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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1月3日,衡宝战役结束后,各界名人云集在我们军的3师。穆青同志是第一位到我们军采访的,他写的《五峰山俘虏图》发表在各大报纸上。接踵而来的是著名演员舒秀文,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位电影导演,他们是来写电影剧本的。还有野政、兵团的记者,我们宣传部是各位来宾的“中转站”。
早晨,宣传部长把我叫去说:“苏联作家西蒙诺夫要到3师采访,你跟着去,帮助找找人。”
“西蒙诺夫?就是写《日日夜夜》的苏联著名作家?”我惊喜地问。
“是的,9点钟军首长在村口接他。”
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我读过。当时我对这位作家的崇拜是和对苏联的崇拜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早早地到了村口。
村口,司令部管理科长从警卫营挑选出来30名个头一样高的战士,排成一行,正在训练“仪仗队”。我们战士打仗很勇敢,仪仗队不行,一是持枪姿势一时纠正不过来,二是注意了持枪动作,忘了行注目礼。也没有“咔咔”的整齐声音。
军长、军政委,3师师长丁瑞山,分别乘坐吉普车来到村口。军长下车后问管理科长:“怎么样?”管理科长跑过去敬礼后说:“不整齐。”
“来,我看看。”
管理科长跑到“仪仗队”排头发出口令:“立正,敬礼!”
队伍中的一名战士在军首长面前有些紧张,在持枪时,由于枪背带的缠绕,差点把枪掉在地上,引起军首长们的大笑。
军长笑后说:“行了,不是一时能练出来的,到时候别把枪掉下来。”
西蒙诺夫是从四野的前指来,军首长们在村口等着,管理科长还在训练“仪仗队”。
已经9点半钟了,送西蒙诺夫的汽车还没有来,军政委对宣传部长说:“徐韵,你到路上看看去。”徐韵上了政委的车,车开出去没有多长时间就按着喇叭回来了。
“来啦!”
“仪仗队”排成一条线,军首长迎上去。开来的两辆吉普车迎面停下,西蒙诺夫从第一辆车下来。他个头不高,穿着黑呢子大衣,大衣领子里围着条白色围巾,没有戴帽子,花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他微笑着走下吉普车。陪他来的是四野保卫部长和翻译。从后面车上下来的是位20岁左右的俄罗斯姑娘,她穿着米色呢大衣,高翘着鼻子,两只蓝色的眼睛,她是西蒙诺夫的秘书。因为前天刚看完苏联电影,警卫员都叫她娜达沙。
军长、政委走过去和西蒙诺夫握手后,四野保卫部长指着丁瑞山介绍:“这是插入敌后的3师师长丁瑞山。”翻译很快将话翻给西蒙诺夫,西蒙诺夫热情、兴奋地握着丁瑞山的手,上下摆动着说:“师长同志,我是来向你请教的。”
丁瑞山谦虚地笑笑说:“不能说请教,需要了解哪方面的材料,我详细地给你介绍。”
“谢谢。”西蒙诺夫点点头。
在军首长陪同下,西蒙诺夫走过“仪仗队”,随着一声口令,听到“唰”地一声,战士们的持枪礼还真整齐。
军长在上车时,对管理科长说:“我们的战士动起真格的来,还真行。”
在军部作战科,为西蒙诺夫召开了衡宝战役采访座谈会。参加会的有军长、作战科长、侦察科长、宣传部长徐韵,还有几位作战参谋,我也参加了采访会。
西蒙诺夫不是军事家,他对战略行动不理解,他问军长:“毛泽东主席对白崇禧集团作战方针是远距离迂回包围,不要近距离迂回包围,请军长同志讲讲。”军长概括地回答了他的问话。
女秘书的手不停地在小打字机上跳动,有时,她的手不知摸哪个键子好,显然这是她对翻译过来的军事术语一时搞不清楚。她耸耸肩膀,看着西蒙诺夫,西蒙诺夫伸着拿笔的手,对俄罗斯姑娘比划着说了几句话,表示他对军长所讲的理解,又给她解释军事术语。他胳膊弯曲的动作,引起在座的人一阵笑声。
西蒙诺夫通过翻译说:“请军长同志继续讲。”
“3师22个小时,连续行军160里山路,插入敌人背后灵殿地区,切断敌人退路。3师的行动牵动了整个战役全局,打乱了白崇禧的部署,动摇了他的决心,迫使他改变意图。四野首长抓住了这一战机,立即电令3师归他直接指挥。这一电令,对3师全体指战员是极大的鼓舞,指战员纷纷表示,这是总部首长对我们极大的信任,决不辜负首长对我们的信任,人在阵地在。”
西蒙诺夫放下笔问:“这份军事指挥电报,怎么会起这么大的鼓舞作用?”西蒙诺夫不理解。当时我在3师2团,这一电报传达后,每一个干部、战士确实热血沸腾,每个人都有一种打不垮、压不倒的精神力量。总部首长直接指挥,对每一个指战员来说都有一种自豪感,都感到骄傲。
座谈会上的指战员充分表述了这一电报的鼓舞作用,西蒙诺夫理解了,这作用就犹如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苏联红军战士冲向敌人时喊着“为了斯大林,乌拉!”
西蒙诺夫闪烁着惊诧的目光,问:“军长同志,就象你刚才所说的,3师被敌人4个师包围,敌人没有歼灭它,反而它歼灭了敌人,怎么理解?”
“在衡宝战役前,全国政治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们取得了解放战争的决定性胜利,我军南下势如破竹,无可阻挡。白崇禧集团也面临覆灭,他是撤到广东还是撤到广西,举棋不定。敌人内部矛盾重重,宋希濂、黄杰、鲁道源、徐启明等兵团司令,各怀鬼胎,各有各的打算。这是敌败我胜的必然条件。我们参战部队各级指挥员齐心努力,掌握战机,主动作战,创造了许多不期而遇、不谋而合、预想不到而又切合全局意图的战机。”
军长这段概括的介绍,没有引起西蒙诺夫的兴趣,因为国民党的失败,共产党的胜利已成定局。西蒙诺夫要了解的是具体的,是如何用鲜血和生命换取的这场胜利,他要知道战士是如何拼杀的。他问:“军长同志,请你具体讲讲,部队是如何掌握战机,主动作战的?如何创造了许多不期而遇、不谋而合、预想不到而又切合全局意图的战机。连队的建制在同敌人混战中被冲散,指挥员牺牲了,还能准确无误地执行战斗任务吗?”
西蒙诺夫这一连串的提问,确实问到了我军的根本,我军战斗力的来源。
军长:“3师插入敌后,不是战役指挥员战略部署所设计的,是因为3师没有接到停止前进的电令,而战役指挥员抓住了这一战机。你所问的其他问题,你到3师后他们会回答你。”
西蒙诺夫点点头。
军长:“今天下午到3师,汽车只能到黄土铺,还得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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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着西蒙诺夫到3师。师政治部主任带着宣传科长、管理科长等人,牵着十几匹马在半路迎候。四野保卫部长陪同西蒙诺夫下了车,对迎上来的师政治部主任刚要介绍,宣传科长走到西蒙诺夫面前,用流利的俄语作了介绍。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愣。
3师在我们军是属于年轻部队,朝气蓬勃,热情好客,上至军首长,下至参谋干事都热情接待。不论是军里文艺汇演还是球类比赛,每一项都是第一名。3师的作风和师领导的作风一样,雷厉风行,干脆利索。在战斗中具有顽强拼搏、有我无敌的精神。在锦州外围,一个排硬是打垮敌人一个营的进攻,夺取锦州外围阵地。3师从师长到战士,没有留长头发的,上下一律是和尚头。有一个干部的白衬衣露在军衣外面,师长看见了,喊了一声:“立正!”干部立正站着。师长让警卫员用剪子,把露在军衣外面的白衬衣剪去了。我在3师没有看见过着装不整齐的干部、战士。
西蒙诺夫上了马,十几匹马组成马队沿着稻田埂走。宣传科长边走边和西蒙诺夫对话,可能是介绍黄土铺的战斗。政治部主任对四野保卫部长说:“舒秀文和两位电影导演也在我们师。”
“今晚欢迎会让她唱个歌。”
“对,让她唱个歌。”首先响应的是军宣传部长徐韵。宣传科长把对话翻译给西蒙诺夫,西蒙诺夫说:“中国的著名演员,太好了。”
俄罗斯姑娘在马上很紧张,两只手紧抓着马鞍子,警卫员在前面牵着马,她听说有中国著名演员,对西蒙诺夫说了几句话,从她脸上表现出来的是兴奋情绪。
欢迎西蒙诺夫的晚会是在一个祠堂里,两盏汽灯把祠堂照得通亮。参加晚会的除了各科的负责同志外,特别邀请了舒秀文和两位电影导演出席。在师宣传队没有演出前,政治部主任说:“请舒秀文同志唱支歌好不好?”
“好!”同志们热烈鼓掌。
舒秀文又摆手又摇头。
四野保卫部长说:“3师也没有个啦啦队?”
坐在后面的师宣传干事会意地站起来,挥着手:“舒秀文同志来一个。”
“来一个舒秀文同志!”
“舒秀文同志来一个!”有节奏地鼓起掌。
西蒙诺夫好像没见过这种场面,他不解地问翻译,翻译向他说明后,他鼓掌大笑。更不理解的是俄罗斯姑娘,她很严肃地看看拉歌子的宣传干事,又看看舒秀文,西蒙诺夫对她说了几句话,顿时她也兴奋起来。
在拉歌子的掌声中,舒秀文站起来高喊道:“来——啦!”舒秀文唱的是“延安颂”,她虽然不是歌唱家,但唱得特别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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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师为西蒙诺夫召开采访座谈会,参加会议的从战士到团长、作战科长,很有广泛性,引起西蒙诺夫极大的兴趣。他高兴地打着手势对翻译说:“请他们详细地回顾他们参加的这场战斗,我要了解3师插入敌腹后是怎样与敌人拼杀的,他们是否知道敌人4个主力师分割包围着他们,他们是否知道一个人要对二三十个敌人?”西蒙诺夫没有让指挥员发言,他指向对面坐着的,曾经3分钟打开突破口,占领敌人前沿阵地,把爆破筒插入金汤桥前敌人碉堡里的一连战士张阿山。张阿山第一次面对外国人说话,紧张地看看连长江发。
江发说:“别紧张,他问啥说啥。”张阿山为缓解一下紧张情绪,习惯地拉拉衣角,精神抖擞地说:“我们知道敌人4个主力师包围了我们,也知道我们的任务是拖住敌人,切断敌人的退路。任务是艰巨的,我们一定能完成任务,剩下一个人也不能让敌人越过我们的阵地!”
西蒙诺夫问:“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战士:“我们从东北松花江打到广西,没有打过败仗。我们插入敌后,是野战军首长亲自指挥我们,这是我们的光荣,是对我们极大的信任。我们决不辜负总部首长对我们的希望,决不给总部首长丢脸!”
西蒙诺夫无法直接用语言表述自己的激动心情,他对发言的战士树起大拇指。
另一战士说:“这场战斗打得非常激烈,敌人很顽强,我们排所守的阵地是经过反复争夺的,敌人占领了我们夺回来,敌人又占领了我们又夺回来。在反复拼杀中,带我们排的副连长、排长都牺牲了,我们班长负了重伤没有撤下来,被冲上阵地的敌人吊在树上。”他说着说着激动地站起来:“我们又夺回阵地,俘虏了十几名敌人,当我们看到班长被吊在树上死了,我们为班长的牺牲而悲愤得眼睛都红了,要报仇是不顾一切的,我们把俘虏赶到班长面前,拉开枪栓,要用子弹‘点俘虏的名’。”
西蒙诺夫急促地问:“把俘虏都打死了?”
“没有,被我们代理排长制止了。”他指指身边的一个高个子战士。
“代理排长?”西蒙诺夫问面前的高个子战士,“谁任命你代理排长的?”
“没有人任命,当时我们副连长、排长都牺牲了,部队不能没有指挥员。我自动站出来代理排长。”
西蒙诺夫问:“你自动代理排长,他们服从你指挥吗?”
“服从,完全服从。”
西蒙诺夫不理解地歪了歪头,继续问:“战士们要为班长报仇,你为什么不让枪毙俘虏?”
“我们有战场纪律,只要敌人缴了枪,我们就优待俘虏,更不准随便打死俘虏。打死俘虏,敌人以后就不敢向我们投降了。”
西蒙诺夫十分激动地站起来和“代理排长”握着手问:“你现在还是代理排长吗?”
“不是,我是战士。”
“伟大的战士!”西蒙诺夫感慨地说:“我理解了。在军部我问军长,为什么指挥员牺牲了,连队的建制被敌人冲散了还能继续作战,还能准确无误地执行战斗任务。我理解了。”他和与会的同志一一握手,拥抱了代理排长的那个高个战士。
西蒙诺夫采访结束了,他乘坐吉普车路过3师与敌人浴血奋战的战场时,下车走上山坡,默立在硝烟散去的战场上。
满山秋色,满山被子弹射穿的枫树,残缺不全地立在山坡上。有一只被子弹射杀的飞鸟还挂在树枝上。西蒙诺夫望着那只挂在残枝上的鸟,他想到当时战斗的激烈,子弹的密集,战士们在这密集的子弹缝中与敌人拼杀。在他眼前出现了采访会上每一个战士的面孔,他默默地想着当时战斗的情景。他站了很久。在下山时,从残枝上采了几片红叶,递给俄罗斯姑娘说:“它是鲜血染红的,我要把它融入我的作品里。”
一年后,西蒙诺夫写出《战斗着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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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诺夫走后,野政和兵团的记者专访了师长丁瑞山,问他:“敌人4个师分割包围了你一个师,你处于绝对的劣势。像这样的战斗过去你有过吗?”
丁瑞山笑笑:“有过。”
“那是什么时候?”
“那是14年前的事了。”
“请您给我们讲讲。”丁瑞山讲了一段他的经历——
那是1936年,也是个秋天,在大别山。敌人四次“围剿”后,主力部队转移,把丁瑞山的团留下改为游击团。所谓的游击团也就有300多人,丁瑞山就是300多人的团长。从全局到局部都处在敌强我弱的形势,省委没有来得及疏散,被敌人混成旅和民团包围了。丁瑞山无法和敌人硬碰硬地解救省委。他果断地决定,把敌人吸引过来以解省委之难。
一顶蓝色小轿抬上顾家寨吊桥,士兵抬箱挑担尾随在轿后。这是混成旅长顾本九的老爹顾老九,四次“围剿”后他从县城回到顾家寨。丁瑞山带领红军战士冲上吊桥,敌士兵乱作一团,蓝色小轿横在桥头。丁瑞山马过手到撕下轿帘,他拨过马头看顾老九瘫在轿内,对警卫员小李子喊道:“把他拉出来!”小李子把瘫在轿内的顾老九从轿子里拉出来。丁瑞山指着顾老九说:“告诉你儿子,我丁瑞山在桃岭等着他!”
小李子举枪要向顾老九射击,丁瑞山制止:“别打。”
“送他回老家得啦。”
“你白长个脑袋,走。”丁瑞山带着部队冲进顾家寨。
混成旅和民团果然尾随丁瑞山到了桃岭,解了省委之围。游击团被混成旅和民团围困在桃岭。1营长刘大庆向团长报告:“桃岭三面是敌人,一面是悬崖峭壁下不去人。我看组织火力从敌人正面突破。”
“现在敌人搞不清我们的位置,他在缩小包围圈。那样我们不但突不出去,还会暴露目标。加强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下山!”
卫生队的护理员桂香在草窝棚前擦着眼泪,省委派到游击团的特派员张克之问:“桂香,哭什么?”
“药一点也没啦,伤员的伤口都化脓了。”
张克之叹了口气:“那也不要哭嘛,影响不好。”
“特派员!”张克之看锄奸科长和2营营长王少明走来,锄奸科长看了桂香一眼,把张克之拉到一边说:“我们被敌人包围得风雨不透。”他看张克之惊恐的脸上渐渐被满面愁容代替,他加重语气说:“您可早作决断,很危机呀。”
张克之气愤地说:“这就是闯顾家寨的后果。王营长,能赶快突围吗?”
王少明顾虑重重,既不敢不顺着特派员说,大敌当前又不敢贸然行动,他模棱两可地说:“现在是——敌情不明。”
“这样就把敌情等来啦?许科长你下山去摸摸敌情。”
“是!”
“这?”王少明感到不合适,他又不敢直说。
张克之看王少明犹豫,对锄奸科长说:“你下山,我告诉丁团长。”
丁瑞山趴在悬崖上,望着陡峭的断壁出神。警卫员小李子趴到团长身边说:“团长,下不去呀!”
“三娃,你们俩把绑腿解下来。”丁瑞山把他们俩的绑腿搓成绳子,缠在自己的腰间,小李子和三娃拉着绳子慢慢向下放。
“再往下放。”
“团长,不行啦。”
丁瑞山晃动着脚,脚尖就是踩不到峭壁上的那块石头:“再放3寸。”
“不行,一寸也放不了啦。”
丁瑞山悬在空中:“想办法,再放3寸。”小李子和三娃只好先把团长拉上来。“别拉,让你往下放,谁让你们往上拉啦!”
锄奸科长许丙林带着两个“便衣”,顺着盘山小路下山去侦察,听到1营长刘大庆喊:“许科长!”许丙林看刘大庆从草丛中出来:“干什么?”
“丁团长命令,任何人不准下山!”
“走。”许丙林带着两个人往山下走。
刘大庆锁着眉头思考片刻:“站住!”许丙林没有站住,他跑上去拦住许丙林:“许科长,不能下山!”
许丙林以势压人地:“这是特派员的命令。”
“特派员不了解情况。”
“好,我告诉特派员,就说刘营长不让下山。”
“你?”刘大庆是个憨厚、一丝不苟的农民出身的军事干部,面对着许丙林的挑战确实束手无策,说不出一句反击的话。
“是我不让下山的。”
锄奸科长回头看是丁瑞山,他解释说:“特派员派我下山了解敌情。”
“了解什么敌情?混成旅和民团包围着我们。敌人摸不清我们的位置,你下山就可能暴露了。”
张克之遇上往回走的许丙林,他问:“怎么没下山?”许丙林把张克之拉到树丛,丁瑞山远远地从许丙林的手势中看出他所说的问题是严重的。在张克之不断地点头中,对许丙林所说的是赞同的,一致的。张克之看丁瑞山走过来,他制止了许丙林的话,迎上去:“丁团长,我和你个别谈谈。”丁瑞山没有说话,跟着张克之走着。
“部队什么时候突围?”
“天黑。”
“能突出去吗?”丁瑞山看看张克之愤怒的目光,没有说话。
“这就是你闯顾家寨的后果。省委领导比我们有经验,让混成旅跟着省委转去嘛。”
丁瑞山停住脚步,头一歪:“你的意思是让敌人包围着省委?让省委和我们一样困难?”
“丁瑞山同志,你——”张克之气得嘴唇哆嗦:“你必须马上突围。”丁瑞山一听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你要不是省委派来的,我把你捆起来!”
张克之瞪着愤怒的眼睛:“你——”
警卫员小李子在草窝棚门口睡着了,1营长刘大庆拍了一下小李子:“又睡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特派员、1营长王少明、3营长梁正基随着2营长刘大庆走进草窝棚。
刘大庆报告:“团长,从悬崖下去的侦察员回来了。”
“快说说敌情。”
“敌人全部开到桃岭来了,顾家寨没有几个团丁,今天早晨来了个戏班子,顾本九老爹要看戏。”
“是吗?太好了。”
张克之皱着眉头,他疑惑地看着丁瑞山,心想:顾家寨没有敌人,来了个戏班子,这有什么兴奋的?他不理解。
丁瑞山问:“后山有敌人吗?”
“没有,后山是悬崖下不去。”
“嘿嘿。”丁瑞山笑着。
一阵激烈枪声传进窝棚,丁瑞山思考后说:“敌人发现了我们。王营长你去看看,要告诉战士,形势对我们很危险,能不能突围就靠他们,他们顶住敌人一直要顶到天黑。”
张克之紧锁眉头,把要走的王少明叫住:“不要对战士说这些,战士会有顾虑。”他认为丁瑞山太没有政治头脑。
丁瑞山:“刘营长,你把伤员就地隐蔽好,部队用藤萝、绑腿从后山悬崖系下去。然后一直闯进顾家寨。老梁,到顾家寨后,你负责把粮食运出来。”张克之一听又要闯顾家寨,他气愤地问:“还闯顾家寨?”丁瑞山解释说:“特派员,我想,闯顾家寨的政治目的,是让群众知道我们红军没走。军事目的是,把敌人再调回顾家寨,我们把粮食运出来过冬,转移到漫水河休整。”
张克之提高声音:“丁瑞山同志,你要慎重,要是敌情不准确呢?”
丁瑞山没有说话,背着枪走出窝棚。
雾茫茫的夜,在稠密的枪声中,战士顺着若干条藤萝、绑腿向悬崖滑下。刘大庆跑到丁瑞山跟前:“团长,伤员都隐蔽好了。”
丁瑞山心情沉重地说:“敌人攻得很猛,你把王营长换回来,”
“是。”刘大庆转身就走,丁瑞山把他拉住:“老刘,你不要死守恋战,要及时转移。”
“团长,你放心吧。”
“敌人的军装都带上没有?”
“都系到崖下去了。”
“好。”
顾家寨寨门紧闭,吊桥高翘。
一队“国民党”士兵从容地走到寨门前,为首的丁瑞山,穿国民党军装骑着马,头上缠着纱布,手吊绷带。小李子高喊:“放下吊桥,我们长官负伤了!”
团丁看几十人簇拥着一个受伤的军官,急忙放下吊桥,打开寨门。丁瑞山和红军战士进入寨门。
戏台搭在顾家寨的祠堂前面。顾本九的老爹在女仆、团丁的护卫下,坐在藤椅上,看着戏台上的坤角儿,突然看到一匹战马上了戏台,他指着白马喊:“你上来干什么?快下去!”
丁瑞山在戏台上勒住战马,用手枪顶掉头上的大盖帽子:“我是丁瑞山!”一听丁瑞山,台上台下大乱。顾本九的老爹吓得瘫在藤椅下。一个团丁正向丁瑞山瞄准,被小李子一枪击毙。丁瑞山在台上喊:“把老家伙拉上台来!”
小李子从藤椅下把他拉起来:“团长,他死啦。”
3营长梁正基向丁瑞山报告:“团长,粮食已经运完啦。”
“多少?”
“60袋子。”
“够了,余下的分给群众。”
游击团到了漫水河的赤家集休整,第三次肃反从地方到游击团开始了。
房屋的木桌上,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丁瑞山坐在油灯旁,听着张克之传达肃反的指示:“肃清内部的反革命是保障部队的纯洁,你——”丁瑞山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就别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吧!”张克之皱皱眉头,抑制着怒火,踱了几步,接着说:“刘大庆是混进部队的反革命,你不要不分敌我从个人感情出发——”丁瑞山再次打断他的话:“刘大庆是怎么丢了两个伤员?他是带着少数部队在桃岭掩护我们突围丢的!”
“知道。”
“刘大庆是混进部队的反革命?他身上被敌人的子弹穿了几个眼,你知道吗?”
“那,只能说明他的过去,不——”丁瑞山再次打断他的话:“那他就不是混进来的反革命?”
“他是现行反革命,决定处决刘大庆!”
“什么?”丁瑞山脸上的肌肉遽然抽搐,他愤怒地站起来向前冲了两步,大声说:“你说什么?这么重大的问题,为什么不经过党委?”
“在这非常时期,我有权决定。”张克之走出门。丁瑞山一拳砸在桌子上,油灯被震落在地上,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丁瑞山站在门口,冷漠的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陷入压抑和痛苦之中。
“团长!”梁正基和桂香跑来,丁瑞山看桂香满脸泪水,问:“怎么啦?”梁正基翕动着嘴没有说出话来。桂香哭着说:“瑞山哥,刘营长被处死啦。”她望着丁瑞山,饱含泪水的目光中,是恐惧,是为丁瑞山担心。
“什么?”丁瑞山拔出枪就要往外跑,被梁正基和桂香拉住:“团长,你不能去!”
“瑞山哥,他们会——”她拉着丁瑞山大哭。丁瑞山的心绪犹如疾风暴雨卷起漫天狂澜。他压抑、痛苦,扬起双臂,望着黑黑的天空高喊:“党啊,你在哪里!”
梁正基看警卫员小李子,他过去嘱咐说:“许丙林要问起丁团长,你可不要乱说,懂吗?”
“我懂,梁营长你放心吧。”
山坡上一座新坟,在黄昏中显得格外凄凉。坟前树着一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刘大庆烈士之墓”,字虽然写得的七扭八歪,却十分认真。丁瑞山站在坟前,悲痛、压抑地悼念他的战友。“不要死守恋战,及时转移——这是我的命令。”
哭泣声将丁瑞山唤醒,他看到桂香和小李子站在他身后,他问:“木牌是你们立的?”
桂香重重地点点头。
“快拔了!”丁瑞山严厉的声音中含着关怀和忧虑。
“团长,我不怕,大不了我和刘营长在这儿做伴。”小李子的话重重地撞击他的心。他扶着小李子走了几步,对桂香用低低的声音说:“你回去吧。”他把桂香支走后,他掏出一支花杆钢笔,给小李子插在上衣兜:“彭德怀军长送给我的,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小李子不解地望着团长。
丁瑞山在回团部的路上被逮捕了,押在草棚里。
朦胧的月光透过草棚的窗棂,投散在草棚里的地铺上。丁瑞山站在窗口直直地望着远处的山影,黑沉沉的大别山,重峦叠嶂。
“瑞山哥。”低悄的声音,含着深情传入草棚。
丁瑞山听到桂香的声音,他不安地走到窗前,看到两只含满泪水的眼睛,向草棚张望。
“你怎么来了?”
桂香隔着木窗看丁瑞山的脸被月光照的更苍白了。她有许多话要对丁瑞山说,都淹灭在心酸的波涛之中了。
“见到嫂子告诉她,就说我在战斗中牺牲了。”
桂香双手捂脸痛哭,她仰起满面泪水的脸:“瑞山哥,这革命太难,咱们回家吧,再苦我也能熬。”
丁瑞山苦涩地笑笑。
桂香突然想起什么,她猛然抓住丁瑞山的手打了个寒噤:“他们会害你吗?”她瞪着两只恐怖的眼睛望着丁瑞山:“咱们走吧?”她期待着丁瑞山的回答。
丁瑞山忽然想起什么,问桂香:“在这儿住了3天了吧?”他看桂香点点头,忙说:“快去,建议特派员,部队赶快转移。”
“你——”桂香仰望着丁瑞山:“不要管啦,咱们走吧!”
哨兵走过来:“团长,你和桂香赶快走吧,他会害了你。”
桂香擦了把泪:“这革命太难,瑞山哥,咱们走。”
“不。桂香,为了全团的同志,你快去!”丁瑞山看桂香在犹豫,他长出了口气:“快去。”
桂香敲门的时候,张克之在烛光下,一页一页翻看丁瑞山的“材料”,急促的敲门声把张克之从“材料”中惊醒过来:“谁?”
“我是桂香。”
“有事吗?”
“快开门,有重要的事。”桂香的急促的声音。
张克之开了门,看她气喘吁吁的,问:“什么事?”
桂香喘着粗气说:“丁——团长建议,部队赶快——转移。”
张克之很反感地问:“你到草棚干什么去啦?”桂香一听,愤恨地望着张克之。
“快说!”
桂香转身向外跑去。锄奸科长许丙林在睡意懵懵懂懂中,喊道:“站住!”桂香没有站住。张克之关上门,把那份“材料”重新拿起来,刚躺在床上,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许丙林提着手枪走过去,拉开门栓闪到一侧。梁正基闯进来:“我们被敌人包围了。”
“啊!”张克之惊慌地:“赶快打!”
“怎么打?”
“怎么打,你问我?赶快突围呀!”梁正基看张克之束手无策,他建议:“先把丁团长放出来,突围后再说吧。”
“这——”张克之在犹豫,想放又不敢放。
梁正基焦虑地说:“特派员,你不能考虑丁团长一个人,你要考虑全团的同志们!”他这句话打动了张克之。
许丙林在犹豫中想到的是,自己也有被敌人打死的危险,他说:“给丁瑞山一个赎罪的机会,也体现了党的政策嘛。”
张克之无奈地说:“好吧。”
草棚的木门被哨兵打开,丁瑞山从低矮的草棚出来,站在草棚前面对远处隐约可见的大别山,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也是对你的考验。”张克之看丁瑞山没有表态,他继续说:“敌人包围了我们,你和梁正基掩护全团转移,你的问题可以重新考虑。”丁瑞山听了张克之的这段话,犹如疾风苦雨抽打他的心扉,使他心灰意冷。张克之不能理解丁瑞山此时的心情,看他默默不语,强调地说:“机会难得呀!”
丁瑞山对梁正基说:“想办法把敌情了解清楚。”
张克之反感地:“你先表表态。”
“没什么可表的。”
张克之脸色一沉,说:“任命王少明同志代理团长,由王团长负责转移。”
天亮了,丁瑞山在阻击敌人的战斗中,发现从敌人的战斗力、火力上看,并不是混成旅。
“小李子,把抓来的那个俘虏带来!”
一个矮个子少尉军官一瘸一拐地被小李子押到丁瑞山面前,问:“你是哪个部队的?”
“新兵团的。”
“山下就是你们新兵团吗?”
“是的。”
“混成旅呢?”
俘虏犹豫了一下,说:“在北面。”丁瑞山一把揪住俘虏的衣领,“在哪?”
俘虏恐惧的全身哆嗦,“在北山埋伏。”
“是真话?”
“我被你们抓来了,我不敢说谎话,我还惜命。”
丁瑞山松开手:“小李子,骑马赶快报告特派员,混成旅在北山埋伏,部队赶快回来!”
“是!”小李子跑下山,骑上马追赶转移部队。他迅速追上转移部队,来到张克之跟前:“特派员,敌人混成旅在北山埋伏。”
张克之不以为然地问:“情况准吗?”
“俘虏供出来的。”
“俘虏供出来的?”张克之犹豫了。锄奸科长许丙林提醒说:“俘虏供出来的,能轻信?特派员,您考虑丁瑞山的情绪。”张克之冷漠地看了小李子一眼,他又看看急行军的部队还在往前走着。
小李子憋不住了:“敌人在前面埋伏,为啥还走?”他看张克之没有说话,他刚要上马看见王少明代团长:“王团长,混成旅在前面埋伏。丁团长让我来报告。”
“你报告给特派员了吗?”
“报告了。”
王少明望了望急行军的部队,他皱皱眉头。他看张克之在路边站着,走过去问:“混成旅在北山埋伏?”
张克之没有回答,用他的行动回答了王少明,他转身随部队走去。
丁瑞山看小李子骑马跑回来:“部队回来没有?”
“特派员没有说话,部队继续前进。”
丁瑞山怒不可遏地:“什么?”
小李子怯声地:“是部队没有停止。”
“梁营长,阵地交给你啦!”丁瑞山跑下阵地。
梁正基:“团长!”丁瑞山没有听见,继续向山下跑。
“团长!”梁正基追下阵地,丁瑞山拉马的手被梁正基拉住,他深沉地说:“团长,你擅离阵地,他会……”
“我知道!”丁瑞山上马。梁正基拉住丁瑞山:“你相信我,我一定把部队带回来……团长!”
丁瑞山激动地翕动干裂的嘴唇,没有说出话来,他缓缓地举起手,真挚而庄重地给梁正基敬礼。梁正基含着泪,看着团长给他敬礼的手在颤抖。泪从他那黑黝黝地脸上流下来,双手紧握团长敬礼的手:“团——长!”
部队以强行军的速度向敌人埋伏地行进。梁正基在王少明身前跳下马,问王少明:“你知不知道混成旅在张着嘴等我们?”
“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走?”
“这是特派员的命令,我不能对抗。”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王少明愣住了。“走!”梁正基拉着王少明:“找特派员去!”他把王少明拉到张克之面前,张克之看见梁正基愤怒地问:“谁让你离开阵地的?”
“我是来报告敌情。”梁正基向前跨了两步:“明明敌人的主力在张着嘴等着我们,为什么还要去?”他看张克之在犹豫中,他大喊一声:“停止前进。”
部队停下了。梁正基做好了张克之大动肝火的准备。张克之没有发作。部队在梁正基的指挥下,投入对新兵团战斗,敌人的新兵团被打垮了。
丁瑞山对张克之说:“我们向桃岭转移,混成旅会尾追我们——”他看张克之转过身去了,他的话再也没有说。
张克之对许丙林说:“让丁瑞山暂时跟着部队转移。”
许丙林走到丁瑞山面前:“把枪交出来。”许丙林接过丁瑞山的枪:“把他绑起来!”
战士没有动,看着张克之。
“快绑!”
“不能绑!”梁正基跑过来问张克之:“为什么还要绑丁团长?”
张克之看看那些没有绑丁瑞山的战士,看看梁正基,他想,这时候再绑丁瑞山可能要发生问题。他摆摆手:“不要绑了。”
王少明跑过来报告:“侦察员报告,混成旅前卫团追上来了!”
张克之一挥手:“赶快撤!”
部队向桃岭转移,在转移中丁瑞山发现山间小路,是个很好的埋伏地形,他向张克之建议:“我们在这里埋伏,敌人万万想不到我们敢和他碰。”
张克之反感地:“决不能冒这个险,王团长,部队按原计划转移。”
梁正基支持丁瑞山的作战方案:“混成旅前卫团抢功心切,他决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埋伏。我同意打。”
张克之一挥手:“不能打,迅速转移,我们突出来就是胜利。”
丁瑞山走到张克之面前:“特派员,我们有把握打胜为什么不打?”王少明看看丁瑞山和梁正基:“就按照特派员的指示转移吧。”
“王团长,我们要打的这一仗有错误吗?”王少明没有回答丁瑞山的问话,把目光投向张克之。丁瑞山耐心地说:“混成旅前卫团尾随着—”他没有说完,张克之打断他的话:“正因为这样,才不能冒这个险!”
梁正基问王少明:“你同意不同意打这仗?”
“这,我服从特派员的命令。”
张克之命令他:“王团长,命令部队跑步转移!”
丁瑞山惋惜地说:“这是我们到手的胜利呀,错过了。”
张克之愤怒地对丁瑞山说:“你要干什么?我明告诉你,我现在就可以枪毙你。”
丁瑞山为了这场胜仗,忍无可忍,他大喊:“为了消灭敌人,把他绑起来!”
上来一群战士把张克之绑了起来。张克之愤怒地大喊:“王团长,你看见了吧,他就是敌人!”
丁瑞山说:“给他找个安全的地方。”
“走吧。”梁正基拉着张克之说,“我给你找个子弹碰不着你的地方。”
部队隐蔽在山间小路的两侧,经过一场激烈战斗,混成旅前卫团被歼灭了。
记者问丁瑞山:“战后您的问题怎么处理了?”
“在敌情那种严峻的形势下,我们的干部、战士不易补充,肃反的形势由杀转到少杀,只要写申明书‘自首’,承认是反革命,即可不杀。”
问:“您写‘自首’书了吗?”
“写啦,我们那个地区的干部百分之七八十写了‘自首’书。那是错误路线造成的。”
我听了丁瑞山师长讲了这段经历后,深深地感受到,历史在人们头脑中具有很大的模糊性,有些事情当时是清楚的,后来却是朦胧的,有些事情当时是迷茫的,回头再看又是清楚的。清楚不清楚的界线,看是否重复历史上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