烁华偷偷看坐在自己右边的小星，小星面无表情，眼神飘忽。烁华几次想跟小星说话，却总觉得还未开口就有气场把自己阻隔在外面，于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终于等到机会。小星去了卫生间，回来时烁华忙问：“你在听谁的歌？”

“王菲。”小星头也不抬，把一只耳机递过去。

火车上很嘈杂，歌的配乐声音又很小，烁华听不真切，只觉得王菲有一句没一句地浅浅吟唱，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调子。歌词也只听出了一句：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并没有交谈。后来小星听着歌靠在座椅上沉沉睡去。烁华转过头去仔细看着小星：她微微皱着眉，睫毛垂下来，在脸上形成一圈半圆的阴影。小星睡梦中把头靠在了烁华肩膀上。烁华的心激烈地跳动着，身子动也不敢动，一点一点地感受酸麻的感觉，从肩膀到胳膊，然后传递到指尖，烁华几乎是快乐地忍受着。不知是因为火车颠簸还是因为王菲低靡的歌，烁华一路上总觉得有些头晕，现在才明白其实都不是，而是因为小星，坐在自己身边的小星，不设防地把头靠在自己肩膀的小星。

小星醒来的时间刚好，广播上通报着即将到达的车站站名。小星直起身，理一理微乱的头发，然后背好包，简单地对烁华挥手告别。烁华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小星的背影夹在人流中间向出站口走去。背影很消瘦，烁华却觉得那样一个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一直到小星在视线中消失掉，烁华才觉得半边脸凉凉的，用手去摸，湿漉漉的都是水。这时他才发现外面太冷，车里开了空调，车窗上凝聚了一层水雾。于是拿出纸巾来擦，却发现对面坐着的人不时看过来。他想了一下，脸红了——对面的人一定把自己脸上的水当作了眼泪，以为自己跟小星依依惜别，心里舍不得。

可是，自己的心情，却真真就是舍不得。

寒假里，有一天烁华百无聊赖地看电视，手里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突然，电视里有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烁华脑海里出现了火车上昏暗的灯光，小星摇曳的侧脸，最后才想起王菲。赶紧去看，电视已经播完了。

烁华一下便坐不住了，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忐忑不安。他去音像店找，终于找到那首歌，很老了，原来歌名就叫《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再开学时小星与莫莫继续报了齐老师的选修课。学校一早声明，因为有些科目报名人数太多，所以只能用电脑抽签的办法去掉一部分。选课单下来的时候，小星选上了，莫莫却没有。

这学期开的是瑜珈。那个时候瑜珈还没有像后来一样跟减肥联系在一起，流行到泛滥。它只是被作为形体健美的一种练习而已。小星跟大家一样，开始以为大概是一种健美操，第一次上课才知道那跟健美操完全不同。

第一次上课时人很多，有男有女，一间练习室占得满满的，甚至还有人在走廊旁听。小星一早来到，站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偷偷对齐老师挤下眼睛：“受欢迎哦。”

齐老师得意地微微扬头：“当然。”

做完准备活动，齐老师开始做瑜珈的示范。大家发出一阵阵惊呼声，根本无法理解那样将身体扭来扭去的高难度动作。齐老师还在示范中，便有个女生插话发问：“天啊，我们一学期都要学这个吗？”

齐老师并不理会，依然缓缓变换着动作，并配合着呼吸，直至做完才舒一口气，向一班看呆的学生们说：“它不叫这个，刚才我说过了，它叫做瑜珈。我们一学期都要学，不喜欢的人现在可以退出。”然后，她的脸转向刚才发问的同学那边，位置非常准确，目光炯炯有神，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建议你退出。你刚才没有礼貌的提问，明显是对艺术的亵渎，我无法接受。”

那女生涨红了脸，忿忿说道：“我本来也没想留下。”然后转向身边的男孩：“我说不选这门吧，你偏要选，还说学分好拿。”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让每一个人听到。女生转身大步走掉了。男生也红了脸，向齐老师微微点头，然后转身追出去：“小莉，小莉。”

大家哑然。第一次上课便出现了这么一出闹剧，是谁也没想到的事。几十双眼睛盯在齐老师身上，看她会怎么收场。齐老师表情依然是闲闲的：“看到了，不是自愿的同学请再考虑一下，我可不希望再破坏情侣之间的感情。那么……”她转头看看墙上的钟，“我给大家三分钟时间，大家可以考虑一下再决定。”

小星暗暗地笑了。她越来越喜欢齐老师。那样的状况被她举重若轻的一句话便解决了，还在学生的心目当中树立起一个严格、专业却是近人情的老师形象，非常成功。

大家议论纷纷。先是有些选这门课是以为学分好混的人忿忿地走掉了，然后是一些本来以为会上健美操课的人失望地走掉——齐老师的健美操有明显的减肥作用在全校是有口皆碑的，甚至有的老师都来跟她学。最后是几位想学，又觉得自己柔韧度实在不能胜任的人惋惜地走掉。这时，齐老师笑眯眯地环顾一周：“很好。”

小星回头去看，吃了一惊。齐老师说得很好，难道是指整间练习室只剩自己和笔直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同学，一共两个人而已？

齐老师却好像是真的觉得很好，马上进入教学。这堂课的动作，只一个盘腿。别小看这个动作，它要求两条腿交叉，脚心向上。不容易做到。

小星照着样子把自己的身体扭成了齐老师的模样。身后的同学做起来好像便没有那么容易。小星闭着眼，跟着齐老师做着呼吸，却听到身后一次次传来嗵嗵的响声，那应该是失去了平衡，手和肘部撞到了木地板的声音。小星坐着，偷笑起来，开始走神，在想是个怎样的人呢，竟然那么投入地学瑜珈。小星从大镜子里看他的样子，好像是个男生，却像是故意不想被小星看到一般，一直笔直地坐在小星的正后面。

一个小时的课很快就结束了。结束前十分钟，齐老师带着两位学生跳了一段健美操。小星跳得大汗淋漓，结束后用手臂撑着膝盖，弯着腰休息。齐老师走过去，拍拍她：“我先走了，下周见，走时别忘锁门。”小星在沉重的呼吸中勉强回答：“明白，再见。”

这时候一直站在小星身后的男生走过来，递一张纸巾给小星：“擦擦汗。”

小星头也不抬便接过来：“谢谢。”

“那么，一起去吃饭怎样？”

小星突然觉得男生的声音那样耳熟，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生机勃勃的脸，露出整齐的白牙齿狡黠地笑着。小星愕然道：“烁华！”

竟然是烁华。

艺术系挨着学校的后门，两个人便从后门走出去。离得不远是小吃街，走到那里，还不到平时热闹的时候，有几家还没摆出摊来。小星和烁华拣一家粥铺进去坐定。

虽是入了秋，但天气依然炎热。店家不到客流量高峰时是不舍得开空调的，只开墙角的一个电扇，落地的样式，摇摆着大大的脑袋送出并不清凉的风。小星说：“好巧，竟然选中一门课。想不到你也爱好这个。”

烁华答应着：“是哦，真的很巧。”心里却忍不住想，天知道我费了多少事！他等了整整几个中午，才伺机在小星的班主任那里看到了她的选课单，然后又求了老师，重新填了自己的选课单，照着她的那张，一模一样。

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心理，只是单纯的想法：见到她，见到她。没想到，却只有这门课被选上。

烁华的心思千回百转。小星看不穿他在想什么，却看到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汗也纷纷向下流。小星说：“很热吗，流汗流得这么凶。”

烁华讪讪的，拿一张纸巾去擦。汗太多，浸湿了纸，有纸屑留在了脸上。

小星看着烁华的样子笑了起来，边笑边伸长了手，把纸屑从烁华的脸上一一拿下来。

烁华脸上被小星的手碰过的地方皮肤收紧，甚至能感觉到慢慢变红，像一只熟透了的番茄。他却尽力装作毫不在意，想在小星面前留一个潇洒的印象。

粥很好，喝到酣然。烁华几次似乎有话想说，却都咽了下去。吃完后，烁华结了账，陪着小星向宿舍走去。

很快便到了，路程短到让烁华惊讶的程度。在楼下，小星停下来，说道：“谢谢，下次请你。”

下次。烁华注意到小星说下次。于是他微笑着点点头。小星转身向楼里面走去。

烁华却着急地喊住小星：“小星，你……”

小星歪头问道：“什么？”

烁华终于鼓足勇气：“你最近有没有听校园广播？”

小星摇摇头说：“我从来不听的——对了，寒假回家，那张票是莫莫让我给你的，你应该谢谢她呢。”

小星转身上楼。烁华呆呆站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无趣，便也回去了。

其实小星知道烁华想说什么。校园广播虽然没有刻意听，却在晚饭时经常于不经意间听到。从开学到现在，广播的点歌台栏目几乎天天在播王菲那一首《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不像其他点歌一样会通报姓名送出祝福，而是什么都没有，不着边际。后来还有动力火车翻唱的版本。

校园里一直在议论纷纷。时间一长广播社里也不安静了。主播云娜问烁华：“社长，这是为谁呀？”

烁华头也没抬：“听众点播。”

云娜撅起嘴：“怎么会那么巧，一连半个月连续有人点？”

烁华并不往下解释。

云娜是小一级的新闻系女生，淡眉淡目，性格温柔。她一入校便与烁华一起主持校园广播。两个人是传出过绯闻的，烁华倒还真的有过隐隐约约的追求。他觉得云娜长得像高中时的初恋女友，脾气也像。可想法还未付诸行动，仅仅停留在若有若无的暧昧与调情阶段就被打消了。周末大家都看见外校一个长发男生牵了云娜的手，闲适地在校园里走。云娜有与烁华一样的聪明，即使是拒绝也不动声色。烁华嘴角浮上一个微笑：好险，好在还没有爱上。后来又想，是真的不爱吧，不然怎么会这样不计较得失。

可两人毕竟还是有点说不清。烁华占据不了云娜的整颗心，却也有足够的优秀成为云娜心里一个柔软的角落。云娜听了反复播出的歌，马上有了自己的东西被抢走的感觉。我不要是一回事，你不给我便是另一回事了。烁华的解释她是不信的。也怪不得她，任谁都不会相信。烁华，那样自负的神采飞扬的男孩，现在却常常带着不确定的表情，在天籁般的声音中独坐发呆。

不相信又怎么样，议论纷纷又怎么样，烁华一概不理不睬。每周二上形体课是他最期待的日子，即使瑜珈对自己来说很难，也确实不适合。现在课上又多了几个女生，却依然冷清，算老师在内只十个人。小星好像跟教课的齐老师关系很好，虽然她们在课上从不交谈，那种朋友之间了解与默契的眼神，烁华却一下就能看出来。

跟小星保持了第一次课后的习惯。每次下课后，两个人便步行去小吃街喝一碗粥。甚至不用多说什么，小星走出去，烁华就跟着，最后一定是到那家粥铺。有时候是烁华结账，有时候是小星。

而关系仅仅止于喝粥。断断续续进行过交谈，却并不深入。烁华有些失望，却是在意料之中。

点歌台还是在坚持播《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后来烁华就真的喜欢上了这首歌，喜欢上了王菲。那是个冷漠的女人，却总能最直接地打动人心。烁华现在甚至觉得每天播，并不像从前那样想对小星表白什么，而是更确切地道出了自己的一种心境：你眉头开了，所以我笑了。没错，你便是我的天，我的地，掌控我的喜怒哀乐，我的上帝。

广播社的人现在都学会了这首歌。每天节目开始前准备的时候，小小的屋里一片靡靡之音，此起彼伏。每每这时，云娜会向烁华做一个无奈的表情：“你看，你做的好榜样。”

歌曲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女主角终于出现了。那天在歌声中，小星敲开了广播室的门，径直走到烁华面前说：“能不能借给我，我的丢了。”

烁华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阵眩晕。

“王菲。”小星又说。

烁华手忙脚乱地从正在播放的机子里取出卡带。

小星却不接：“有没有CD，我没有东西听磁带。”

广播室里的人跟烁华一样愣在那里，校园广播史无前例地出现了几分钟的空白。云娜先反应过来，一把从烁华手中抢过卡带，继续放音乐，眼睛里充满敌意。烁华回头对云娜说：“剩下的交给你了。”说完便拉起小星走了出去。

走出门去，小星吐吐舌头：“是不是妨碍到你了？”

“没事，只剩不到20分钟了，他们可以的。”

“我不是说广播。”小星看着烁华，脸上是洞悉一切的笑。

“唔，”烁华有些窘，“我和云娜没什么的。”

“那为什么在我们女生楼下站那么久。”

烁华更窘：“陈小星，谁还不能年轻一次。”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漫无目的地走出学校。路过音像店的时候，烁华买了那张CD送给小星，小星没有拒绝。话题从这个冷漠的女人开始，竟然也能滔滔不绝。不知不觉便走出去好远。

路过一家面馆，飘出浓郁的香味。小星吸吸鼻子，干脆地说：“饿了，请你吃面。”

烁华看着对面的女孩捧着好大一碗面一点姿态也无地吃着，竟有些感动。小星在热气蒸腾成的一片雾气之后显得那么亲切，触手可及。

第二天烁华再去广播室便感觉气氛异样。几个崇拜他的学妹唧唧喳喳地问：“社长你真的跟那个陈小星好呀？”“那个”两字咬得很重，眉眼里都是质疑。云娜自觉尴尬，冷冷地一声不响。几个男生反而一反常态，状似亲密地揽住烁华的肩：“那个女孩——陈小星，究竟是怎样的？”

烁华一概不理。他的沉默更加验证了某种暧昧的发生。

广播结束后，云娜拖拖拉拉不走。烁华看出她有话要说，便也找个借口留下。果然，只剩两个人的时候，云娜一边收拾凌乱的稿件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真的与她在一起吗？”

“什么？”烁华不知道怎么回答，想含糊地蒙混过去。

“陈小星。”云娜想装作口吻平淡，可是咄咄逼人的声音一反常态，很轻易地将她出卖了。烁华看出来了。

“你一直不是多事的女孩。”烁华皱皱眉头，心想，女人的占有欲真是可怕。

云娜哪里顾得上去猜测烁华的想法，继续说：“不要与那样的人在一起。”

烁华有点生气，反问道：“她是哪样的人？”不等云娜回答便拂袖离去。

云娜赶上来，从背后拉住烁华的衣角，烁华并不回头。

云娜的声音恳切：“烁华，陈小星是害人精，你千万别做第二个澄生！”

烁华的心猛然动了一下。他知道云娜不是故意攻击小星，而是真的关心自己，急切之下才会口不择言。烁华回过身去。

云娜竟然是泪流满面的。她就那样望定烁华，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你！”

烁华的心在这个女孩如水的温柔里迅速塌陷。他抱住云娜，深深吻下去。云娜啜泣着，没有躲闪。

天色渐渐变暗，窗外亮起了一盏一盏的路灯。正对广播室窗口的路灯下，一个瘦削的身影显现出来。小星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久。她来找烁华，手里拿着一张自己喜欢的CD。广播结束后，并不见烁华出来，却无意中看到了他们的争执，他们的吻。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但是结果，总归是好的。

小星的嘴角浮上一个淡淡的微笑：这样很好。她转身走远。

广播室里一片黑暗，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交织成了一片甜蜜的空气。烁华背对着窗，吻着云娜，一遍一遍，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小星离开的背影。

多么凉的夜呵，晚春的天气，竟然起了北风。

晚上烁华上到顶楼，爬到天台上默默地抽烟。两个女孩的身影交叠出现着。一会儿是小星，像是没有被驯服的小兽，难以把握；一会儿是云娜，像温顺的小羊，善解人意。

小星她……烁华想，实在没有让她爱上自己的把握，自己于她，根本就是一个被动句式，是一次没有胜算的被选择。

准备把点燃的烟抽完回宿舍的时候，烁华发现对面女生宿舍楼顶有个身影，坐在正对自己的地方，一动不动。烁华不由自主地后退，后背已出了冷汗。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你要回去了吗？”

陈小星！

烁华停下来。这个女孩，总是带给自己种种意外。他说：“小星，你在这干什么，你应该回去睡觉。”

那边却笑起来：“祝你幸福哦。”

只一句，烁华知道小星已然明了，竟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说：“我们还是朋友吧？”

“不然呢？”小星反问，复又笑了起来。

烁华下楼睡觉，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失眠。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