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如果星知道

回去向旅店服务员询问了公交车线路,小星决定明天去冥火的母校看看。冥火曾多次提到那里,那里记载着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第二天起得很早。很奇怪,来这里的每天都睡得很好,自己一个人,即使有点寂寞,也从未觉得害怕,好像一直有天使在守护自己一样。坐了问好的公交车,很顺畅地找到了那所小学。放假了,小学里面很安静,教室都锁了门,操场上的草长得很高。小星在台阶上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乘车离开。

呆了七天。一周后,小星决定离开这里。看到了冥火,知道他生活得很好,这就已经足够,还想要什么样的结局呢?

走的那天石岛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把小镇包裹成一副朦胧的水墨画。天气有些凉,小星没有带厚衣服来,还是穿着来时的小背心,肩膀露在外面,有些冷。凉拖鞋里的脚趾裸露着,踩在街上的积水里冰得全身打颤。

小星买好火车票,回旅店收拾好东西,退掉房间。做完这一切,小星在来时的火车票背面郑重地写下一个愿望,放在酸奶瓶里面密封好,扔到海里面,姿势与态度都很决绝,与这次旅行告别。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小星头也不回地走向火车站。

小星上了车,坐在车厢的边座向外面望。这里也像每个城市的站台一样,有高大的柱子和送别的人群。电子告示牌上大大的红字写着火车的起止地点,石岛那两个大大的字在雨雾中渐渐变得鲜明,像两声雷,在小星的心中响得轰然。

火车缓缓开动了。就在小星的视线掠过前面的一根柱子时,看到了柱子后面的男生,浓密的眉毛,以一种向上的姿态横着。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上,脸向着小星这边,看得专注。

“冥火!”

小星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喊着。但是,冥火马上就被甩到了后面。

在整个车厢乘客诧异的眼神中,小星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放肆地流泪,哭出了声音。

原来,他一早便知道是我的。

再也没有在网上看到过冥火,仿佛与他相识的那段时间只是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小星也没有再拨打冥火的电话,内心有一种惧怕,怕听到那边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并不存在,请核对后再拨。

冥火竟然就这样消失掉了。

这让想念变得不具体,但是依然深刻。小星模糊地想着他,匆匆见过的那一面,他浓密的眉毛,他漆黑的头发,他有些木讷地说:“请问你是不是小……呃,我是说,你是不是陈小星?”

小星越来越少上网,可是每天站在太阳下,还是要眯起眼睛,像是刚从屏幕旁站起来一样,觉得阳光格外明亮,格外刺眼。

然后不经意地,手搭在桌子边上,会无意识地敲出ming空格8,huo空格3。冥火,冥火。从他走进自己心情的那一刻,再想到,再写下,再敲出这两个字就再也无法无动于衷。即使消失,不见,想念也会一天天在心中沉淀。

竟然从此戒了网。

差不多半年以后,博客流行起来。小星百无聊赖时去看,无意中检索到有个人的博客叫做火之恋。小星的心莫名其妙地开始疼,打开去看,是一个男孩的日记,只有短短几篇而已,小星却对着屏幕读了整整一个下午。

2002年7月7日晴

她打电话来说已经到了石岛,听着她的声音,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我跟老K去了火车站。其实我早就看到了她,几个月前我曾经见过她一面。即使从没见过,我也知道那个忍不住向我微笑的女孩一定就是她,可是她却装作若无其事。我忍不住上前去问她,她躲在太阳镜后面急急地否认,然后逃走。我看到她悄悄把手机关掉,我也装作认错了人,不动声色。

被老K嘲笑。

2002年7月8日太阳很大

她住在海边的小旅店,起得很早,坐在海边发呆。白天,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穿行,高大的梧桐为她遮阳。我为了不被她发现走在外侧没有树阴的地方,跟着她走了一天,皮肤被晒伤了,出奇地痒。

2002年7月9日晴

傍晚时候她坐在礁石上面看日落,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那天的落日好美,我站在她的身后,几次想上前去跟她说话,却都忍住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她突然站起了身。我立刻蹲下去,躲在礁石的后面。

我请旅店的服务生提醒她傍晚海水会涨潮,坐在礁石上很危险。看着她的房间亮起了灯,我转身回家。

2002年7月10日晴

老K邀请我去联CS,说来也是,本来天天泡在一起的,我却两天没露面了。在网吧里,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她。她大概是看到了我停在门口的摩托车,一进来就坐到了角落里。怕她看出来我认得她,我故意跟网吧的露露调笑。我注意到她皱起的眉。她用QQ发消息告诉我说那天说来找我是骗我的,我不点破,假装配合。看着她郁郁寡欢的脸,我差一点就跟她说,我就在这儿,是我。

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她,提醒她一个人要小心。她警觉地抬起头,我连忙盯着屏幕,装作专心。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她匆匆离开。露露过去下网,发现新大陆似地说:“哈,那个女的只上了10分钟,却留在这里20块钱!”

老K说:“是不是刚出去的那个,很正哦!看穿着不像是本地人,不过却有些眼熟,火,我们见过她吗?”

我连忙摇头否认。老K已经不记得了。

老K说得对,她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她来自大城市,有我所不具备的那种气质。她来这里,只是觉得新鲜与好奇,不会在这样一个平和安静,却也是相对落后的小镇中终身停留。就像对我的感情,也许现在这样的状态比较容易为以后留一个美好的回忆。如果相见,那以后怎么办?要在一起吗?怎样在一起?我根本没有把握。她跟那个叫做烁华的男生,才是真正的一对。

现在我有些明白她为什么明明来到这里却不肯见我了。

2002年7月11日多云

一早就看到她在等公交车。我跟着她上车,下车,发现来到的地方是我原来的小学。我曾经向她提到过我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没想到她还记得。我突然记起很早以前看过的《东京爱情故事》,有着灿烂笑容的赤名莉香独自一人来到完治的故乡,在完治的小学里找到了当初他刻了名字的柱子,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旁边。

看着她坐在教学楼台阶上的瘦弱的身影,我感动得湿了眼眶。

2002年7月12日阴

今天老K约我去唱K。去了才发现,男男女女许多人,有些都不认识。我坐到角落里不想唱。老K几次问我怎么了,我都没说,只是发现自己突然厌倦了这样的场合。他们唱到高潮时,露露过来靠在我怀里,把另一只麦递给我。我知道她点了我们每次必唱的《敖包相会》,每次我们都能唱出新一轮高潮。可是今天我莫名其妙地烦躁,推开了露露,走出去透气。老K跟出来,问我究竟怎么了?是呀,我这是怎么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丢下他们,我来到她住的地方。这么晚了,她的房间依然亮着灯。我看到她坐在窗边,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夜晚的海风好凉,我就站在她的窗外,她却不知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你不知道我爱你。

2002年7月13日雨

她要走了,我看到她冒雨买票。她穿得太少,有风吹来能不冷吗?她退了房间,收拾东西走到海边,把一个瓶子扔在海里。我来不及去捡就跟她来到火车站。她上了车,我躲在站台的柱子后面偷偷看她。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一滴一滴向下滴水,朦胧了我的视线。我知道,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或者就是永远。

火车开动后,我看到她突然站了起来,盯住看我,但很快就过去了。我呆呆地,在站台站了好久。我默默地离开。

心情沉闷,不仅仅是因为天气。我来到海边抽烟,一根接一根。落日的时候出现了奇迹,上涨的潮水为我带来了她抛到海里的玻璃瓶。

瓶子里有张小纸条,我很艰难地打开密封得很好的瓶口,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发现是一张7月7日T城至石岛的火车票。我对自己说,这个傻女人,学人家丢漂流瓶,却忘了许愿……这时我无意当中看到了火车票的反面,上面只有一行字,写得一笔一划。

当看到她默默坐在我小学教学楼台阶上的时候我没有哭,当眼睁睁看她离开却无力挽留时我没有哭,可是,当我看到她一笔一划写下来的这一行字的时候,无论我怎样安慰自己,都抑制不住,泪流满面。

我在海边坐了一晚,很没出息地流了一整夜泪。东方的天空微微发白的时候,我再次打开那张车票。车票被泪水和手心的汗浸湿了,上面的字却依然清晰可见:

在乎,所以离开。希望他快乐。

再下面一篇是新近加上去的,看日期就是三天前。

2002年12月30日雪

半年过去了,我总是想着那七天里,天气、场景以及她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一切不可能再回去了。她走了那么久,我不敢换QQ号,24小时开着手机,却再没有她的消息。一切都是一场梦吗?可是为什么梦醒了,心还这么疼?

既然她放弃了我,那么我尊重她的选择。我和她就像两条直线,相遇,有了交点,可改变不了我们直线的性质。我们必将分离。

我马上就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可能不会再上网等她,电话号码也会换了吧。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就让我们的故事终止在这时候吧。

如果有朋友在网上遇到她,请好好对她。请帮我告诉她,不要为我担心,我会记得她的话,我会快乐。

留下她的名字,我只叫过一次,还被她否认了:

陈小星。

小星盯着屏幕,离得很近,仿佛读着吃力。突然,她掏出手机,几近疯狂地拨打冥火的电话。只有11位数字,手却颤抖着,怎么都拨不对。终于拨出去,那边果然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请核对后再拨。”

还是错过了。

隔壁传来阿哲的歌声,是那首《用情》。前奏时有早年的留声机常放的歌曲,女人的声音是软软的,充满了迷茫与幽怨:我想忘了你,可是……

胸口发闷,大口地喝水。看着那个再不属于自己的头像,小星终于哭出了声。冥火,我要怎么才能告诉你,其实是因为害怕失去,才会始终与你留有距离,表现得那样各不相干。

可是我被诅咒了,无论怎样做,最后还是会失去,擦肩而过。

下一学期的现代文学课,有几个韩国学生插班进来。其中有个瘦瘦的男生坐在了小星与莫莫的前面。他染一头白色的头发,穿着极肥的裤子,从外面进来时还戴着印有卡通图案的口罩。下课的时候,男生回过头来搭讪。小星淡淡的,懒得去想他那样吃力,究竟要表达什么。莫莫却觉得新鲜。小星冷眼看着,几次课下来,他们两人已经查着中韩字典有说有笑了。

在一个周末晚上,宿舍里面快要熄灯的时候,莫莫突然说:“小星,韩英哲邀请咱们明天晚上出去玩。”

“韩英哲?”小星想了一下,“哦,那个韩国男生。你去吗?”

“你呢?”

“跟他不熟,说什么也听不懂,不想去。莫莫你也别去了。”

“再说吧。”小星听见莫莫在床上闷闷地说。

莫莫还是去了,自己一个人。其实是不想去的,但看出来小星不喜欢,所以一定要去。自从知道烁华爱上小星,莫莫的恨意便从来不曾停止过。那次与小星用台球决胜负,当时说好谁输了谁便退出。可是那场比赛,莫莫后来想,自己根本就没有胜出的可能。烁华从未接纳过自己,又何谈退出呢。

可是比赛结束后,虽然是平手,小星却从此把这段感情打包封存。莫莫看着两个人一天天地疏远。烁华在楼下整夜地等。小星在楼上整夜地沉默。他们分开了,小星装作云淡风清;烁华却搬出学校,很快落寞下去,再不见往日脸上飞扬的神采。

重新与小星相处,看得出小星的小心翼翼。这样的态度更令人恼怒,因为它时刻提醒着自己:她欠我的!

可是要让她怎么还?莫莫把自己的情绪拼命压下。

与英哲在一起,莫莫自然明了他真真假假的追求。其实大家都清楚,那不过是远在异乡一种寂寞的消遣罢了。本来没有当真,可是看到小星那样激烈地反对,莫莫心里的快感疯狂地生长。那一刻她意识到,原来在与小星那场无形的竞赛中,自己还是有胜算的,只要愿意孤注一掷,不计后果,把自己押上做赌注。

于是开始与英哲恋爱。这样的恋爱真是索然无趣。英哲不太懂英语,中文更是“七七八八”。有时候查着中韩词典交流一下想法,想说的话却早已经在翻词典的过程中消失殆尽。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一起上课,两个人坐在一起,在课桌底下拉着手。可是快乐并不只因为这个,而是因为看到小星——本来自己是与小星一起坐的,现在她却独自坐在角落里。

我不能让她在烁华心里消失,可是我至少能让她寂寞。莫莫甚至有些得意地想。

与英哲的相处虽然无趣,但习惯下来却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喜欢他了,当中自然也有一些虚荣的成分。班里的女生都在议论,那个韩国人喜欢莫莫。莫莫第一次走出小星的影子,堂堂正正做了焦点,才知道这感觉多么好。

开始以做中文家教为借口频繁出入英哲的公寓。留学生公寓在学校东南角,每套房间住两个人。与英哲合住的男生叫正民,一样有长长的彩色头发。正民的女朋友也是学校里的留学生,就住在同一栋楼——留学生公寓里女生住在上面,男生住在下面,虽然有条文规定男女生不能乱串宿舍,却没有人真正去管。那个女孩子好像叫做珍珠,每天上上下下极为方便。由此看来,条文所限制的,只是本国的学生罢了。想到这里,莫莫心里便觉得不平衡。

不平衡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他们公寓的条件好得不像话。两个人有独立的卧室,另外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面积都足够大。电视、空调、热水器一应俱全。可是普通的学生公寓——还是称之为宿舍吧,最好的也要四人一间,谁在床上转个身大家都晓得,根本没有隐私可言。卫生间是一层学生一起用,为了在早上高峰期里有一个洗脸的位置,几个人要分配好谁早起去占水龙头,然后每五分钟便换一个人去。

后来莫莫偶然知道留学生公寓的住宿费不像普通学生那样一年交一次,而是按天算,一天两美元,这才目瞪口呆,不再拿来与自己的住宿环境做比较。

再比如看楼门的Miss张,这是留学生们对她的叫法。Miss张大概四十几岁的年纪,身材高大,扁长的脸,烫得一把枯黄的卷发,常常用一个巨大的蓝色塑料卡子固定在头顶。她一直没有结婚,这倒是便于一心扑在工作上。莫莫就从来没见她歇过班。她对留学生能充分展示出自己的热情,但看见中国学生便眼高于顶。公寓里许多留学生都请了中文家教,于是每天都有中国学生在公寓里出入。中国学生进得楼来,必然先被她拦住,详细盘问一番后,有的被直接打发回去,有的则荣幸地留在大厅里,等待她与要找的人联系。

莫莫第一次来的时候便被她的阵仗吓了一跳。她高高昂着头,轻蔑地问:姓名?几年级?哪个系?找谁?几号房间?有没有事先说好?莫莫耐着性子一路听下去,不禁想到小星。若是小星来,一定会与这女人争执起来,径直上楼让她去追也说不定。莫莫想着,先是微笑一下,又马上皱起了眉。莫莫一脸虔诚地把问题统统回答完。Miss张听着,不时冷冷地哼一声,手里忙着在一个自制的小本子上记。听完,她沉吟一下,终于抬手去给705号英哲的房间拨电话。

“韩英哲同学吗?”声音像糖果,过分地甜腻。莫莫听得倒退几步。Miss张抬头看莫莫一眼,继续说:“有人找你……对,女生,叫——她看一看自己记的资料,叫莫莫。你知道啊……跟你约好的啊……哦,中文家教。好,好,我这就让她上去。就这样,再见啦。”

莫莫听得浑身发冷,早已退到了门外。Miss张冲莫莫喊:“哎,哎,说你呢!你上去吧,早点出来!”

莫莫看她一眼,忍不住说:“我不叫哎,我叫莫莫。”说罢转身上了电梯。Miss张咬牙切齿地在她的小本子上记着:来访时间:14点23分。

莫莫有些紧张地按下705的门铃。一个女生开了门,莫莫正在诧异,却见沙发里冒出英哲的脑袋:“Comeon,baby!”女生拉着莫莫走进来。英哲把正民和珍珠介绍给莫莫。珍珠是个单眼皮女生,长发顺直,化着很浓的妆,很会穿衣服,身上无一不妥帖,毫不避讳地坐在正民的腿上。莫莫看着珍珠,不禁夸赞了一句,珍珠高兴得眉开眼笑,起身给莫莫倒一杯果汁。

看完一个不知所云的韩国影片,正民和珍珠回房间去。莫莫与英哲由于语言不通坐在沙发里,没有交谈,显得沉闷。

过了一会儿,正民的房间里传来暧昧的声音,沉重的喘息,夹杂着女生刻意压低的呻吟。气氛有些尴尬,纵然语言不通却也都明白房间里发生着什么。莫莫的脸蓦地红了。英哲拉起莫莫的手,进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