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乐一走，小星就问莫莫：“美拉呢，美拉最近没回来住吗？”

莫莫说：“小星，你住院这一个星期里出了好多事。对可乐的处分下来了，只是警告，不会被记到档案里。还在学校里通报批评，现在还贴着白榜呢……”

“是呀，那白榜上写的可乐可英勇了，跟表扬信似的。”应然接口说。

“美拉，美拉呢？”小星着急道，我有事情问她。

“好奇怪，那天可乐也一直问美拉，你们都找她，有事吗？”

“快说，快说呀！”小星说得太急，不禁气喘吁吁。

“美拉她……早在一个多月前，便退学了，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莫莫吞吞吐吐。

“为什么？”小星大为震动，“怎么她也退学了？”

应然说：“她不像格非，是主动退学。她是被劝退的。”

“劝退？她怎么了？为了什么？”

“她在夜总会做酒水小姐，还陪男人……被学校发现了。”

小星呆呆地愣在那里，突然疯了一样抓起手机，拨打美拉的电话，拨了几次，那边传来的都是机器冷冰冰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小星放下电话，欲哭无泪地扬起头，满脸绝望的表情。澄生曾经提到过的世间险恶，是指美拉吧，他心里一定也是充满了背叛感与难过的，可是自己却没有会意，什么都没说。

自己竟然什么都没说！

小星身体一点一点地恢复，精神却一天一天地枯萎下去。大家不知道澄生之前的背叛，澄生死去，小星成了众矢之的。

美拉失踪了，澄生最后没有说完的话成了永远的迷。“小星，对不起，其实我……”

其实什么？

这句话成为小星的心魔，如同一道没有解的魔咒。小星不停地猜，不停地猜，除了心力交瘁，却没有任何结果。这样绝望，而且痛不可挡。

一切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无论多么想，痛不欲生，撕心裂肺，都是不能再回去的了。与澄生的爱情，支离破碎，风一吹就散得不成样子，灰飞烟灭。

天热得厉害，学生浴室改为天天开放，小星每天傍晚去洗澡。莫莫不放心，便天天跟着去。浴室里每次人都很多，可从来没有人来跟小星一起洗，反而几个人挤在一个莲蓬头下，你一眼我一眼瞥向小星这边，窃窃私语。有时，近视的女生不戴眼睛进来，向人比较少的小星这边走来，一定会被认识的人中途拉住，然后又是一阵议论。

莫莫多半时候大声跟小星说话来分散小星的注意力，可小星怎么会不知道。

这天洗完澡，两人一起向宿舍走。路过零食店的时候，莫莫进去买了个大西瓜。小星帮莫莫拎着洗澡的袋子，直接回宿舍去。莫莫抱着西瓜去了水房，说冰一会再吃味道更好。

小星刚进屋就觉得气氛不对。应然迎了上来，说声“小星有人找”就急急地出去了。小星定定神，看清有两个人坐在自己的床上，其中一个是系主任。另一个不认识，是个中年女人，打扮华丽，有一双精明的眼睛，轮廓很漂亮，好像在哪见过。

系主任走过来：“陈小星回来了。我给你介绍，这是澄生的母亲。”又转头向床上坐着的人说：“这就是陈小星。你们聊，你们聊！”边说边向出走，走过小星的时候低声说：“我跟她解释过了说那件事跟你没有关系，可她执意要见你……”

“你就是陈小星？”床上坐着的女人开了口。

“嗯。”小星仍然站在那里。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说吧，澄生究竟为什么自杀？”

“不知道。”小星说。

“你放心，既然警察定了案说是自杀，你就不会再有危险。我只是不相信我儿子会自杀，就像我不相信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还无缘无故去玩那些危险的东西一样。我来问问原因罢了。”

“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心脏病，而且我也确实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杀。”

“我来不是听你撒谎的！”女人说。

“我也想知道，我想让你告诉我！澄生出事后，我一直想可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傻，为什么要这么做。”

“哼！”女人冷笑道，“你不是他所谓的女朋友吗？那一直跟他在一起的应该是你呀，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从头到尾我都在困惑！我仔细想了跟他在一起的几乎每一件事，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有预兆，我怎么会由着他那么做！我也想知道理由！为什么你们都一口咬定是我害死了他？”

小星激动地一口气说完，微微喘着粗气。

“哦？不是你勾搭上了别人，觉得澄生碍事了？”

小星一愣。那女人以为说到了小星的要害，接着说道：“你别装了！丸子说得果然没错，你就是个狐狸精，把他们青梅竹马拆散了，又看上了别人……”

一直等在门外的系主任推门进来，对澄生母亲说：“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这件事确实跟小星没有关系。都是父母捧着长大的，你就别难为孩子了。”

“你也说都是父母捧着长大的，那我的儿子呢？死了就是白死？也不知道警察怎么查的案子，竟然会放了她，不让她偿命？”

“好了，好了，你别激动。”系主任边劝边把澄生母亲往外拉。澄生母亲挣脱开，走到小星面前，打了小星两耳光：“你记得，害人精，你欠我儿子一条命！”说完，拿起一塑料袋东西，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小星站在那里，手里还拎着自己和莫莫洗澡用的袋子，头发湿淋淋地向下滴着水，在地上形成一个深颜色的圆。背上出了冷汗，和水混在一起，把身上的背心洇出了一大片水印。

小星目光落到桌上，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小星急忙四处看，沮丧地带着哭腔说：“都没有了。”

莫莫正好走进来，接口问：“什么？”

小星说：“她翻了我的东西，把跟澄生有关的东西都拿走了。”说着，从地下捡起一张照片。它本来是在床头像框里的，现在被从中间撕开了，澄生的那一半显然被拿走了，只剩了小星的一半，有锯齿纹，脸上还有一个清晰的鞋印。

莫莫接过来，把上面的鞋印擦掉，默默地揽住小星的肩膀。小星啜泣着说：“我没事，我要坚强。”

很快便到了7月中旬期末考试的日子。这学期有四门考试课。小星在莫莫的一再嘱咐与监督下，认真看了几天书，顺利通过。放暑假了，同学们陆续回了家。小星要等脸上被丸子抓伤的地方痊愈后才回家。莫莫本想留下来陪小星，无奈家里来电话催，只好先走，把小星交给可乐照顾。

临走时莫莫约了可乐见面。这时可乐已经毕业，早已不住在学校里，于是约在了学校附近的冰店门口。

莫莫问：“前一段时间的事情都解决了？好在对前途没有影响。找工作顺利吧？”

“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前一阵子找到的，做策划。”

“快去报到了吧？”

“还有几天，月底。可我还没有想好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呢？有更好的机会吗？”

“不是，因为，我想出国。”

“出国？”莫莫吃惊道，“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正好有个机会。”可乐并不多作解释。

“念书吗？”

“嗯。”

“哦。”莫莫低了头，也不再说话。

可乐说：“那么你找我是？”

“关于小星。”莫莫回答得干脆。

“小星她怎么了？”可乐紧张地问。

“没，你别担心。我们进去说吧，别站在太阳底下了，多热。”

在冰店里坐下，可乐给莫莫要一个香橙味的冰淇淋。店里面冷气十足，可乐却紧张得一头汗。莫莫看看，笑了起来：“可乐哥，你说你跟小星只是朋友关系，谁会相信，怪不得丸子会误会。”

“小星她，究竟怎么了？”可乐问。

“我要回家了，想把小星拜托给你照顾。”

可乐松口气：“你不说我也会照顾她，等她好了送她回家。”

“不是，我不是说普通意义上的照顾，”说到这里莫莫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其实，我是想问问你，究竟喜不喜欢小星？”

“哦？”可乐听着莫莫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不太明白。

“我是说，”莫莫徒劳地解释着，却越说越乱，“你能不能……追求她，一直陪在她身边照顾她？”

“为什么？”可乐诧异地看着莫莫。

莫莫有点激动：“我担心小星可能再也不会从打击中站起来了。”莫莫低声说着，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她越是装作若无其事，我越是担心。每天我们一起去洗澡，好多次我都发现，小星站在莲蓬头下扬起头，无声地流泪。可是我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可乐重新看看莫莫。他一直没太注意总陪在小星身边的这个女孩。莫莫在自己眼里就像小星的影子，走到哪里都陪着小星，却从不多话，也从不招摇。可是她的话完完全全打动了他，她对小星的真诚，让他动容。

“莫莫你听我说，我答应你照顾小星，因为我对小星的感情跟你是一样的。在一起这么久，她高兴的时候我也高兴，她难过的时候我会陪她一起难过。我也担心她，但是，我不能追求她。”

“为什么，你另外有喜欢的人吗？你跟小星，明明是互相喜欢的呀，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我是很喜欢小星，可是从一开始，她就把我摆到了哥哥的位置，依赖我，信任我，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地恋爱，甚至跟其他女孩子住在一起，我怎么能再去追求她呢？并且，我可能很快就要出国，我不可能天天陪在她身边，感受她的喜怒哀乐。即使在一起，也马上要承受分离的痛苦。那么，可以预见的悲剧为什么不去避免？”

“出国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莫莫有些忿忿不平地问道。

“莫莫，你大概不知道，我从没见过我的妈妈。我刚出生的时候妈妈就丢下我和爸爸，去了美国。从我懂事的那天起，美国，就是我的一个梦。每次在地图上看到太平洋那边的那块陆地，我心里就有一种描述不出的巨大的震动，那里有我的妈妈啊。不久前我妈回来探亲，虽然没来得及跟我见面，却打了电话给我。听说我马上要大学毕业，她便说要我去美国，跟她住在一起，继续读书。我想要去，而且如果可能，我想等小星毕业后带她一起在那里生活，让她离开这个令她伤心的地方。”

莫莫想了想说：“好，我理解了。”

“你不要告诉小星，我不想给她任何空洞的承诺，也不想再让她失望。”

“好，我保证。”莫莫点点头，“我相信你能带给她幸福。”

可乐笑了，第一次跟莫莫说话，就说了这么多心里话，而且谈话内容是从没跟小星提起过的，又是在自己毕业以后。他的心里充满了对莫莫的好感，赞赏地看着她，说：“小星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她的福气。谢谢你。有你在，这两年我就放心了。”

莫莫露出虎牙笑起来：“要谢我吗？真的要谢就记得我的口味吧。”

“什么？”可乐有些不理解。

“这个，”莫莫指指面前的冰淇淋说，“这个，香橙味，是小星喜欢的口味。我喜欢的，是巧克力味道。”

可乐微笑着说：“我一定记得。”

小星脸上结的痂很快就脱落了，于是准备回家。这几天里，可乐天天跟小星在一起，白天带小星去散步，晚上带小星看星星，使出浑身解数逗小星开心。他看得出，小星兴致不高，却强打着精神不想让他担心。他帮小星买好了回家的票。临行的前一晚，他帮小星收拾行李，忙来忙去，小星却在一边坐着看。

看着看着，小星笑了。笑容很淡，只一瞬间，却被可乐捕捉到了。他抬起头：“你笑什么？”

“我想，你以后一定是个好丈夫。谁能想到，可乐也有这么体贴的一面。”

可乐也笑了：“我一直很体贴呀。”说着，拿出几样点心，“回去给你爸爸妈妈，就说是你买的，别让他们担心。”

小星说：“看吧，越说你还越……”脸上笑着，泪却流了下来。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不就是点心嘛，要不你把钱给我。”可乐打趣道。

“可乐，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好……我一直都知道……”

“这是好事呀，你哭什么！”可乐把毛巾递给小星，“你现在可不如以前了。记得刚开学吗？那时候你多厉害啊，那么多人都在排队，就你，跑到我面前来问我要钥匙，那钱，都快递到我鼻子上啦。”

小星破涕为笑：“我那天坐火车都坐得恍恍惚惚了，再说，谁让你长得老，我一直以为你是老师。”

“我就长得那么老吗？那我都尽了两年哥哥的义务了，可你，从来也没喊过我哥哥。”

“哥哥。”小星马上叫道。

可乐想抬手去摸小星的脸，还没有碰到却放了下来，只是冲着小星笑了，答应说：“哎，乖。”

小星认真地说：“虽然不叫，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哥哥。”

可乐接过小星手里的毛巾转身挂起来，脸上闪过掩饰不住的失落。

一个月后，可乐坐在飞往纽约的航班上，微微眩晕，他闭上眼睛。

与小星之间，这么近却那么远，那么远却这么近。远近之中，那些隐隐的期待，那种热切的渴望，那么深深的爱，都在她那一句话中化为乌有。

你一直都是我的哥哥。

消散掉，消散掉，看希望一点一点筑起，然后被摧毁，崩塌，废墟中一片寂寞。

往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