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

凌晨时候到站。小星在火车站打林的电话，手冻得有些僵硬，号码很费劲才拨好。小星说：“林，我来找你了，来接我。”

那边是林错愕的声音，显然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

挂了电话，小星在火车站的大厅里坐下来，慢慢地等。对面镜子里的自己，穿着颜色发暗的白色棉衣，有些皱，是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留下的印记。旧的牛仔裤，边缘磨得有点起须。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装了电脑，几件喜欢的衣服，两本常看的书，CD，DVD，用习惯了的水杯。觉得冷，所以肩膀有些瑟缩，一头凌乱的短发，像一个独自出门旅行的学生。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小星双手掩住自己消瘦的脸，难过得不能自已。谁想到我是要来这里找一个男人，一个只见过一次，知之甚少的男人，并且是要依靠他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

林很快便到了。他夹杂着外面的寒风走进来，站定环视一周，然后径直走向小星。林向小星展开一个温暖的微笑：“小星，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

“是很奇怪，从第一次见你，就有种一厢情愿的信任——不过对不起，看来我是打扰你了。”

林摇摇头说：“你能来，我很高兴，只是怪你不提前说，让我为你准备得更好。”

小星摆摆手：“我并不需要特别的照顾。”边说边缩起脖子，“这里好冷。”

林笑了，把自己烟灰色的毛围巾摘下来，细心地给小星戴好：“你这个孩子，总是需要别人照顾。”语气那样熟捻，像是已经认识千年。

走出去，外面刮着风，寒气凛冽。小星抬头去看星空：“林，原来南方的夜晚和北方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林将小星安置在自己的另一处公寓。空了很久的房子，房间大而空旷。林放王菲的音乐，把一杯温热的开水递到小星手中。

小星望着林，恍惚中竟有一种错觉，好像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充满怜爱。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放松之后，一路上的颠簸马上呈现出疲态。有熟悉的旋律响起，若有若无的伴乐和女人暗哑的声音：“你眉头开了，所以我笑了。你觉得累了，所以我睡了。天晓得，既然说，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往事汹涌袭来。小星说：“呃，林，能不能换首曲子，我不喜欢这个。”林播到下一首，小星坐在地板上，头靠着沙发沉沉睡去。隐约中林把自己扶到床上，然后走出去带上了门，把王菲的声音关在了门外，留下一室寂静。小星醒来时已是中午，身上有细心盖好的被子。阳光透过白色的纱质窗帘大片大片洒进来。桌上有牛奶和水果，还有林的字条：“小星，早晨我来过，你还在睡觉。我去上班，醒来给我打电话。”

望着四周，目极之处全部都是一片陌生，小星开始感到害怕。这就是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吗？勇气好像在自己决定投奔林的那一刻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退缩。好像自己起了个不好的头，以后的事情便只能沿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林在公司里给小星安排了文案的职位。前辈们很友善，都愿意帮助小星。林很忙，在公司里难得见面，下班后有时会来公寓与小星一起吃饭。两个人的话都很少，不怎么交流，却很有默契。小星觉得林有时像朋友，有时像长辈，感觉微妙。

来到这里大约一个月后的周末，林邀请小星去自己家里：“明天来我家吧，介绍我女朋友阿May给你认识。”

“哦？”小星有些吃惊。做林专访的时候听同行杂志的朋友说起过，林好像在跟一个很年轻的模特交往，花很多钱让她拍电视广告，还为她离了婚。小星本不相信的，可听林这么一提，却感到不完全是捕风捉影。

小星笑道：“那么让我来猜猜她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个子高高，身材好好，漂亮得很吧。”

林吃惊地说：“好厉害。”

小星心想：都知道是模特了，猜不准才怪。只听林接着说：“阿May她现在在做平面模特，给杂志拍些照片，有时也拍电视广告。”

“阿May——”小星拉长声音学林，酸酸嗲嗲。林拍拍小星的头：“你这是什么态度？”

“嘲笑啊，”小星顽皮地说，“大不了我恋爱的时候你也学我。”

不知为什么，林突然沉了脸色，表情变得伤感，不再开口。小星迷茫地望着他，心里觉得奇怪。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呢？或者自己玩笑开得太过分么？可是明明也没有说什么。

小星有些委屈地想着，林已起身告辞。

第二天小星特意早早起床去林家。路过花店的时候走进去，不知道那个阿May喜欢什么风格，便买了玫瑰和百合两种，搭配在一起不太协调，但扎成一大束看上去倒也热闹。

到达的时候林正在收拾房间。这是小星第一次来林的家，果然如预料中一般干净温暖。有高大的原木家具和纯白的羊毛地毯。空气里是单身男人特有的清冽味道，装修简单，没有任何装饰画和照片。

小星说：“其实不必特意收拾，已经很干净了。”

林笑笑，接过小星怀里的花，插进花瓶，走远几步端详道：“很漂亮。”旋即又说：“小星，谢谢你。”

小星被他谢得不好意思起来，便说：“其实不全是为了她，我也喜欢的。唔，我在这里会不会影响你们，如果你们想要单独相处，我可以回避哦。”

林无奈地笑了：“这孩子。”

说笑间门铃响起来，林去开门，小星跟着迎上去。一阵熟悉的香水味扑面而来，随着一声娇媚的“Darling”，一个高个子女子走进来。小星堆起笑脸，却在看到那女子脸庞的一瞬间凝固了所有表情，甚至还来不及收回笑容，便脱口而出：

“美拉！”

真的是美拉。美拉看到小星显然也吃了一惊，但马上镇定下来，伸出手把小星的手握住：“你好！”

林在一边听到小星叫美拉的名字，不禁诧异道：“小星，你认识阿May吗？知道她的名字？”

小星感觉到美拉握着自己的手暗暗用力，于是说：“你昨天跟我提过的嘛。”

林想想，似乎没有结果，于是放弃，继续向美拉介绍：“这就是我说过的，T城一个朋友的孩子，陈小星。她现在在我公司里做文案，想法很有创意。”

小星勉强微笑着，对美拉说：“你好！还是叫你美拉好不好？我觉得美拉比较好听，而且亲切。”

美拉笑得很优雅，微微点头说：“当然。”

小星又转向林：“林叔叔，您的女朋友可真漂亮啊。”

坐下来聊天，美拉在林的怀中巧笑嫣然，不一会儿便已到了中午。林显然兴致很高，张罗着亲自下厨。突然想到缺少几种调料，便出门去买。美拉送他到门口，向他摆摆手说：“那么辛苦你了。”

美拉转过身来时表情有点复杂，她收起那样娇媚的声音，幽幽说道：“好久不见，你好吗？真没想到，在这里会再看见你。”

“好假哦！”小星说。

“呵呵，”美拉笑起来，并不介意，“果然是小星，还是原来的样子，快言快语。”

小星问道：“你真的是他的女朋友？世界真小。”

美拉说：“是啊，我退学后不久便跟他在一起，算起来也快两年了。”

“爱他吗？”小星问。

“他对我很好。”

“爱他吗？你爱他吗？”小星不依不饶。

“不爱，只是爱他的钱。你是想听到我这样的回答吗？”美拉笑起来。

小星看着美拉不说话。

美拉收敛笑容，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在鄙视我，没关系，我不在乎。现实不是理想，不是只凭一副铮铮傲骨便可吃饱穿暖。你知道的，我没毕业，不像你可以用大学学历去找工作。我在很多家小公司里当过文员，忍受不同上司的骚扰。我在酒吧里推销过啤酒，常常被客人灌醉，在肮脏的洗手间里吐得昏天黑地。后来一个客人看上我，我陪了他一个月，他把我推荐给一家美容服饰类的杂志做模特。后来遇到林建国，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怀过一个他的孩子，他为此离了婚。他把我推荐给一些导演，让我有机会拍广告上电视，我慢慢在圈里有了一点名气。我现在的目标是嫁给他，做他的太太。”

美拉一口气说完，语气平静，表情坦然，仿佛仅仅在叙述别人的故事。美拉的经历令小星听得动容，拉住了美拉的手。

美拉说：“本来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但是碰到你却是一个意外。小星，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我知道你的父母都不在T城，怎么会跟他是朋友？”说话间，美拉抬头四处看看，似乎不得要领，复又望向小星。

小星讷讷地说：“你别误会，我不住在这里。只是偶然认识了，来这里工作而已。”然后又补充说：“我们没什么。”说完后看到美拉不相信的表情，才觉得补充得那么多余。

美拉忽然卸下那副一贯坚强的面孔，微皱的眉和企盼的眼神显得楚楚可怜。“小星，求你，不要破坏我，不要跟他提到从前。”

小星点点头：“我不会。只是我有个问题一直一直想问你，可是我回学校时你已经退学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

美拉问：“什么？”

小星根本没有考虑，仿佛问题一直就在嘴边，随时准备发问一般：“那时候，澄生跟你在一起，为什么突然会自杀？”澄生的名字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小星脸色悲伤。

美拉也变了脸色，支吾着说：“后来我听说，是因为家里的关系，他父母感情破裂……”

“开始我也相信是这个原因，后来却觉得不对。那时候他一直住院，甚至没有去劝解一下，试试父母还有没有复合的可能就自杀了，这不是很不合理吗？是不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美拉脸色苍白，不肯多说：“小星，你想太多了。”

小星看着美拉表情的微妙变化，心里隐隐猜到一定与她有关。可是无论怎样，事情过去那么久，既然美拉不肯多说，那么再继续问下去也是枉然。小星叹口气：“美拉，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姐妹，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恨你。”

美拉神情悲哀，不再说话。

开门的声音传过来，林回来了，小星与美拉的谈话也就结束了。美拉马上像变了一个人，笑靥如花。她接过林手中的袋子，去厨房里面忙碌。林趁这会儿工夫，问小星说：“阿May怎样？”

“她怎样倒另讲，你可真像五好丈夫。”

“你也不错啊，一口一个林叔叔，您长您短，我可真受用。我记得你从一开始就‘哎哎’地叫我。”

“乱讲，一开始我可是恭恭敬敬叫你林总的。”

“哈哈哈。”林笑起来。

美拉从饭厅探出头来，温柔地说：“林，帮我系一下围裙。”

林忙说：“我来做，我来做。”

林进了厨房，美拉走过来小声问小星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小星厌恶地皱起眉头：“你放心。”

因为美拉带来的种种回忆，小星一整天都很消沉。美拉临走的时候要了小星的手机号码，一直说跟小星投缘，希望能常联系。小星心如明镜，知道她只不过是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泄露了她当年抢了自己男朋友的秘密。

林送走美拉后回来，小星正坐在桌子旁边发呆。林挨着她坐下来，问道：“怎么了？累了吗？”

小星问：“林，你说我跟美拉，谁比较漂亮？”

林哑然失笑：“哎，这么无聊。”

小星却坚持着：“说嘛。”

“可是这个真的很难说，你们是完全不同的风格，要看个人爱好了。”

“怎么说？”小星刨根问底。

“呃，就像这个。”林指着一早小星买来的花说，“美拉妩媚风情，女人味十足，就像玫瑰一样。而你很清澈，像百合。”

小星的表情很受伤：“你知道的，女人都比较喜欢做玫瑰。”

“不能这么说，各有各的美。”

“可是，男人不是比较爱吃玫瑰的那一套吗？”

林想想，却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说：“为什么要跟她比？如果问你白菜跟西红柿谁比较漂亮，你不是也没办法回答。”

“哈哈，”小星笑得响亮，“你才是白菜西红柿呢。”

在公司里一天天适应，生活温暖安逸，再想起从前觉得那样遥远。林是整间公司里女职员的偶像。在与大家闲聊中，小星慢慢了解了林的一些事情。比如比自己大24岁，巨蟹座。比如喜欢白色和灰色，不抽烟。比如不阔绰，却是足够的富有。比如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比如只有美拉一个在交往的女朋友，每个周末会约会。

小星冷眼看着，觉得很难理解林与美拉的恋爱。他们像是绅士与淑女，林沉稳果断，美拉小鸟依人，表面看上去完全是恋爱楷模，典型样板。可在小星眼中，他们过于严肃了，彼此彬彬有礼，甚至很少开玩笑，也从不见恋爱时应有的那种眼角眉梢上的喜气洋洋。也许是已经过了热恋期吧，小星这样想。

感情这东西很微妙，小星越来越觉得林的好。慢慢开始迷恋，他的眼神，他的怀抱，他额上深深浅浅的纹路，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那种成熟与从容的风度是小星从未领略过的，无关澄生的直接与任性，无关烁华的青涩与深情，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于小星是一种致命的吸引，未知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