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深夜里,小星与阿黛坐在家里看影碟。是一张法国的片子,很老却很经典——《天使艾美丽》。法语版本,下面有中文字幕,两个人看得很辛苦,却很感动。影片快要结尾的时候,演到艾美丽走出家门,看到了男主角写在附近墙壁上的话。艾美丽一字一句地念。阿黛眼睛有些近视,看不清楚下面的字幕,便问小星:“她说什么?”
小星念道:“如果没有你……”
这时候,小星的手机响起来,小星接起,也不问是谁,只说:“请等一下。”然后继续给阿黛念那一行中文字幕:“如果没有你,那么多的良辰美景让我去向何人诉说。”
念完后,听到一直贴在耳边的电话里传来烁华的声音:“谢谢你,这是我听到的最美的情话。”
烁华磁性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在耳边盘旋回荡,美好到近乎不真实。
小星说:“烁华,其实我……”
“小星,”烁华打断她,“别解释,有梦总是美的。”
啊,小星有些讪讪的,不知说什么好。还是烁华先开口:“我好想你!你想我吗?想我吗?想我吗?”
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叹息,在耳边久久回荡。
小星心里慌慌的,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想,我也很想你。”
烁华在那边微笑了,小星听得到他展开嘴角的声音。烁华说:“小星,谢谢你。”
小星举着电话,有点发愣,那边已经挂线,话筒里传来嘟嘟的提示音。小星放下手,茫然地问阿黛:“刚才我是接了个电话吗?”
“没有。”阿黛白了小星一眼,大概是嫌沙发离电视太远,她已经蹲到电视前面去了,“小姐,大半夜的跟谁玩王家卫呢,那么吓人。”
小星想了一会儿,便坐下来跟阿黛一起继续看碟。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觉得特别冷。出门后发现下着雪,这还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呢。小星叫了阿黛,一起步行去上班。9点上班的,迟到了一点,不过下雪天倒也情有可原。两个人边走边闹,走到杂志社的时候已经快9点半了。
阿黛说:“小星你看,咱们单位门口,谁堆了个那么大的雪人呀。”
小星望过去,那是什么雪人啊,分明是一个人,满身是雪。
走到跟前,只见他抖落身上的雪,露出白色的带毛边帽子的羽绒服和一张好看的脸,看着小星,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烁华!”
果然是烁华,他缓缓走过来,在小星面前站定:“小星。”
小星望着烁华,好久不见了,仍然是这张脸,平头,浓眉毛,笑眯眯的眼睛,微微泛青的下巴。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大学的时候,一次,烁华在宿舍楼下等了一晚,只是为了看一眼自己来阳台晾衣服的背影。
小星突然觉得有些哽咽。
阿黛跟烁华打着招呼:“你就是烁华啊,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幸会幸会!”
烁华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好。”
这时两人才发现小星一直不说话。阿黛推推小星:“哎,干嘛呢?”
小星抬起头来,眼里已经有泪水在闪动。她伸出手,轻轻把烁华眉毛上落的雪抚掉:“等了很久吧?你怎么这么傻!”
这时阿黛远远看见主编的车开过来,忙推小星:“别玩情调了,快走快走,主编来了。我就说你采访去了,有事打你电话!”
小星拉着烁华跑开。
阿黛站在漫天大雪中望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掉。
不知不觉向原来的学校走去。鞋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过马路的时候烁华牵了小星的手,过了马路就再也没有放开。
他们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触景生情,小星一言不发。烁华偶尔问问小星工作上的事,见小星不愿开口,也就不再说话。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星停下来说:“冷吗?回去吧。”
烁华拉着小星的手:“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小星眯起眼睛笑起来:“还有礼物哦。”可是话没说完笑容就僵在脸上。
烁华从包里拿出的,是一条橙色的毛围巾,长长的,上面有卡通图案,两端有流苏。
小星看着围巾,大滴的眼泪流下来。
烁华说:“那天也是下了好大的雪。我帮你堆了个雪人,你抱着它哭了那么久。那天,我记得你最后说:‘澄生,再见!’”
小星哽咽地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脆弱的时候……总是让你看见……”
烁华把小星抱在怀里,擦去小星脸上的泪,低声说:“我很荣幸,并且希望,今后你每一次脆弱,每一次哭泣,都只让我看见。”烁华把小星抱紧,对着空旷的操场喊道:“澄生,把小星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她!”
回音传来,一遍又一遍:
“澄生,把小星交给我吧……”
“把小星交给我吧……”
“交给我吧……”
在烁华怀里,小星泪流满面。
恋爱多么美好,那晚回到家,阿黛立刻感觉到小星眼睛里不一样的神采,有一种鲜活的东西出现在小星身体里,并正在发芽,茁壮成长。在阿黛面前,烁华坚定地环着小星的肩,小星有些不好意思地闪躲,却发现烁华抓得那么紧,生怕自己凭空消失掉一般。
从此烁华便成了小星和阿黛公寓里的常客,几乎每个周末都过来。小白头现在也认得了烁华,每次看到他,都会热情地咬着他的裤脚往小星身边拉。加上马可,小小的公寓里显得热闹了许多。烁华与马可也很谈得来,四人一狗玩得快乐。
有节目也是四个人一起去,唱歌,打球,泡酒吧。看到长相英俊的男歌手,小星和阿黛会兴奋得大叫,马可与烁华假装吃醋,然后刻意用色眯眯的眼神去看穿低胸装的女生。
多么美好,小星体验着久违的爱情和友情,常常神经质地握紧双拳,生怕这样的幸福太快便溜走。很久以后才在一个电视剧里听女主角说,感情就像手里的沙,握得越紧,消失得越快。
办公室里,小星手里拿着刚打印好的资料皱着眉头研究,这是本月要采访的对象。照片里的男人,瘦而严肃,紧抿着嘴唇。林建国,小星念着他的名字。1958年生,2000年与妻子离异,资料只有这些,可见是不爱张扬的性格。小星觉得无处入手,因为每次约见之前,小星都会查到他们所有的资料来研究,从中找到话题,这样,访谈的时候才不至于冷场。这位林建国,是小星采访以来最有名气也是最具实力的了,却偏偏资料最少,真让人头疼。
小星放下资料,去茶水间冲一杯咖啡,顺便给阿黛冲一杯。
把杯子放在阿黛桌上,看到阿黛正在QQ上与马可热闹地聊天。小星撇嘴道:“怪不得,我给马可发信息他都不回,原来在这儿忙着呢。”
阿黛抬起脸,看到面前的咖啡,道声谢谢,端起来喝,说:“我们在讨论周末去哪玩,马可说周六是我们认识四个月的纪念日。”
“好浪漫。”小星感叹道,转念又说:“不过我记得你们认识是月初,正是忙着交稿子的时候。可是现在是月末……”
“这种气氛里你只说前半句就好。”阿黛白了小星一眼,“我也知道,可是难得他有这片孝心。”
“孝心?”小星笑着重复。
“烁华这周过来吧?”阿黛问,“我们正说到周末如果下雪便去泡温泉。一起去可好?”
“好主意。”小星赞同道。
天遂人愿,周末果然下起雪。四个人一起去了城郊的度假村。马可随身带着相机,一路上不停地为阿黛拍照。阿黛在镜头前做出各式表情,逗得大家笑声不断。马可还给小星和烁华拍了合影:烁华的手搭在小星的肩上,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小星靠在烁华怀里,尖尖的下巴微微上扬。
烁华看着照片,满心欢喜,后来就一直放在钱包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从此再也不用对着全班同学的毕业照眯着眼睛寻找。那张毕业照,看得次数太多,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准确地找到小星的位置:在第二排中间偏左,素着脸,头发扎成高高的辫子,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带着清爽的笑。她的后排,往右边数八个人,便是自己。
到达时已是天黑,他们租下一所别墅。简单吃过晚饭后大家便换了衣服来到院子里泡温泉。
环境很好,露天,四周细细密密垂了竹帘。池子里热气蒸腾,雪落到里面,霎间便消失不见了。阿黛展开浴衣,里面竟是件黑色的比基尼,在一片雪白中如一个神秘的女巫,风情万种。她与小星手拉手,缓缓进到水里去。马可陪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黛,有些神魂颠倒。
闲闲地说着话,你一句我一句,漫无边际。
“来玩真心话游戏怎么样?”马可提议。
缺少了道具也就无所谓游戏,只是轮流下一个人提问题。马可让阿黛先来,阿黛说:“按顺时针的顺序吗,那么我来问烁华,你有过几个女朋友?”
烁华在池子另一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认真回答:“三个。中学不懂爱时有过初恋,大学里阴差阳错曾经与另一个女孩交往,而现在的女朋友……”他看一眼小星,脸上带了浅浅的微笑,“现在的女朋友是我真正爱的人。她教会我爱,教会我面对爱要勇敢与坚强。如果她愿意,我希望我能永远跟她在一起。”
阿黛在水下握着小星的手慢慢放开。小星撩水泼向烁华:“酸死了你。”嘴里这么说,感动却在心里暖暖地弥漫开来。
轮到烁华发问,按顺序他该问马可:“那么马可,如果用一首歌来表达你对阿黛的爱,你会唱什么?”
“听着,”马可面向阿黛深情款款地唱起歌:“我爱你已经爱得失去自由,爱得没有保留,爱得心中着了火,你怎么能够……”
歌声戛然而止,马可接着说:“就唱到这里吧,下面的歌词就不符合了。阿黛,我爱你。”
小星忍不住笑起来:“煽情煽得有点过啊,怪不得提议玩这个游戏,其实就是想趁机表白一番吧。”
马可笑着揽过阿黛的肩,向阿黛说:“别理她,她嫉妒。”阿黛有些走神,听到马可跟自己说话,便茫然地回答一声:“哦。”
接下来轮到马可问小星,马可假装考虑:“问什么好呢?”满脸坏笑。
小星白他一眼:“不带趁机报复啊。要问快问,过期作废。”
马可说:“那我问你,你见过的男人里面,最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是谁呢?”
小星皱眉道:“什么啊,没有没有,我还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呢。”
马可怪叫起来:“啊,犯规犯规!不说真心话!小星,你不能因为想要打发我就故意不说是我吧!”表情一本正经。
小星本来憋了气,半张脸浸在水里,听到马可这样说,呛到一口水,一边笑一边咳嗽。
马可确是调节气氛的高手,大家的笑声在冷空气中散开来,那么快乐。阿黛帮小星拍着背,对马可说:“不能这么提问题啊,不然我们就不玩了。”小星使劲点头,表示支持。马可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那你们也没有早点说嘛。好,那该小星问了。”
于是小星转向阿黛这边:“阿黛,你最大的愿意是什么?”
阿黛迟疑着,停了一会才说:“跟他在一起。”
小星笑了,马可表情陶醉,仍是不知足地问道:“要说名字哦,谁,跟谁?”
没想到阿黛却固执地不肯再向下说:“不该你提问的,我可以不答吧。”
说笑之间,烁华与小星开玩笑,装作晕倒的样子钻到水里,好久不出来。小星知道烁华水性极好,所以并不惊慌,只慢慢地等。一分钟,两分钟……就在小星忍不住要揭穿他的时候,阿黛突然从池水中站起身来,喊声是大而绝望的:“烁华,烁华!”
小星与马可来不及反应,目瞪口呆。
烁华自水中浮起,一时还没弄清情况,茫然地望望小星,再望向站在那里的阿黛。还没有人来得及开口,阿黛便向烁华跑过去,脚步踉跄,几乎要跌倒。烁华上前几步扶住她,她扑入烁华的怀抱:“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声音是哽咽的,情绪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烁华被她抱着,不知所措,张着两只手,像是在撇清:这与我无关。
小星在一旁看得愣愣的,反应有些迟缓。怎么突然上演了这样一出戏?怎么自己反而成了看客呢?
竟然一直没有发现,阿黛是爱着烁华的。
阿黛从失控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放开烁华,也不理会小星和马可,径直向房间走去。她赤着脚,在雪地上留下一行纷乱的脚印,裸露着的皮肤还留有温水泡过的微红。马可拿起浴巾站起身,又轻轻放下,在池水中颓然蹲下身去。
像一出没有开头与结尾的戏,只一段高潮,在看的人心里留下这样那样的疑问。主角却什么都不再交代,鞠躬谢幕后转身离去。
各自回房间睡觉。
小星失眠了,听到旁边床上的阿黛也在辗转,索性坐起身。
阿黛也坐起来,靠着墙,望向窗外:“好圆的月亮。”
小星抬头看去,外面漆黑一片,阴着天,并没有月亮。
阿黛望过来:“小星,对不起。”
“你是不是,”小星艰难地开口,“真的喜欢烁华?”
阿黛不说话,这沉默却给了小星肯定的回答。没错,对男人从来漫不经心的阿黛这次真的动了心。原来刚才她所说的跟他在一起,那一个他,竟是指烁华。
究竟是铮铮然的女子,虽只是个游戏,却倔强地不肯给马可一个欢喜的敷衍。
阿黛沉沉睡去,小星起身出去透气。
客厅里,却见马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见小星走过来,他便招呼一声:“睡不着,看会电视。”
小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按了静音的电视上是整屏的雪花点。马可也发现了,自嘲地笑了一下,掩饰说:“节目是刚播完的。”
小星点点头,并不去揭穿他,只是说:“我知道你爱阿黛,只是没想到有这么爱。”
马可低了头,显然是不愿回答,半晌才说:“你不用担心烁华,他在房间里睡觉,那么快便入睡了,可见是心中无愧的。”
“谢谢。”小星感激马可的体贴,却无法用相同的方式给他安慰。房间里面一片沉寂,隐约传来深深浅浅的呼吸。电视屏幕一明一暗,在马可脸上留下摇曳的影。马可说:“真后悔对她唱了那首歌。那首歌的歌词,你是知道的吧:‘我爱你已经爱得失去自由,爱得没有保留,爱得心中着了火’,而后面一句是:‘你怎么能够一带而过,忽略我的感受’。”
你怎么能够一带而过,忽略我的感受。
马可进了卫生间。小星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却听到他和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低沉地哭泣。
谁说男人没有眼泪,那是还没有伤心。
有太多疑问。时间流逝一分,四人行的局面便更乱一分。匆匆结束了旅行,天一亮便返城了。没有人再提起那一幕,仿佛四个人做了一个相同的噩梦,醒来便一起忘记了。可是还是有不安,阿黛看小星的眼神开始闪躲;小星努力在烁华的眼神里探询,却一无所获。
每个人都变得敏感,可是每个人都保持缄默,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
一周后的周末,烁华说最近有考试,没有过来。傍晚时小星想找阿黛一起吃饭,却找不到她。
小星突然发现,烁华和阿黛同时关掉了手机。小星一遍又一遍地拨着那两个熟悉的号码,甚至连提示音都是一样的: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手指冰凉,额上渗出细密的汗。不好的预感在心中隐隐升起,小星拼命压下,只机械地拨着号码。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她终于放弃,颓然坐下,后背传来阵阵凉意。这时候,手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小星吓了一跳,还是马上接起,声音是急切的:“喂,喂。”
马可的声音传过来:“小星,你也一个人在么?”
只一个“也”字,便泄露了天机,把两人都推到尴尬的境地。马可说:“出来吧,我们一起喝酒。”
约在附近的酒吧。相互对视,看得到对方的不确定与心虚。于是沉默着,举杯的姿态仿佛都带了三分悲切和凄凉。后来马可带了醉意,对小星说:“你也在找阿黛吗?我也找不到她了。”
小星把脸转向另一边,扬起头干掉整杯酒,泪水缓缓流下来,簌簌落入杯里。
“马可,你一定知道的,其实我找的是烁华。同宿舍的人说:‘烁华他,不是去了你那里么!’”
喝酒至深夜。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回到公寓。公寓里黑着灯,阿黛还没有回来。马可红着眼眶说:“你休息吧,我走了。明天你看到她,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小星点点头,向他挥手告别。看着马可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小星飞奔到洗手间,抑制不住地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