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如果星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烁华牵了云娜的手走在校园,竟有种获胜的感觉。他尽力去做一个恋爱中的男孩应该做的事,每天在楼下等云娜化好妆吹好头发下楼,吃云娜为自己买好的早餐假装感动,给云娜买漂亮的衣服,天黑时与云娜一起去操场深处散步。云娜很温柔,只有一点让烁华不耐烦,就是云娜对以前的男朋友有极强的负罪感。其实云娜也是想配合的,不然不会在亲吻的时候宁愿全身僵硬也不躲闪。可她总是别别扭扭,让烁华没了兴致。有几次烁华吻着云娜的时候想到了小星,会伏在雪人怀里哭泣的女孩。如果怀里的是她,她会在亲吻的时候想到死去的澄生吗?

天气越来越热。烁华也见过小星几次,一起喝过茶。小星不喜欢茶的味道,也不喜欢茶馆里的氛围。一起去超市,小星竟然大大方方买了一包卫生棉。还有一次,烁华在楼下等云娜的时候,却看到小星蹦蹦跳跳地走出来,看到烁华便打个招呼,邀请烁华一起去喝粥。烁华想也没想就去了,回来哄了云娜好几天才和好。只要涉及小星的事,云娜都不依不饶。这样也很好,烁华想,起码不会平淡。

莫莫情绪低落,是受了伤的。跟小星聊起云娜时脸上愤恨不平。小星安慰她说,感情这东西是很奇妙的,有时你爱上他,有时他爱上你。一个爱一个不爱,或者一个先爱一个后爱,都会让人加倍受伤。

话未说完,小星脸上的神色便已黯淡下来。莫莫忙劝道:“你看你看,烁华爱上别人,我都没怎样,你这是干什么?”两个人都强颜欢笑,感觉得到对方的心酸。心里都有一道伤疤,即使过去很久,也没有愈合,一碰就疼,流血不止。

有次上齐老师的课,下课时齐老师叫住烁华,朝小星的背影扬扬下巴:“你,喜欢她?”

“没有,不是。”不知道为什么,烁华急急地否认,坚决的语气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哦,不是吗?”齐老师笑得有些坏,“那就不要再来上课了,说实话,你还真没有练瑜珈的天分。”

“所以我很努力,天分不够后天补足。”烁华不想失去每周见到小星的机会。

“那么随便你。无论怎么我都会给你学分。只是我想提醒你,喜欢的话就大胆一些。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放弃她。”

齐老师气定神闲地走远,留下烁华呆呆站着。小星换好衣服来叫烁华:“走吧,饿了。”

烁华想着心事,跟在小星身后走出去。

喜欢又如何,喜欢不代表快乐,有时反而代表一种毁灭。

烁华与云娜的恋爱保持了几个月,新学期开学后还是分了手。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云娜固然是漂亮并且善解人意的,但烁华却觉得像一瓶没有后味的香水,打开盖子时闻到的,也就是极致了,缺乏惊喜。是的,惊喜。

那是个傍晚,吃过饭照例是校外散步。无论时间,还是路线,每天都是相同的。6点15分,走出校门往东,然后右转,右转,右转,再右转,走过一个圈,回到学校门口,整个过程大概需要50分钟。中间会经过一家海鲜馆,一家KFC,一家冰店,一家建设银行,一家卖饰品的小店以及若干网吧。

每天走到银行门口的时候,云娜会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会儿,连休息时的话题都是相同的,无非就是相互汇报今天都做了什么,上了哪位教授的课。最后云娜会问:“你爱不爱我?”烁华说:“爱。”云娜问:“有多爱?”烁华说:“很爱。”然后云娜就会挽着烁华的手撒娇:“那你连起来说嘛。”烁华便说:“我,很爱你。”

今天仍然是这样的。烁华跟云娜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不似刚开始时处处迁就。云娜坐在台阶上问“你爱不爱我”的时候,烁华回答起来就带了点心不在焉:“爱,很爱,我很爱你,真的很爱你。”

云娜愣了一下:“你敷衍人家。”

烁华说:“你每天都问这些,能不能说点新鲜的。”

云娜想了想,便娇声说:“好。那你爱不爱陈小星?”

烁华的表情一下发僵了:“你说什么?”

云娜脸上撒娇的神情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怎么了?”

“好好的,提她干什么?”

“好好的为什么不能提?”

烁华站起来:“走吧,回去。”

云娜却固执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我爱你,爱你行了吧。”烁华边说边走。

云娜站起来跟上,知趣地不再往下问。

烁华心里烦躁不安。云娜的问题碰触到他心里尘封已久的复杂情感:自己究竟爱不爱小星?如果不爱,为什么那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有人提起她,总会停下在干的事情专注地听,生怕落下一点。可是如果爱,自己为什么又会跟云娜在一起呢?是因为怕小星拒绝吗?

想起上学期形体课考试的时候。因为只有自己一个男生,所以齐老师特意等女生们考完走掉之后,才给自己考。给自己单独出了题目,很简单,只做一个自己最擅长的瑜珈动作,与呼吸配合好即可。可对烁华来说也是难的——柔韧性实在不好,练了一学期竟然没有正经学会什么。

烁华想了想,便做了一个双手在背后合十的动作。他认为只有这个最简单,而且洗澡时可以假借搓背为名,理直气壮地练习。看着烁华勉强的动作和痛苦的表情,齐老师笑起来:“好了,就到这里吧。再做下去,我都不忍心看。”

烁华放下胳膊,活动一下肩膀说:“其实这已经是超常发挥了,我以为我一定做不到呢。”

是呀,人往往就是这样。齐老师拿笔随便在记分册上打出一个及格的分数,然后说道:“有些事认为自己一定做不到,所以甚至不敢去尝试一下。其实,机会并不是别人给的,而是靠自己的勇气争取来的。比如成绩,再比如,爱。”

烁华慢慢明白齐老师的话是有所指的,却装作听不出来,只是道声谢,便去收拾地上的垫子。

突然想到这一幕,烁华心里没来由地焦灼。恰如齐老师所说,自己做了懦夫,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小星究竟会不会接受自己,那起码要试试才知道。

第二天再出去散步的时候,烁华跟云娜提出了分手。云娜不解:“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你,是因为我。你是最好的女孩,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没有余地?”

烁华低下头,想起云娜对自己种种的好,亦不是不伤心。

云娜见烁华不说话,便说道:“好,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不再纠缠,只是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烁华心里松一口气,真心说道:“好,无论什么,我都绝不瞒你。”

云娜马上接下去问:“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欢陈小星?”

烁华想不到云娜会问到小星,又答应不骗她的,只好沉默着,无言以对。

云娜等不到烁华的回答也不再问,其实刚才的问题就是用了陈述的语气,表示自己的肯定。她说:“既是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还要选择跟我在一起?”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有点激动了,却听得出是在极力克制。因为路上有行人,她把眼泪忍了回去。烁华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却又忍不住去想,若是换作小星,定是哭得旁若无人吧,她从来都是那么激烈的女子。

云娜深深向烁华望了一眼,向学校方向跑去。烁华作势要追,却又停下来,坐回到台阶上,点起一支烟。烟燃着,人却发了呆。过了一会儿,被烫了手,才发现烟已燃尽,烟灰撒了满地,又被风吹起,纷纷扬扬飘走了。

分手后的第三天,大家便见云娜的身边多了一个男生,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是校园里的生面孔。大家有意打听,云娜有心炫耀,于是没几天就都知道了,那是附近体院的男生,是上届市大学生运动会的散打冠军。

同情的目光都投向了烁华,烁华不得不做出一些姿态来配合云娜。既是觉得亏欠,那就索性让她嫌足面子。巧的是有天晚上烁华关窗时撞破了额角,于是大家更加暧昧地交流着眼神,意思不言而喻:烁华跟散打冠军发生了某种纠葛,而最后烁华失败了。烁华心里苦笑,却不辩解。

朋友们连着几天拉烁华去喝酒,烁华倒是有些感动。这是以前风光时候从没体验过的感情。人就是这样,恰当表现出来一点弱势,让别人看到自己并不是完美到无懈可击,才会有身边的人来示好,从而衍生出友谊。

不出烁华所料,小星果然来找了自己。烁华心里总觉得,自己与云娜分手,落得被甩的名声,小星是要负主要责任的,即使小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那晚很静。淡淡的月光,风低回不已。小星随便在路边坐下来。

烁华跟着坐下,点了一只烟,重重地吸了几口。

小星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不是那样的,一定是你跟那女孩分了手,而且一点都不伤心,只是做足姿态,博取了同情心,还顺便骗了几顿酒菜。”

烁华也笑了:“是呀。”

“恢复单身,感觉如何?”

“其实跟她分手,是因为骗不过自己的感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想着别的女人,对她来说也是不公平的事情。”

小星并不接话,看着远处不说话。

“小星,其实……”

小星挥挥手打断烁华:“其实莫莫很好的,你为什么不跟她在一起呢?她真的是很温柔很善解人意的女孩。”

烁华脸色微微沉下来:“你找我是帮你的朋友做说客吗?若是我喜欢善解人意的女孩,云娜就是我最好的选择。可是我喜欢了的人,偏偏心里明白却假装糊涂呢。”

小星却不直接回答:“好凉的风啊,是不是?”

烁华说:“小星,我……”

小星站起来,脸色变得严肃:“烁华,永远不要爱上我,那样只会被我伤害,遍体鳞伤。”

烁华说:“我不怕,我愿意试一试。”

小星凑到烁华耳边,轻轻地说:“记住我的话,那是警告。”

小星声音很小,响在烁华心上却是轰然。烁华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沉到了最下面。小星站起来要走。烁华追上去,拉住小星。小星回过头来,已经是满脸不耐烦的神色。烁华说:“只一句,我只说一句。”

小星把手从烁华手里抽出来,微微点头。

烁华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小星低着头静默了片刻,然后飞快地在烁华脸上亲了一下,便跑走了。烁华没有再追,只轻轻叹气。脸上被小星亲过的地方,微微发烫。

从此开始约会小星,小星是一贯无所谓的样子,看不出在意还是不在意。约会有时候欢喜,有时候气氛平常,甚至有争吵。

午后的礼堂。这座建筑只一层,是解放前的,样式奇怪,据说从前是日本人的士兵俱乐部,传言有秘道能一直通往市郊。礼堂在学校的最深处,围在一大片杨树之中,平日若是没有活动,可算是人迹罕至了。

几百平方米的大房间,折叠椅是收起来的,露出地板上大块的圆形图案,更显得房间大而空旷。最前面有一个小小的台,角落里摆着样式老旧的音响和DVD。

烁华在靠近DVD的地方放下两张椅子,示意小星坐下,然后自己去放一张碟。图像不清晰,烁华调好后在小星身边坐下来,开头已经错过去。

背景是二三十年代的旧上海,洋车,弄堂,百乐门舞厅,旗袍装的美人日历牌。俗套的爱情故事,女人紧紧抓着男人的衣角,苦苦地哀求:“你不要走!”

天气阴沉。两个洋车夫在楼下相遇,打着招呼:“要下雨喽。”

男人一根一根掰开女人的手指,动作是决然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男人把女人推在地上,从衣帽架上拿起帽子,从容地戴好,然后夹了大衣出门去。女人踉跄地追到门口,只看见男人的一个背影在楼梯拐角处一闪而过。虽然时间短暂,女人还是看清了男人的臂弯里,有穿着缎面旗袍的女人带着网纹手套的手。

女人突然就发出了一个声音,像哭声,又像一声悲叹,更像是某一类动物的悲鸣。然后,她突然跑上阳台,一丝犹豫都没有,纵身跳了下去。

楼下的地面上,绽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男人挽着女伴走下了楼,路边已经有驻足的人在指指点点:“看呐,跳楼。”

男人从女人身边走过去,形同陌路。

多么沉闷的天啊,蓦然传来一个炸雷,男人的背影颤抖了一下。两个洋车夫又在楼下相遇了,一个对另一个说:“雨来了,说来就来了。”

播到这里的时候,DVD突然没了图像,只剩雪花点,一明一灭地亮。声音却是有的,并且依然清晰。一个女人漫不经心地哼唱着不成调的曲子,声音微弱,却极妖娆,一直渗到人的心里去。

谁也没有想到去调。仿佛电影只是一个背景,两个人并肩坐着才是重点。静静地坐了好久,小星说:“爱情无非就是这样。除非势均力敌,不然两个人在一起,一个人潇洒,另一个人必然狼狈。”

烁华接上去说:“无论多么狼狈,我都愿意。”

小星心思闪动,嗅出空气中的异样。果然,感觉到有氤氲的气息传来。小星转过脸,烁华的脸近在眼前。烁华刚要开口,小星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性子急脾气坏,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善解人意,不懂得怎么讨男生喜欢,又自私,凡事都先考虑自己的感受。我没有上进心,对任何事都态度消极,我……”

烁华双手抓住小星的肩,大声打断了小星的话,说:“我喜欢你!”

太阳透过贴了彩纸的玻璃窗射进来,在地板上留下各种色彩:杏黄、葱绿、桃红……

愣了一会儿,小星说:“我警告过你。”

烁华说:“对不起。”

小星叹口气,把脸转向另一边。烁华固执地扳过小星的脸:“闭上眼,让我吻你。”说着,就吻了上来。额头,脸颊,鼻翼,嘴唇。小星睁大眼睛,时而看到烁华浓密的眉毛,时而是对面灰白的墙,上面还贴着上一次活动的主题:欢迎新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