开一个关于星座的栏目,交给小星来做。
小星对这个栏目很失望,主编的要求无非是介绍每月的星座运程以及本月的主打星座,然后杜撰几篇由于星座不和导致分手的爱情故事,煞有介事地分析一下便OK了。可是小星不想把栏目做得那样千篇一律,于是自己去采访大学生、白领以及家庭主妇,根据性格、经历分组,进行总结,看星座的预测究竟准不准。小星还挖掘她们的感情世界,编成星座爱情故事,风格婉约,凄美动人。由于杂志社里除了主编没有其他人独立负责栏目,所以同事们对小星上班时间出去采访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小星为了不引起众怒,只好改在下班时间采访。
一个美拉就让小星焦头烂额,现在又加上一个栏目,小星做得很是辛苦。林几次来找小星,都见她趴在电脑前睡过去了。小星这么努力自然是好,可眼见小星越来越瘦,他又感到心疼。
这一天,林约了小星来家里吃饭。小星9点多才到,一来又忙着打开电脑总结刚才的采访笔记。林倒了果汁给小星,小星回过头来温暖地一笑:“谢谢。”
林看着小星顶着的两个好大的黑眼圈,不禁说道:“偷偷懒嘛,干吗那么卖力!”
小星停止手上的工作,问林说:“那么,我,还有美拉,你喜欢哪一个?”
“都喜欢啊。”
“那么喜欢谁更多一点?”
“一样的喜欢。对你们的感情是不一样的。美拉是我在交往的女人,而你,更像是我的孩子。”
小星沮丧地低下头。
林奇怪地问:“怎么每次一提到美拉你就这样斤斤计较?”
小星几乎是马上便接口说道:“因为我想要做你的女朋友。”
林笑起来:“小星,你爱情故事写太多了。”
小星望着林,眼神坚定:“我说真的。”
林脸色沉下来,“可是你,只能是我的孩子。”
小星说:“林,你听好我下面要说的每一个字:总有一天,我会超过美拉,变得足够优秀,让你爱上我。”
林手里的杯子倾斜,鲜红色的果汁撒到了白色地毯上,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林的从容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是逃出了房间。
要不要告诉她呢,要不要告诉她?林矛盾着,不知如何是好。那个秘密从第一次见到小星便埋藏在了自己心里,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明明不想提起,可是如果不说,又怎能看着小星在自己营造的假象之中越陷越深。
开不了口。
可是不得不承认,自从小星出现,就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自己心里最柔软的位置,再不曾改变过。
旁观者美拉自然看得出林对小星不一般的感情,在林面前,还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表情。对小星的为难绝不能带到林面前,让小星有埋怨的机会,于是在工作时间,变本加厉。
所有的积怨都在那一天一泄而出。
那天下午。摄影棚内空调坏了,为了不影响拍摄效果,关门关窗,室内密不透风。大家纷纷向小星抱怨,小星一早联系了维修部,可人家说最快也要明天才来。小星默默地听着同事们的指责,心里委屈极了:如果我会修空调,一早自己动手修好了。你们骂我有什么用。
美拉坐在镁光灯下,被烘烤得尤其难受。化装师不厌其烦地为她吸汗、补妆,可化好的妆还是一遍一遍地花掉,要重新来化。拍摄进程异常缓慢,美拉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
小星坐在角落的地板上,靠着墙壁休息。由于进度缓慢,自己倒是清闲下来。看看时间,大概又要拍到深夜了。本来与林约好一起吃饭,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于是拨了林的电话,告诉他不要再等。
小星讲电话的声音很小,生怕吵到别人,因为这么热的情况下每个人的情绪都在崩溃的边缘,自己实在不想再惹麻烦。可是,坐在房间中央的美拉,却在摄影棚里一片纷杂的声音中把小星的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她听到小星说:“你自己吃吧……不用,我自己打车就好……嗯,好,林,拜拜。”
平常的语句,在美拉听来却句句刺耳。甚至小星刻意压低的声音她都觉得是为了瞒过自己的故作神秘。特别是听到最后一句,她终于忍无可忍,顺手抓起身边拍摄时穿的高跟鞋向小星扔过去,话是脱口而出的,根本没有经过任何考虑,是用尽气力的大喊:“陈小星!他不是你的林叔叔吗?你有什么资格叫他林!”
嘈杂的摄影棚一瞬间归于寂静,只有美拉扔出去的高跟鞋慢动作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鞋跟重重砸在了小星的额头,咚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每个人都似乎听到耳边有回声在响:
咚……咚……
咚……
小星的额头马上涌出鲜血,源源不断的红色迷住了她的眼睛。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她发蒙了,捂着额头懵懂地望着四周,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手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举在手里,在一片寂静中,所有人都听得到那里面传来的焦急的声音:“喂,喂……小星,怎么了……喂,发生了什么……”
美拉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一时间愣在那里。她的助手赶紧出来圆场:“没事了,没事了。阿May小姐太累了,最近在拍一个广告,她入戏太深。阿May,阿May,你要不要到前面去休息一下?”
美拉睁大眼睛,眼神空洞。助手去拉她,她也就跟着走了出去。助手马上又转回来向主编说道:“我想跟你谈一下。还有麻烦大家,阿May小姐不希望这件事被透露出去。”最后,她才转向小星说:“陈小姐,你没事吧,这样——”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阿May小姐很忙,不能陪你。你自己去处理一下,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
小星并不理她,她把钱递到小星脸上。小星毫不客气地打掉:“别跟我说话,我头晕死了。”
正在僵持中,旁边房间传来美拉歇斯底里的哭声。大家忙过去看。
摄影棚里一时间只剩了小星自己,小星拿出面纸捂住伤口,可很快血就把面纸都浸透了,顺着面纸的一角向下滴落,打在地板上……
小星挣扎着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走出去,打车去了医院。
伤口很深,缝了七针。小星强忍着麻药过去以后的巨痛和失血过多的呕吐感,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休息。直到觉得好一点,才回家去。
林不放心小星,挂了电话便去杂志社等小星下班,到的时候却发现人早就走光了,只好到小星的公寓继续等。当他看到额头上缠绕了厚厚纱布的小星,不禁白了脸色。小星装作无所谓地笑着:“今天真丢人,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撞破了头。”
林喋喋不休地问着:去过医院了吗?医生怎么说?缝了几针?还疼不疼?在哪个楼梯上摔的?怎么那么不小心……
小星头晕得厉害,大概回答后便推说累回房间休息去了。
林在客厅里,看到小星随意扔在沙发上的包里面露出病历的一角。他拿出来仔细看,却见第一页上面很清晰地写着:钝物击伤。
林知道真相是在两天以后。小星还是坚持去上班,下班去医院换药,依然坚持着自己是摔伤的,不动声色。现在,林已经知道她在为谁隐瞒,只差向她要一个原因。
查到真相并不难,林找到杂志社里的人,问小星究竟是怎么受的伤,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说是在楼梯上摔的,甚至地点统一,言之凿凿,显然是统一过了口径。直到林拿出小星的病历,把上边四个大大的字指出来,她们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真相。
果然是美拉。
杂志社里很快传开了那天血腥的一幕,尽管阿May的助手再三强调要大家保密。杂志社的女人们闲来无事,猜测事情的起因结果,并且添枝加叶,最后流传比较广的版本便是林建国喜新厌旧,抛弃了模特女友阿May,而编辑陈小星成为新宠。
小星每天照常上班,见了同事点头微笑,栏目也做得风升水起。关于星座的感情故事在读者之中引起了共鸣,小星每天都会收到几十封信和邮件倾诉自己的爱情。慢慢有了累积,不用向以前那样每一段故事都靠自己来采访,顿时感到轻松了很多。主编看到栏目的影响力,第一次表扬了小星,并决定给小星的栏目多加两个页码。小星回想这几个月的辛苦,倒真有几分感动。
相反阿May没有再来杂志社。她的助手打电话过来说她在忙着拍电视广告,对平面广告不感兴趣,并支付了违约金。电话恰好是小星接的,听那边说得决绝,心知是美拉的意思,也就没有再挽留。
下班的时候下起了雨,不大,却一直不停。林打电话来,说过来接小星下班,小星说:“那好,你别开车,我们散步回去。”
两人撑一把伞,伞很小,大概是买卫生棉时赠的,伞面上还滑稽地做着那个牌子的广告。小星在积水里跳来跳去。林躲闪着小星溅起的水花,却被开过的出租车溅了满身。小星哈哈大笑,林也笑起来,索性由小星拉着在水里面走。
天黑下来,对面的车开过,灯柱把地上的积水照得耀眼,配合着渐渐亮起的路灯和霓虹,更显得流光溢彩。小星玩累了,挽着林的胳膊安静地走,突然想起《倚天屠龙记》里面的赵敏,负了伤,后面还有追兵,被张无忌抱在怀里逃命。那样的危急时刻她竟然在想,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该多好。现在理解了赵敏的感觉,是呀,如果能就这样挽着林的胳膊,一直走到永远,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回到公寓,两个人浑身都已经湿透。小星洗过澡出来的时候,林正坐在沙发里面擦头发。小星走过去,在他面前的地板上跪坐下来,把尖尖的下巴放到他的膝盖上。林轻轻地摸小星的头发。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一丝丝传到小星的鼻子里,小星觉得鼻子痒,打了个喷嚏。林忙说:“冷吗,去房间吧,别着凉。”小星抱着他的腰:“告诉我,喜欢美拉还是喜欢我。”
林沉吟了一会儿,慢慢说:“愿意听听我跟阿May的故事吗?”
那是小星与林之间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谈及感情。小星一直以为那是自己与林的一个崭新的开始,可谁知事与愿违,那样深入的谈话,也便是最后一次了。
窗外的雨渐渐变大,打在窗上,淅沥地响。林的讲述是安静而又平和的,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自己从未参与过。
“我第一次知道阿May是李总介绍的。你见过李总的,就是个子不高,胖胖的那个。当时我们公司跟李总的公司刚刚做成一笔生意,在一起吃饭庆祝。吃到高兴,李总就说,我打电话叫个人来助助兴。说着,打起了电话。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在生意场上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只是李总的品位一向很俗,所以我也没在意。可是电话那边似乎在拒绝,李总一直邀请好像那边都没有答应。最后李总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发狠说:‘阿May你今天要是不过来,我就能让他们都不用你,那时你不还得出来做。’
“挂了电话,李总跟我介绍说,是个大学生,一心想出名,于是李总让她陪了一个月,把她介绍给几家杂志社拍平面照。李总还说,现在的大学生,矫情得很。不是不脱,而是要看值不值得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