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如果星知道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有个女孩推门进来,浓妆艳抹,穿着很短的裙子。我本以为是酒店里的酒水小姐,却听李总招呼到:‘阿May你傻站着干什么,快叫林总。’我这才知道她就是那位大学生了。

“阿May坐过来,李总就对她动手动脚,看得出她脸上的不情愿,只是她一直忍着。李总让她敬我酒,她也乖乖照做,只是什么都不说,扬脖便喝。

“吃完饭一起唱歌,李总搂着她要她唱,她却说不会。李总就有些不高兴了,手指一直指到她的脸上:‘老子叫你来助兴,你却处处败老子的兴。’

“阿May开始还忍着,后来李总嘴里不干不净骂个不停,阿May竟然甩了李总一巴掌,说道:‘一个月早过了,我卖也卖完了,你别总跟我还欠你似的。’

“我可真是看呆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不禁仔细看阿May。她虽然化着浓妆,我却从她黑黑的眼眶和假睫毛后面看到了有晶莹的东西在闪,那是泪。她却强忍着不肯流下来。李总要打她,被我拦下来。李总顺水推舟,说:‘看来林总对阿May有好感啊,这么怜香惜玉,那一会儿你带回去吧。’

“阿May大概是怕一会儿李总打她,便跟我走。路上我停下车,跟她说你可以回去了,不用陪我。可是她仿佛听不到,执意跟我回了家。

“她洗了澡走进我的房间。我看到她不化妆的样子,皮肤微微发黑,是健康的小麦色。大大的眼睛很有光彩,非常漂亮。我对她说:‘你可以走了。’她却说:‘我可以陪你,不要你做什么。我觉得你是好人。’

“我突然就觉得很动心,便跟她一起坐下来说话。她说,她大学并没有毕业就退学了。我问她为什么,是经济原因吗?她却不肯说。

“后来,便真的与她在一起了。她自己租了附近的房子,我常常留在那里过夜。她并没像我担心的那样向我要什么。我不是给不起,而是觉得她应该脱俗一些。我把她介绍给一些做广告的朋友,让她去拍电视广告。她很努力,也逐渐有了些名气。

“后来,我和她的事情被我妻子知道了——那时候我还没有离婚。本来我并不想因为她而影响我的家庭,便冷淡了她几天,可谁知她却怀了孕。她找到我妻子谈判,最后妻子拿了我一大笔钱,同意离婚。我知道阿May一心想要嫁给我,可是通过离婚的事我竟然有点害怕她。她的性格固然是好,但是有点太好强,太急功近利了,所以,与她结婚的念头反而淡了下来。

“我早就知道是她把你打伤的。她就是这样,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不惜破坏掉一切阻碍到她的东西——就像她怀过的孩子,我离婚后她马上就去打掉了,没有跟我商量,自己一个人去的,说是为了不影响前途。当时我就想,这种性格终归不适合我。其实我知道,她无非就是把我当作一个前进中可利用的道具,如此而已。”

雨还在下,似乎更大了。雨点打在窗子上,砰砰地响。林停下来,好像陷入沉思,半晌没有说话。突然,他感到大腿上面的皮肤被打湿,凉凉的一大片。他抬起小星的脸,发现小星在安静地流泪。

小星啜泣着说:“没想到,美拉过得这么不容易。”

“这就是你跟阿May的差别,她永远都比你理性。”

“可是林,”小星扬起头,“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林沉默了,然后问:“小星,你真的爱我吗?”

小星说:“我不确定这样的感觉是不是爱。以前我真心爱过一个人,可是他不要我了。跟你在一起,与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很像。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依稀相识,包括你眉目间的神情,你的味道,甚至是你说话的语气。”

林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悲哀,小星仰望着他,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年。他一脸疲惫,打断小星的话:“很晚了,你该睡了。我走了,晚安。”

那一夜下了暴雨,小星失眠,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灿烂,一切如常。林每天来接小星下班,带她去换药,甚至帮她洗头发。小星在他的细心照顾下,伤口逐渐愈合,最后留下一道不大但却狰狞的伤疤。小星换了新发型,把刘海剪得碎碎,自额上披下,挡住了伤疤。

林已经很久没有找美拉了。自打伤小星后,美拉也没有再来找过他。林有时悲哀地想,这就是一段感情的结束了,没有打过招呼,没有相互说一声再见或者是永别。

转眼便到了农历的新年。

这是小星和林的本命年。

早就听老人们说,本命年命运坎坷。小星和林都不屑于穿俗气的大红色内衣,可是心里又免不了忐忑,于是在林的建议下,决定利用年假去拜佛许愿。

林一路关怀备至。他温柔地笑,用温暖的手抚摸小星的头发,看着小星,眼睛里都是怜爱。

小星固执地要去白石洞,林很不理解。他在华山认识一位大师,算命灵验,本来订好了去那里的机票。可是小星坚持要去,只好随她的意思。

再来白石洞,小星感到沉重。还记得那年,大家都是多么年轻,浑身棱角分明。记得自己为了美拉跟丸子起过争执;记得美拉和格非在一天之内便由陌生人发展为情侣;记得那晚月亮很大很圆,跟澄生一起坐在月亮下面许下誓言。誓言声声,还清楚地回荡在耳边。可是现在,物是人非。

没错,物是人非。这是一个多么悲哀的词语。

白石洞依然是白石洞,如同千百年来一样矗立着。可是曾经的人,曾经的事,曾经的友情,曾经的爱情,曾经的誓言,曾经的欢笑和眼泪,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开车到了山脚下时,天已经黑下来,小星凭着记忆找到了以前住过的旅店。地方是对的,却总觉得与以前相比有什么不同。小星敲开门,认出那家的妻子。记得她以前十分外向,很爱笑,在院子里洗菜时大声与丈夫聊天,也爱跟住店的人闲聊。可是现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好像一下老了很多,也变得沉默了。她完全不记得小星,不记得自己曾经夸过小星活泼。小星跟她提起来,她的眼里一片茫然,好像隔着一层大雾,挥之不去。

小星见她想不起来,只好作罢。林见条件很差,便建议住到别家去。小星却执意要留下来,林只好要了两个房间,与小星住下来。

小星坐在熟悉的院子里,才发现满院的果树都枯萎了,怪不得刚进来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是生气,这里没有了生气,无论是女主人还是环境,都像被人抽掉了新鲜血液一般枯萎掉了。

女主人在水龙头下默默地洗着抹布,小星搭讪道:“院子里的树都死了,多可惜。”

女人头也不抬,低声说道:“原来是我男人照顾的。”

小星问:“他出门了?”

那女人头更低了,半晌才小声说:“死了。”

小星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眼前一黑。她脑子里面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画面。夫妻俩在院子里嘻嘻哈哈地择菜。大家爬山回来,小星因为老和尚的话不高兴,那女人笑着说:“那是个疯和尚,他还说我丈夫会死呢,这不都十几年了……”

晚上小星一直没睡好觉,总在想该不该上山去找那个和尚。矛盾了一晚,最后决定还是去吧,如果注定不能在一起,起码早些知道,避免再有悲剧发生,重蹈覆辙。

小星带着林登山。天气很冷,山上并没有什么人,亦没有什么风景。下山时,却没有选择大路继续前进,而是拐了一个弯,走上一条小路。林诧异地说:“怎么走这边?看上去这么凄凉,还是走大路吧。”

小星说:“就走这边吧,一会一样能回到大路上去。”

林只好慢慢跟她走。

果然看见了那座庙宇,几年不见,破败了许多,已经不复当年的红墙绿瓦,烟雾缭绕。离得很远的时候小星就对林说:“你不要走了,我自己过去。”

林不放心,要陪着小星过去,小星执意不许。

小星独自进了殿,便喊道:“师傅,师傅……”

殿里空无一人,只有自己的回音,一声高过一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那样唐突。苍白的阳光从被小星推开的门射进来,在破旧的青石砖地上留下淡淡的痕迹。空气里灰尘飞扬,一室的清冷孤寂。周围太安静,气氛近似凝固。小星站了一会儿,并不见有人出来,隐隐中升起几分惧意,于是慢慢退了出去。

林还在远远地等着。小星望着他的背影,四十八岁的男人,有些显老了,可是依然挺拔。林转过头,看见小星,笑了:“怎么样?见到神仙没有?”

小星并不回答,却走过去抱住他:“林,如果有来生,我们会不会在一起?”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你的父亲,疼你爱你,让你不会再流浪,不会再来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一个陌生的男人。”

小星抱着他,泪如雨下。

新年纷纷杂杂,很快便过去了,又是平静的生活。只是小星对林开始有意识地躲避。在莫名其妙的感情中挣脱不开,自己拼命给予,林却犹豫着不肯接受。小星讨厌这种不明朗的局面,却对自己的迷恋毫无办法。

继续上班,可心思总不在工作上,人变得脆弱易感,常常会流泪。看到读者的来信,手写,讲述自己或深或浅的感情经历,也会哭。在网上收邮件,看约好的作者发过来的爱情故事,还会哭。长时间地望着一个地方,眼泪不知怎的就直直地流了下来。

自己的感情仿佛被诅咒,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得善终。

不可抗拒,无法违背。

就是这时候突然有了莫莫的消息。

小星上网的时候打开同学录看,满屏的礼物和玫瑰。小星转过身去看日历,是什么节日呢?最近记性差,什么都记不起来。十月,已经过了国庆节,并不是什么节日。小星突然在屏幕上面,主题那里看见一行字:祝贺莫莫新婚。

祝贺莫莫新婚。

小星机械地重复着,祝贺莫莫新婚,这是什么意思呢?

突然就反应过来,莫莫,莫莫她结婚了。

手忙脚乱地进到班级相册里,果然,里面有许多莫莫新加的照片。小星一张一张打开看,网速很慢,照片很大,打开一张要等好久。在每张照片即将被打开的时候,小星都莫名地紧张,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慢慢地收紧,一点一点地收紧,再蓦地放开。

结婚照。那个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有些胖,不很高,戴着眼镜。脸上微微出了汗,油光光的。头发上喷了太多的发胶,亮光闪闪。莫莫瘦了很多,妆化得很漂亮,没有了婴儿肥的脸,非常精致。穿低胸的婚纱,靠着男人的肩膀,微微低着头。长长的假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打出一对半圆形的阴影。

还有一张,两个人都穿着中式的礼服,端坐着。莫莫手握团扇,安静地笑,看得出眉眼之间的幸福。

最后有个视频,是结婚那天录相的剪辑。电脑音箱里突然传出的爆竹声吓了小星一跳。她看到莫莫穿着白色的婚纱,从车上下来,被新郎打横抱起。她看到莫莫有些难过的表情,给父母行礼。她看到莫莫给一桌人敬酒,被人家为难。她看到莫莫在周围人的起哄声中和新郎玩着俗套的咬苹果游戏。

就在还有十秒钟视频就要结束的时候,突然间,一片嘈杂声停下来,画面也切换到了黑暗,然后画面上重新出现了莫莫的脸。是后来拍摄的,背景大概是新的家,墙上有大幅结婚照。莫莫没有化妆,随便地绑着头发,大概是自己在录,小星看到她站起来调整摄影机位置,然后又坐下。接下来,莫莫对着镜头认真地说:

“小星,你说过要做我伴娘的,可是我找不到你了。你还好吗?我好想你哦!”

视频结束,定位在了莫莫素着的一张脸,嘴微微撅起,好像是说到最后一个“哦”字的口形。

她说,我好想你哦。

几年来,试图的忘记竟然全是徒劳。跟莫莫在一起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猛地袭来,让小星有些措手不及。还清楚地记得在冷风里莫莫抱着自己的肩膀,给自己力量。还清楚地记得莫莫理解的眼神,什么都不说,递给自己一杯水。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种种,傻傻,自虐,嫉妒,盲目,以及深深浅浅的痛……

小星的眼泪静静地流下来,伸手去触摸屏幕上莫莫的脸,回答着说:“我也好想你哦。可是,你原谅我了吗?”

机器忽然毫无预兆地死掉了,断电了,屏幕变黑,莫莫的脸消失掉。这种绝望是瞬间的。小星对着显示器哭了又笑,它竟然以这种直接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对自己的问题做了否定。

莫莫,你看,报应来得多么快多么强烈,现在的我,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当初我曾经从你那里抢走的那样东西:爱情。

如果你真的原谅了我,那么请你,保佑我。

一年一度的全国书市在这个城市举行。《Lady》杂志社作为本地期刊也在展馆争取到了展位,这恰好给了小星忙碌的借口。

书市开幕式过后,同事们一起去附近的酒吧玩,算作庆祝。后来发现隔壁是间KTV,一行人便上去唱歌。小星没心情,推说累了不去,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开始想今天喝点什么。

酒吧的名字叫伤心情歌,不知道主人是不是有过刻骨铭心却又失败的恋爱。酒吧很小,二十几平米的空间,上下两层,光线昏暗,原木装饰。一层和二层的公共区域里有一个小小的木头舞台,乐队在上面演奏出或伤感或抒情的曲子。小星坐在楼上的角落里,边喝酒边翻看几大本厚厚的来客留言,上面写的,有的是心情,有的是评价,有的是告白。一个落款是ZC的留言慢慢引起小星的注意,那大概是个高中男孩,他管爱着的人宠溺地叫乐乐。

“乐乐,明天又是画画的日子,我又可以见到你了,我真高兴。”

“乐乐,今天轮到你来做模特,我却紧张得连画笔都握不住,没有把你画好,可你还是说我画得最好,你是在安慰我吗?”

“上课因为走神被老师骂,其实我是在想你呢,你要负责。”

后来ZC留言的旁边多了女孩子的字迹,大概就是乐乐了。

“我要我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然后是歪歪扭扭的签名,ZC,乐乐。连签下的名字都挨在一起那样亲密,可见当时的如胶似漆。

可是后来又只剩ZC的留言:

“你竟然就这样转了学,虽然我也明白那边专业课有更好的老师和更好的指导,绝对会对高考有帮助,可还是很自私地希望你,不要走,留下来。”

“乐乐,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很想念你。”

“你已经忘记我了吗?你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你已经走了三个月了。”

“乐乐,快要高考了,不知道你准备得怎样?会不会记得我们在一起说过的话,在志愿表上填下同一所大学?”

ZC的留言就到这里,小星在一页页纷乱的留言中寻找那个幼稚的笔迹,却再也没有了。

小星叹气。看,再美丽再年轻的恋爱,还是会有烦恼,那样难舍难分的感情,最终竟不知所终。

快午夜的时候,酒吧里一阵喧闹,一群人走进来,大概是刚刚结束了工作。小星坐着,探头向楼下望去,只见其中一个衣着紧身牛仔裤的男人,上下环视一周,视线好像在自己这边稍作停留。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他的脸,于是小星低下头去继续看日记上面的爱情感言。

那群人闹得很凶。他们拿酒杯在桌上乒乒乓乓地砸着,有节奏地喊着“华仔,华仔,”好像在要求其中一个叫做华仔的唱歌。灯光暗下来,人们围到舞台边,小星不屑去看,仍然坐着喝自己的酒。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透过台下的一片尖叫,清晰地传入小星的耳朵:“今晚我要唱一首特别的歌,送给一个特别的人。”

音乐传来,熟悉的前奏。台上的男人轻轻唱起那首《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一片黑暗中,只一束白光打在歌手的脸上,小星脱口而出:“烁华。”

烁华扬起头,向这边微微点头。他唱完歌,径直上楼向小星走来。看到小星因为吃惊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表情,他笑起来:“小姐,你不喜欢我的歌?”

小星指着烁华哈哈大笑起来:“哈,华仔。”

烁华红了脸,“朋友们起哄这么叫的。”

小星微笑:“好吧华仔,看到你真好。”

有烁华的朋友过来说话,烁华应付几句,拉起小星离开。

午夜的街,冷冷清清。烁华带小星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很小的房子,却摆了很大的床,其他的,只有简单的几件家具。房间里有年轻男生身上特有的味道。烁华忙着洗杯子招待小星。小星里外看一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不上学了吗?”

“在这里卫视台实习呢。今天是跟台里的人来做书展的采访,结束得晚,一起去喝酒放松,没想到会遇到你。”

小星笑起来:“真好。”

烁华洗好杯子,冲小星扬了扬:“水还是咖啡?”

“又见面了,庆贺一下,喝酒吧。”

烁华想想,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与小星席地而坐:“怎么,在这里过得不好么?”

小星打掉烁华的手:“我很好。”

“不用骗我。好的话为什么在酒吧里什么都不说,只是喝酒,还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小星心里一阵难过,岔开话题:“阿黛她好吗?”

“不知道。没有在一起。”

“哦。”小星随口说,并不想去回忆往事。

“那时候你一直不肯听我解释,可是其实你知道我们并没有什么对么?”

“是,后来马可给我打过电话。”

烁华说:“即使他不说,你也一定知道的。”

小星低了头不说话。

“小星,”烁华缓缓地说,“你总是这样,在爱情里一味地退让,最后把自己牺牲掉换取别人的幸福。可是即使你退出,也并没有成全谁。”

小星不说话,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有风从开着的窗里吹进来,小星觉得冷,缩了下肩膀。烁华注意到:“冷不冷?你穿得太少。”

小星想起,在车站,林把烟灰色的毛围巾摘下来,细心地给自己戴好。他说:你这个孩子,总是需要别人照顾。

又是林。又是林。

小星端起杯,一饮而尽。

风吹起小星前额的头发,露出那块丑陋的伤疤。烁华一眼看到,把小星拉到灯光底下仔细看:“这怎么弄的,你让人欺负了?”

小星苦笑:“没有,摔的。”

“骗我,摔可摔不出这样的伤口。”

小星推开他:“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烁华抚摸着小星的伤疤,脸上是心疼的表情。他有些伤感地说:“小星,你看,你生命中的又一个故事没有我的参与。”

烁华深深地看着小星,更瘦了一些,下巴越发尖了,一张脸上只剩一双大眼睛,总是像是含着泪,强忍着,似乎稍微一碰就会流出来。烁华轻轻地说:“小星,自从认识你,就一直觉得你是最有热情的女生,用力地爱,用力地生活。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过得快乐,可是为什么,你总是不能够!”

小星回望烁华:“谢谢你,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脆弱的时候,总是让你看见。”

烁华握了小星的手:“我很荣幸,并且希望,今后你每一次脆弱,每一次哭泣,都只让我看见。”

同样的台词,不同的心境。小星的手指在烁华的脸上划过,浓的眉,雪白的牙齿,浅浅的酒窝。

心里多么难过。烁华,我与你之间的缘分,始终都差了那么一点。

大概是喝得太多,小星觉得眼睛睁不开,头也疼得厉害。她扶着床站起来要走,却没站稳。烁华扶住小星,顺势将她抱住。

怀里的女孩,面孔醺然,头发微微纠结,身上有熟悉的花草气息。她分明是在笑,笑容却让人觉得伤悲。烁华收紧双臂,把小星抱得更紧。

小星真的醉了,她俯在烁华的怀里,声音低沉,却一句又一句,反复叫着:“林,林。”

烁华颓然地放开手。该怎么对她呢?恨不能将她揉碎,从此渗透入自己的身体,那么就不会再眼睁睁地看她一次次地决然离去,留自己在此岸黯然,而她在彼岸受新的伤。

当终于能够逾越过莫莫的深情,逾越过阿黛的主动,终于能够与她心无旁骛地相对的时候,她却俯在自己怀里,一声声唤着别人的名字。

小星在烁华的怀中沉沉睡去。烁华将她抱到床上,细细地凝望她的睡容。侧躺,蜷着膝盖,两手交叠着放在枕下,眉头微皱。

小星的手机响起来,烁华手忙脚乱地找到手机,按下挂机键,生怕把小星吵醒。这时才发现,显示屏上赫然写着:“来电未接,林。”

只一个“林”字,便晃疼了烁华的眼睛。没错,那是小星刚才喊着的名字。

好久没见小星,林却约了美拉见面。本来不想见了的,可公司助理送来的美拉的资料让林难以置信。

这一段时间美拉也很不愉快。她很后悔打了小星,那代表着很多事情的结束,比如在《Lady》的事业,比如在圈里的名声,比如与小星的友谊,比如与林建国的感情。等到林打来的邀约电话先是高兴,但很快觉得事情不会那样简单,她甚至预感这次与林的见面将会以分手而收场,甚至是永别也说不定。

不是约在家里,并不是约在家里,而是在一家陌生的咖啡店。这样的环境,是无法挽着他的手大声哭泣的。显然他是不想给我这样的机会,美拉在路上默默f地想。她一看到林便发现气氛果然不对:林不再那样亲切,见她来,身子都没欠一下,只是抬了下手,示意她坐下。她乖巧地坐到林的身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林的表情,猜测着他的想法。

林望着美拉,眼神里还有不舍的感情。他过了好久才开口:“阿May,跟我说说真相。”

美拉坦白说:“是我打伤了小星,我嫉妒你喜欢她。但是我现在很后悔。对不起。”

林克制着自己不发怒:“我并不仅仅是指这件事。”

美拉问:“你怎么了建国,要我说什么?”

“我的儿子,”林的声音冰冷,“林澄生。”

澄生的名字犹如闪电,击中了美拉最脆弱的神经。她看到林黑着的脸,知道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再也隐瞒不住了。她反而轻松地笑了出来:“你竟然在调查我?”

“小星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叫你美拉,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我从没跟她说起你的名字。明明你们以前是认识的,可偏偏都不承认。我便派人随便查了一下。几乎自己都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别人却告诉我——你竟然曾经是我儿子的女朋友,而我儿子的死,也与你有关。”

美拉知道事情比料想的要坏得多,这样的情况,自己怎样都无法收场。

林并不看美拉,眼睛越过美拉停在她头顶的某个地方。“那么,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澄生的父亲?”

“有一次跟你回家后,看到了澄生的照片……”

“为什么瞒着我?”

“建国,因为我爱你啊,我怕失去你。”

“爱我吗?”林咄咄逼人,“还是爱我的钱更多一些?”

美拉却不说话。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美拉的神情是悲哀的。

“很好。那么我们的一切关系就止于此,感谢你陪了我这么久。我该给你些什么?”

美拉迅速说:“给我钱,送我出国。”

林在盛怒之下带着嘲讽说出那句话,本以为美拉会哭,会上演煽情的戏,却不想美拉面无表情,并且那么现实。林不可置信地看着美拉,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伤痛。他简单地说:“好,半个月之内我会办好。”声音低沉,很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然后,又忍不住说:“阿May,其实你没必要这样理智,并不是你身边所有的人都在与你为敌。你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也应该明了,我对小星的感情,完全与对澄生一样,完全无关爱情。”

“建国,其实我……”

林摆摆手,打断了美拉的话:“就这样,到时候我会联系你。”神态完全像在处理一件公事。

美拉缓缓起身离开。泪是转身后才流下来的。终是败给了小星,不过小星的胜利,却只是有关亲情。

之后,林以极高的效率为美拉办好了出国手续,让她去英国一所大学读书。签证、护照以及所有证件都是让公司里的员工送过去的,林仿佛打定主意,把跟美拉的一段交往止于这样一种生意关系。

美拉走的那天,小星去机场送她。美拉的行李很少,只一只小小的拉杆箱。小星想起大一的时候,宿舍里面四个人躺在一起畅想未来,美拉说:如果我30岁之前还没有出过国,那我的人生可就太失败了。没想到,她当年的理想现在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实现了,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圆满。

小星走过去拥抱了美拉,真心的。小星说:“其实这些年我一直为你当时抢走澄生耿耿于怀。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原来爱情的发生真的不由自主。美拉,我已经不再恨你。”

“可是我恨你,如果没有你,本来我可以嫁给林建国,过衣食无忧的下半生。现在我退出,既然你喜欢,就把他让给你。小星,你记得,这次我什么都不欠你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再无话可说。机场适时传来催促乘客登机的广播,美拉说:“你保重,我走了。”说罢,拉着箱子转过身去。刚要走,又转回来,在小星耳边轻轻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澄生为什么自杀吗?他住院的时候我去看他,他恰好看到了我从他爸爸的车上下来。他看不得我甩掉他,又跟他爸爸在一起,还怀了他爸爸的孩子,弄得他父母离了婚。

“没错,他爸爸就是,林建国。”

不等小星有反应,美拉便走了。小星站在大厅里,觉得眼前一片空白。美拉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声音一次次加大。小星痛苦得捂住耳朵,那声音却还是震耳欲聋:“没错,他爸爸就是,林建国。”

在空旷的机场,小星拼命整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载着美拉的飞机轰鸣着起飞,逐渐消失。

林显然是从一开始便知道的,他看自己时疼爱的眼神,他跟自己说话时宠溺的态度,他面对自己问爱不爱时闪躲的目光,他从不问起自己的大学生活,他说不想听自己的大学里面的恋爱,他听自己提到曾经真心爱过一个人时的悲哀,还有,他说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你的父亲,疼你爱你,让你不会再流浪,不会再来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一个陌生的男人。

一切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原来,对林莫名的熟悉与亲切,甚至是自以为是的爱,都是因为,他是澄生的父亲。

可是林,你怎么能瞒着我,让我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你怎么能隔岸观火,这样平静地看我水深火热。

觉得恨,可是并不知道最应该恨谁。

是背叛自己的澄生吗?是横刀夺爱的美拉吗?是那个原来让自己不好理解的林吗?

好像又都不是。

开始有些害怕见到林,怕看到林的脸,怕在上面看出澄生的痕迹。深夜里,怎么都不能入睡,还是忍不住打了林的电话。

“这么晚还没睡。”林的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原来你,是澄生的父亲。”小星小声说。

那边沉默良久:“你知道了。”

“是。”

“对不起,瞒了你。”

“我还以为,我爱了你。”

久久的沉默,谁也不再开口,谁也没有挂断。电话在耳边发出微弱的电流声。窗外是清冷的月光,一个倚在窗前,一个靠在床上,凝望着同一轮月亮。一种说不清的情愫静静地漫延,从电话这端到那端。

澄生是一道坚固的屏障,把两个人的感情远远地阻隔开,从此千山万水。

茶室里面对面坐着两个男人,左边是林,右边是烁华。那晚烁华自小星的手机里记下了林的电话,便约见他。这让林感到意外,但还是很痛快地答应了。

烁华端坐着,望着林,有些紧张。他没有想到,让小星心心念念的是这样一个男人,在他看来,他已经老了。

林望着烁华,态度淡定,非常从容。他呷着茶,温和地微笑着,眼睛中透出睿智的光芒。烁华觉得自己的心事已在他面前一寸寸摊开,不然他的表情,怎会是那样的了然于心。

“呃,林……先生。”烁华犹豫着开口,把握不好对林的称呼。

“你可以叫我林,”林看穿了烁华的心思,“小星也叫我林的。”

“小星喜欢你,我很——意外。”烁华小心地措辞。

“还在上学吗?”林并不去接烁华的话。

“是,读研。”

“了不起。”

“小星……”

“小星跟你是同学?”

“大学同学。”

“那你们都是中文系。”

“是。”

喝茶。

林牢牢地掌握着谈话的节奏,滴水不漏。多了二十几年的经历,注定了这次谈话无论以什么方式进行皆不平等,一个跌跌撞撞,一个闲庭信步。

烁华有些不耐烦了,显然,这个男人在有意回避。他不愿意提起小星,他不愿意对自己提及他们之间的感情。烁华暗暗下着决心,无论怎样,今天也一定要问个清楚,一定要保护小星不再受伤害。

刚要开口,林却抢先一步:“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小星。我们换个地方说如何?”

烁华愣在那里,手里还端着茶,忘了喝,也忘了放下。林结了账,烁华跟在林的身后走出去。

驱车来到海边。冬日的大海苍白瘦弱,空旷的海面上一片萧索。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在天边留一道暗红色的影。再向上变成浅红,然后是白,浅蓝,深蓝,一直延续到头顶上,变成连绵不绝的暗蓝。

林在礁石上坐下来,拿出烟点上:“刚才那里不让抽烟。你要吗?”边说边扬一下手里的烟。

“哦。”烁华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林看在眼里,笑了起来,把烟扔过去。

烁华接过,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林的脸上,好熟悉的笑容,似乎在哪里见过。

“刚才说到哪里?你喜欢小星?”林的问话打断了烁华的思绪。

烁华一愣,然后回答:“不,不是喜欢,是深爱。”

“那很好。然后呢?”

烁华看到林不急不徐的态度有些生气:“可是我刚刚知道,她喜欢的人,竟然是你。”

“呵呵,你多心了。”林竟然笑了,“你看看我,我早已过了你情我爱的年纪。”

烁华被林玩笑一般的轻松语调彻底激怒了,他站起来,喊一声:“林建国。”

林不为所动:“而你所谓的小星对我的感情,不过是一种延续罢了。”

烁华没有听懂林的话,满脸疑惑。

林注意到烁华的表情,解释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林澄生的父亲。还记得林澄生吧,你的同学。”

烁华吃了一惊,定定地看着林。海与天霎时变成黑色。

林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照顾好小星。如果可能……”林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他转过身,不让烁华看到他的表情,然后继续说,“这一生都好好爱她。”

林慢慢走远。烁华望着林的背影,额上出了细密的汗。他开始明了小星对林的迷恋。那样成熟的风度,以及事业成功带来的自信与坚定,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更何况,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语气,他眉目间的神情,都与澄生如出一辙。

怎么能要求小星在他的身边保持清醒,无动于衷!

小星的梦一点一点清醒。林与澄生的关系一经揭穿,再回顾自己对林的感情,竟是那样经不起推敲。那样一种替代,分明不是自己想要的爱。释然了,当年的一切终于可以画上句号,终于可以与心里的澄生微笑着说再见。

重新面对林,开始时有几分不适应。摆错了的位置刚刚调整回来,自然需要时间来习惯。林的态度是与原来一样的亲切自然,甚至更多一些疼爱。小星慢慢地也能像孩子一样伏在林的肩上撒娇:“好吧,我接受,但是已经相处这么久,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叫你林叔叔。”

林笑起来,揉乱了小星的头发。

林依旧很忙,但经常会在杂志社门口等小星下班,并不下车,只在车里远远地看。有时烁华会来接小星,林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心里感叹着:多么相配啊,一样的明媚与年轻。但是,这欣慰中,不时会渗入丝丝感伤。

小星依然那样瘦,却活泼了许多。眼神变得灵动,脸上有了玫瑰一般的粉嫩色彩。她剪了新发型,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凌乱的发梢在肩上轻快地跳跃,那么生动。

工作也努力,很得主编器重。慢慢地在杂志上有了自己的专栏,专栏的名字叫做爱不败,小星在里面写下一些蓬勃的文字,是爱恨分明的风格。而且开始悄悄地复习功课,准备考研。

烁华的实习期很快结束,就要回学校去了。其实不想就这样回去,与小星在一起相处得轻松愉快,但小星却不曾给过自己任何承诺,他的内心焦灼。

时间从不曾因为人们的留恋而放慢脚步,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烁华在站台上与小星告别,认真地问小星:“小星,你有没有舍不得我?”

多么希望小星说舍不得,甚至自私地想,为什么小星不像其他来送别的女孩那样恋恋不舍,泪眼汪汪?

可是小星不理会他的问题,嘻嘻哈哈地把他推上车。

火车开动了,隔了车窗,烁华微笑着向小星挥挥手,然后把脸转向一边,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小星不会知道,自己的钱包里一直放着两个人的合影,舍不得拿掉。小星不会知道,自己的眼前总会出现她的身影,俏生生地站着,扬起尖尖的下巴微笑。

可是依然会常常怀念。

小星排队不耐烦了,径直走到队伍的最前面。

小星微笑着对戏剧社社长说:其实我觉得你的气质还是适合演繁漪——那个神经病女人。

小星手里拿着信,站在路中间哭得旁若无人。

小星目光迷离地看着澄生走进来,逆着灯光微笑。

小星固执地堆一个与澄生一样高的雪人,俯在雪人的怀里痛哭。

小星在火车上靠着自己的肩沉沉睡去。

小星默默承受自己的吻,一地的杏黄,葱绿,桃红。

小星决绝地与自己分手,装作听不懂自己念的诗。

小星因为阿黛与他的纠葛又一次毅然离开。

小星醉倒在自己的怀抱,面孔醺然地叫着林的名字。

……

小星,小星。烁华知道无论今后身边的人和事怎样变换,有关小星的种种,定会长久地占据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有如灰色中一抹艳丽的红,永远那么激烈,那么鲜明。

9月的一天,学校礼堂里排满了来报到的研究生。小星来得有些晚了,环视一周后站到了队伍的末尾。

过了几分钟,小星等得有些不耐烦,她扬起头,带着狡黠的笑容径直走到了队伍最前面,从包里掏出一叠钱,递到正埋头登记的男人面前:“给你钱啊,给我钥匙。”

年轻的男子在她的声音中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头,露出雪白的牙齿和浅浅的酒窝微笑了,目光是穿越了千万年等待之后的深情与坚定。他的声音明明是哽咽地,却固执地开着玩笑:“陈小星,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

“才不是,”小星笑得有些羞涩,“只是我打听了一下,人家说你们学校帅哥比较多。”

阳光透过玻璃窗直射进来,那样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