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啊,战友-中国兄弟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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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部长派我到2师去,了解战后连队支部工作和思想情况。我一到团部就听说,李小牛要被枪毙了。我吓了一跳,我认识李小牛,他是侦察排排长。在打锦州前,他单身一人进入敌人前沿阵地,把敌人的火力点全都搞清楚了,立了两大功,成为全团出名的侦察英雄。怎么会要枪毙他呢?我问:“他犯什么罪,要枪毙他?”

“强奸未遂。”

“是吗?”我不相信,我带着巨大的问号到了团警卫连。警卫连指导员周元新向我介绍了李小牛的情况,把我带到“禁闭室”看李小牛。李小牛正坐在草铺上流泪,他看见我一愣,站起来说:“小苏干事你来了。”他哭了。我没有说什么,拍拍他的肩出来了。

在1949年11月初,衡宝战役结束后。侦察排是警卫连的一个建制排,都住在汨罗江畔的小镇上。小镇街道两旁,除了几家店铺外全是农民居住的草房,年久失修的街心石板路,坑坑洼洼的一直弯到江边。

部队刚到小镇时,街上的人很少,店铺关着门,冷冷落落的。几天后,解放军把小镇的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石板小路也铺平了,街上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店铺也开了门,四乡的农民也来到小镇赶集了。

部队来到湖南后,连绵阴雨,到处是潮乎乎的,晚上往床上一躺,就像躺在潮湿的地上。早饭后,2班长刘永贵看出了太阳,向排长李小牛请示:“排长,这大好的天,让同志们洗洗衣服,晒晒被子。”

李小牛:“指导员布置开班务会,检查检查有没有违反群众纪律的。我和指导员说一声,上午洗衣服,下午再开班务会。”2班长走后,李小牛回到草房里把身上衣服换下来,卷了个卷拿着到江边去洗。他刚走到院落门口,迎面走进来一位姑娘,她穿着淡青色的短袖布衫,卷着裤腿,手提着竹篮,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顺着隆起的胸脯垂下。李小牛被这突然出现的姑娘惊呆了,当他和她的目光相遇的瞬间,姑娘的眼神里含着一种用语言表达不出的情愫,望了李小牛一眼,颔头走过。

惊呆在门口的李小牛随着她的身影转过头,目送她走进那间低矮的草房。他还在望着,好像她的身影仍停留在草房之外。在李小牛和那姑娘,一见钟情的第一个眼神里,灾难就降临了。

汨罗江上升起一层薄雾,薄雾从江边一直弥漫到江的彼岸,摆渡过江的小船仿佛在仙境般的云雾中,轻盈地漂浮在水面上。

李小牛站在江边,望着美丽的汨罗江,那姑娘的面容时隐时现地晃动在眼前,他回味着和她相遇的那一刹那。

“排长,把你的衣服给我。”2班长的声音把李小牛从遐想中唤回来,他走下江堤,坐在2班长身边。

“排长,我给你洗吧?”

“不用。”李小牛把衣服泡在水里,他搓着衣服脑子里还在捕捉着姑娘的面容。

“排长,你在想啥?”李小牛笑了笑:“想啥?你猜。”

“我猜不着。”

“你看这汨罗江多美呀!要是在江边有间房子住在这里多好。”

“等全国解放了,你就到这里来住嘛。”

李小牛笑着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把衣服洗得那么干净,洗得那么彻底,那么精心。

李小牛自从那天和姑娘相遇后,他脑子里时刻都在回忆、捕捉她的面容,越是想捕捉越是捕捉不到,就是捕捉到了,也是模糊的,不清晰的。他一阵阵坐在草房里发呆,他这种反常的表现,在2班战士中引起议论。有的同志认为排长病了,有的同志认为排长闹情绪,甚至有人说排长得了精神分裂症。2班长看排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给端来碗病号饭,关心地问:“排长,你咋的啦?我跟你到卫生队去看看吧?”

“不用,我……头疼。”李小牛极力掩饰着内心的隐私。当2班长走后,他看着那碗病号饭,心里涌上一阵酸楚,一阵莫名其妙的伤感。

团部召开排以上干都会,参谋长布置进军广西的工作,李小牛眼睛望着前方,脑子里想的是那间草房。

“李小牛!”参谋长看他神不守舍,点名批评他。

李小牛没有听见。

“李小牛!”参谋长提高声音。

“到!”李小牛从恍惚中一下清醒过来,心里一阵恐惧。

“你在想什么?”

李小牛站起来:“我——没想啥。”他心虚地望着参谋长。

从此后,李小牛多次暗下决心,不再去想她了,这是部队纪律不准许的,是不可能实现的。他想从心里把她抹掉,可是怎么抹也抹不掉,只要她走出那间草房,他不是拿笤帚就是端起盆,再不就是把没穿的衣服拿到院里抖抖,变着法看看她。李小牛也发现了只要他在院里,姑娘也找个理由到院里转一圈。李小牛到江边去洗衣服,她端着盆也到江边去,两个人拉开距离坐在江边的青石上,时不时,两个人的目光总是相碰在一起。其实,李小牛和姑娘每次相遇时都没有说过话,只是眼神与眼神的交流,目光与目光的呼应,但他们彼此间心领神会,品着、阅读着彼此的目光,这种默默无言的,带着无限情愫的相遇,是相互感应,是相互领悟。有一次,李小牛来到草房门前借水桶,姑娘匆忙地提着水桶从草房里迎出来。李小牛在接水桶时,无意识地手碰到姑娘的手,他顿时感到姑娘的手是温温的,软软的,她的体温像电流一样导入他的体内。从此以后,借东西和还东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次他的手和她的手总是“碰撞”在一起,手与手接触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在吃饭的时候,2班长发现排长不坐在草铺上了,搬着竹椅子坐在门口,不时地向对面的草房里望着。2班长顺着排长的目光看到房东的那个姑娘拿着针线活,站在木格窗前望着排长。他感到问题的严重。晚饭后,他把排长叫到江边,他们二人坐在江堤上,2班长第一句话就使李小牛心颤,因为2班长揭开了他心里的隐秘。

“排长,我看你和房东的那个姑娘不正常。”

“咋不正常?”

2班长勉强地笑笑说:“排长,你是我的上级,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你我都是党员,你别不承认,你和那姑娘眉来眼去的,谁看不出来呀?这样下去会毁了你的。你是全团出名的侦察英雄,在敌人枪林弹雨下都过来啦,这没谱的事,搞它干啥?”

李小牛听了2班长的话,心里直扑腾,他怕2班长向指导员汇报。2班长接着说:“眼看全国就解放了,回到家乡要啥样的没有?这地方人不行,我听他们说话就别扭,侉声野气的哪能过日子?”

“对,我多注意吧。”李小牛言不由衷地解释着:“她是老百姓,咱们是部队,我哪能想那事呢。”2班长所说的话李小牛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满脑子想的是对策。

李小牛的爱情是脆弱的,他的向往和欲望就像天空中的一片云,随时会被风吹散,随时会降下暴雨。深陷在爱情里的李小牛,没有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

李小牛总感到2班长的目光在盯着他。为了躲避2班长的目光,他从2班搬到相隔一道篱笆的1班来住。他也是想看不见她会慢慢的、把燃烧起来的爱情之火熄灭,慢慢的冷却。可他搬到1班后,不但没有熄灭、冷却,反而越燃越烈了。

本来姑娘很少在院子里做活。自从李小牛搬走后,她索性把针线活拿到院子里来做了。坐在小竹椅子上,面对李小牛住的那三间草房,一坐就是大半天。她洗好的衣服本应晾在屋檐下的竹竿上,她不再往竹竿上晾了,直接晾在篱笆上,透过篱笆面对那三间草房,把晾在篱笆上的衣服抻了又抻,拽了又拽,像是总也拽不平、总也抻不开一样。她是等李小牛。李小牛每次走过篱笆,她总是站在草房墙角,一次一次目送他。而李小牛每次走到篱笆时,强迫自己不要往院里看,一走近篱笆又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就瞟过去了,这时脑子里就空白,就紧张,十几米的篱笆硬是走出一身汗来。

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是姑娘先说的。

那是一个早晨,太阳被雾挡着,湿漉漉的小街上凝聚着一片含蓄。

李小牛踏着石板小路向连部走去,远远地看见了她。她头戴斗笠手提竹篮,从那晨雾迷茫的小街走来。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越清晰,李小牛越感到朦胧,他的心跳加快了,紧张得手好像放在哪儿都不合适。

“开会去?”姑娘深不可测地看了李小牛一眼。

李小牛一阵慌乱,无所措地点点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什么也没有听见就走过去了。他对自己的窘态极为懊丧,对姑娘主动和他说话又极为兴奋。他回味着姑娘那温柔的声音,那动情的笑容,那芳唇的翕动,他悔恨自己没有多和她说几句话,就匆匆走过去了。

从此以后,他们开始说话了。

“下田哪?”

“吃饭没的?”

这样简单的、单项的日常对话连续几天后,见面时的话也就多起来了。李小牛带1班3个战士把后勤补充的弹药抬回来。一个刚解放过来的广西兵,一边走一边介绍广西的风俗人情,不知不觉走到篱笆前。李小牛突然看见了姑娘,她站在篱笆前,目光在召唤他,要向他倾诉什么。李小牛走近了她,她黑黑的眸子里闪着忧患、惊恐。

“你们要走啦,我跟你走吧?”她说完了话,又陷入极度惊恐之中。

“这——这怎么行!”李小牛带着惊慌的语气脱口而出。他心里说,你太不了解我们部队了,我怎么能带你走呢!

姑娘听了李小牛生硬的回答后,脸上被一层阴影笼罩着,她酸楚的目光在李小牛的脸上搜寻后,转过头去了。李小牛看她双肩在抽动。他懊悔了,不该这么简单地回答她,不这样回答,可又怎么回答她呢?姑娘的目光带着热量回头看了他一眼,李小牛被这目光打动了,他竟胆大包天地说:“晚上你到江边等我,我们商量商量。”

姑娘背着李小牛点点头。

李小牛怕2班长看见,匆匆忙忙地走开了。

“咋办?这是和纪律的对抗。要是让指导员、连长、团长知道了咋办?”李小牛站在草房窗前,望着远处的山岚,心中反复斗争着。纪律的严肃性使他不敢往下想,可他一想到那姑娘又难舍难离。

“眼看全国就要解放了,也没有大仗打了,到那时候我再回来——”李小牛想到这儿,他兴奋起来了。

事情总是不能随着李小牛的愿望实现,好像现实在有意地捉弄他。他好不容易地熬到天黑,就在他要到江边去的时候,连部通信员跑来通知他,晚上团部召开排以上干部会,动员进军广西。李小牛心急如焚,开会又不能不去,又没法告诉她,他无奈地皱着眉头走上去团部的路。

祠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团政委在一盏高吊的汽灯下开始讲话了,讲了些什么,李小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盼着早些散会,政委早些结束讲话。李小牛越是着急,政委讲话的声调拉得越长,时间在讲话中过去,天在讲话中越来越黑。政委讲完话,参谋长又接着讲起来。李小牛实在按捺不住了,他焦急得犹如一包点燃导火索的炸药,火苗迅速向雷管燃去。就在他忍耐不住要站起来的时候,宣布散会了。在他匆忙地往祠堂外面跑的时候,听到一声:“李小牛!”

李小牛被这熟悉的声音震住了,他忐忑不安的站在团长面前,奔去江边的心情没有了。

“这次进军广西,我把你们侦察排放在最前面,你们是全团的尖兵,行动要隐蔽,动作要快!”

“是!”

“小牛啊,你们要大胆谨慎,要拿出你们打锦州时去侦察的勇气。”

李小牛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回去让同志们讨论讨论,把困难想得多一些。”团长走后,李小牛一口气跑到江边。

汨罗江被夜幕笼罩着,空空荡荡的江堤上站着李小牛一个人。

静谧的汨罗江,点点渔火映在冷漠的江面上。李小牛站在江堤上长长叹了口气,好像要把满腹怨气都吐出来似的。他在往回走的石板路上不知走了多久。当他走近篱笆墙时,姑娘草房的灯还亮着。他站住了,望着草房的灯光,他心里忐忑不安的斗争着……

是远处三次反复的熄灯号声,促使他下了决心。他鼓起勇气走过了篱笆,进了草房。姑娘穿着衣服,脚上还粘着江边的泥土,歪在竹床上睡着了。李小牛恐惧而呆痴地站在床边,痴呆呆地望着姑娘的睡容和她那起伏的胸脯,他既不敢叫醒她又不甘心退出来。就在他犹豫中,姑娘突然醒了,她在朦胧中的瞬间,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床边,她本能地大喊了一声。

谁知姑娘这一声喊,却把李小牛推进了深渊。

86

有的事情是可以解释的,有的事情对某些干部来说是不能解释的,是解释不清的。

李小牛被关押在在警卫连的一间草房里,这就是禁闭室。在执行逮捕李小牛后,连长韩玉林和指导员周元新带着巨大的问号,来到姑娘家,了解和调查李小牛的问题。姑娘向他们哭述了全过程,他们被姑娘至诚至深的感情感动了。在往回走的路上,指导员周元新问连长:“老韩,你怎么不说话?”

韩玉林转过头,气吭吭地说:“说什么?这也就是穿着这身皮,要不是,我支持他们俩。”

周元新叹了口气:“部队有纪律嘛!”

韩玉林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你没听见那姑娘说吗?她没有看清是李小牛,要是看清是他,她是不会喊的。”

周元新点点头,说:“对,她在江边没有等着李小牛,又回到院子里等,如果她看清了她怎么会喊呢?”

韩玉林激动起来了:“那怎么能说是企图强奸呢?最多是违反纪律,影响不好嘛。”

“我也这么看。”

“那好,咱们俩找保卫股长谈谈,让他也听听我们的意见。”

强奸未遂,这是团保卫股长给李小牛下的结论。保卫股长是个矮胖子,由于他的思想意识和职业习惯,总是把问题放大了看。他一听李小牛半夜三更地跑到姑娘房子里去了,肯定是要强奸,他先有了结论。

我和保卫股长在指导员的陪同下,来到禁闭室。我看保卫股长冷酷地把李小牛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接着说:“你的行为,已经构成强奸未遂罪。”

李小牛悚然一颤,他辩驳地说:“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进草房里干什么?”

“我是找她说几句话。”

“既然是找她说话,为什么她大喊大叫?”

“她没有看清我。”

“你要找她说话,她怎么会看不清你呢?”

“她睡着了。”

“你为什么不叫醒她?你应该叫醒她?”

是呀,当时为什么没有叫醒她?李小牛正在想这个问题时,保卫股长追问:“你动手了吧?”

“我没有动手。”

“你没有动手,她怎么醒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醒的,我确实没有动手。”

保卫股长连续追问的目的,是逼迫李小牛承认企图强奸。他看李小牛死不承认,一拍桌子火啦:“你动手了,没有动手她怎么醒的?她怎么会大喊大叫?”他指着李小牛:“你要老实交待。”

我对保卫股长这种霸道行为十分反感。不顾事实先下结论绝对是错误的,他要逼迫小牛按照他的结论承认企图强奸,把李小牛硬往死路上推。

保卫股长说完了就走出禁闭室。

“我没有动手,真的没有动手!”李小牛痛苦地大喊。他想把保卫股长喊回来,可保卫股长头也没回地走了。

李小牛抱头大哭。

指导员周元新在送保卫股长的路上说:“李小牛说的是对的,那姑娘想跟他走,他又不能带她走,去找她解释解释,我看没有别的企图。”

保卫股长听了周元新的话顿时站住了,他看了看周元新气愤地说:“你们还有点原则没有?李小牛犯了罪你们还护着。”

“我们怎么是护着?事实就不是那么回事嘛!”

“什么事实?你和韩玉林找那姑娘谈话,是什么目的?是推卸责任,是为李小牛开脱。”

周元新抑制住愤怒,向前走了几步说:“刘股长,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们直接向团首长汇报了。”

“可以。”保卫股长控制着冲动,语气平和地说:“周指导员,你要冷静点儿,这件事情对你没有什么影响。”他转身走了。

“你,你怎么这么说?”周元新气愤地望着保卫股长的背影,好久好久没有动。我走过去对周元新说:“我去找团长、政委。”

“苏干事,你去找团长、政委谈谈,比我们反映好,你客观。”

“好,我去反映!”

在晚饭后,指导员周元新又来到禁闭室。他看给小牛端来的饭、菜原封未动地摆在木桌上,李小牛委屈地在哭。他气愤地:“哭啥?现在哭晚啦。”

李小牛看周元新进来:“指导员,我真没有动手,我不会干那事的。”

“这我相信,我和连长找那姑娘谈了。”

“她咋说的?”李小牛突然闪出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使他毛骨悚然,因为姑娘怎么说的是至关重要的,将决定他的命运。这可怕的念头一闪很快消失了,他相信姑娘不会害他。

“小牛,你虽然没有强奸的企图,作为一个革命军人,半夜三更跑到老百姓家里谈情说爱,这绝对是错误的,是革命纪律不允许的。你是党员,是干部,你是明知故犯。”

李小牛“哼”了声,默默地听着。

“你知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吗?”

李小牛想了想:“叫——什么芳。”

周元新指着李小牛说:“你看,荒唐不荒唐?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谈情说爱,就跑到姑娘家里去,这对你自己也不负责任嘛。”

“是呀,太没边了。”小牛被周元新打动了。

“那姑娘叫芳妹,她哥哥被国民党抓兵了,是死是活还没信儿。她父母就守着这个姑娘,你说,影响多坏!”

李小牛被指导员的话感动了:“指导员,你说的对。我没啥好说的,只要挽回影响,咋处理我都行!”

正在这时候,连部通信员来了:“指导员,小赵找你有急事!”

小赵?李小牛心里一颤。小赵是团长的警卫员,虽然他的组织关系在警卫连,他除了过组织生活外很少来警卫连,因为警卫连的人爱打听小道消息。李小牛看着指导员走了,心想一定是团长找他。

小赵满头大汗地把周元新拉到一边,急切、秘密地说:“团长听了保卫股长的汇报,火啦,要枪毙小牛!”

周元新吃了一惊:“不会吧?”

“咳,你咋不信呢?这李小牛算死定了!”

“政委啥态度?”

“政委到师里开会走啦。”

“完啦!”周元新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小赵转身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赶快想办法吧!”

周元新茫然地看着小赵的背影,惋惜的自语:“一个全团出名的侦察英雄,才20出头,因违反纪律枪毙了。”他难过,他无力地走回连部。

夜幕下垂,周元新在昏暗的油灯下,默默地坐着。

“老周!”

周元新看连长韩玉林瞪着眼睛,满头大汗跑进来说:“要枪毙小牛,你知道吗?”

“知道。”

“眼看全国就解放了,不看功劳还看苦劳吧?就这样把个排长枪毙啦?”韩玉林急得转了个圈:“走,咱们找团长去!我这个连长不干了,回家种地去!”

周元新:“你可别去找团长,我去!”

“咋的?”韩玉林瞪着眼睛。

“你去,准坏事。”

“好吧。”韩玉林把手电筒递给周元新,“你可快点回来。”

我走出团部正遇见指导员周元新走来:“指导员,你来找团长?”

“怎么样,你和团长谈啦?”

“你听谁说的要枪毙小牛?那是团长一句气话。”

“是吗?”周元新拉着我走进团部。我随着周元新的报告声走进去,看团长正端着灯看地图,他问:“团长,听说要枪毙小牛?”

团长张玉祥一听,放下灯:“刚才苏干事把保卫股长和李小牛的问题都和我谈了,你们听谁说要枪毙小牛?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就枪毙小牛呢?”

周元新笑嘻嘻地说:“我是来问问。”

“要枪毙,先枪毙你这个指导员。”

“是,我这个指导员不称职。在李小牛的问题上我有责任。”

连长韩玉林等周元新等得心急如焚,他站在连部门口望着周元新。2班长刘永贵跑到连长面前问:“指导员还没有回来?”韩玉林烦躁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连长,我听说政治处把枪毙小牛的布告都写好了。”

“是吗?”韩玉林心里一沉。

2班长焦急地说:“可不是咋的,快想办法吧!”

韩玉林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看小牛的哨兵是哪个班的?”

“我们班的。”2班长不解地说,“连长,你是不是找找政治处赵主任?”他看连长无心和他说话,急了:“总得想个办法?”

“我没办法,就看你有没有办法了。”

“咳,到这时候了,连长你还说这个。我这小班长有啥办法?”

“哨兵不是你们班的吗?”

2班长眨眨眼睛,悟出连长的意思:“对,对,连长你放心吧,我想办法!”他急忙地跑出连部。

李小牛把2班长给他的背包往草铺上一扔:“我不能逃跑,这不明不白的!”

“你不走,就等着被枪毙,你死了还背着强奸犯的罪名。”

“我走了,连长、指导员咋办?不能因为我让他们受处分。”

“咳,你还想那个干啥!”

禁闭室没有灯,微弱的月光从木格窗户透进来,影影绰绰地看到李小牛和2班长相视地站着。李小牛心里翻腾着,他参军4个年头了,在无数次战斗中他负过伤流过血,从东北的严寒到南方的酷暑,扛着枪背着背包,一步步从松花江迈到长江,从长江一步步迈到湖南,眼看全国就要解放了,他离开部队,畏罪潜逃了,是背着强奸犯的罪名潜逃的。谁能把这冤枉给他申诉?

“我不走,我等着被枪毙。”

连长韩玉林踏着熄灯号声跑到团部,团长不在,他看警卫员小赵满脸愁容地耷拉着脑袋,问:“团长哪?”

“可能到你们连去啦。”

韩玉林心想:这是枪毙小牛前,团长去看看他,韩玉林转身要走被小赵拉住:“连长,我到你们连去吧?”

“为啥?”小赵橛着嘴说,“我犯错误了。”

“啥事?”

“团长问我,枪毙小牛是不是我告诉你们的。”

“你咋说的?”

“我说是我告诉的,团长当时就火啦,他说,谁要枪毙小牛啦?我那是一句气话,你怎么随便往外传?”

“咳!”小赵一把没拉住,韩玉林急忙往回跑。他还没有跑到连部,正遇上2班长,急忙问:“小牛哪?”

“小牛不走,他说枪毙他也不走。”

“行,好样的!”

2班长摸不着头脑地看连长向禁闭室跑去。

李小牛的处分是撤消排长职务,党内记过。

汨罗江,被晚雾笼罩着,平静的江面上,浮着一叶小舟。长长的江堤上站着芳妹,这是她和小牛约会的地方,她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她在等——可小牛再也不敢和她见面了。她还是每天晚上静静地站在那里。

87

人的命运是无法预测的,而王西尧的命运随着那颗子弹壳,离开了南下的部队,背着被俘的政治包袱回到他姑姑家。本想把他妹妹接走,他姑姑搬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那是1938年,辽河一场洪水淹没了辽西平原,王西尧的父母被洪水夺去了生命。12岁的王西尧背着5岁的妹妹,沿着河堤走着,妹妹在他背上哭着,小手拍打着他:“我不让你走,我不到姑姑家!”

“我没饭给你吃,等我有饭给你吃,我来接你。”

“啥时候有饭给我吃?”

“你等着,我给你白米饭吃,不吃那糠团子。”

“你快回来!”

王西尧背着妹妹到一个低矮的贫民窟前:“姑姑。”一个中年妇女从低矮的房子里走出来,看王西尧背着妹妹:“小永,你爸爸妈妈的尸体找到没有?”

“没有。”王西尧放下妹妹,跪在中年妇女脚下:“姑姑,我没有饭给妹妹吃。”中年妇女哭着擦了把泪,把王西尧拉起来,对小女孩说:“小英,跟着姑姑啊。”小英紧紧抱住哥哥的腿,哭着,喊着:“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姑姑有饭给你吃。”

妹妹止住哭声,抽泣地瞪着不安的眼睛,看着中年妇女。王西尧给妹妹捋捋头发,王西尧想安慰妹妹,可他用什么来安慰妹妹?王西尧和妹妹这一分别,他想,可能是妹妹,也许是自己——可能谁也见不到谁了。想到这儿,王西尧哭了。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刻着“乾隆”字样的小铜钱,放在妹妹手心里。这是他惟一想安慰妹妹而安慰不了的东西。王西尧给姑姑磕了个头,顺着河堤走了。中年妇女一把没有拉住小女孩,她哭着,喊着奔跑着,追她的哥哥。王西尧回头看妹妹坐在河堤上大哭,他狠了狠心,再也没回头,流着泪走了。

王西尧到了抚顺煤矿当了童工。1946年他参军,在战斗中表现勇敢,他在火线入了党。在历次战斗中给他身上留下三处伤痕,还有一处是日本人大皮靴踢的。

现在他到了一个小煤窑当了工人。煤窑上共有40几个工人,完全手工作业,三班倒。王西尧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抡镐刨煤,把煤装进驴背上的筐里,赶着驴从黑洞洞里出来,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干着。王西尧内心的负重超过体力的负重,这种无法言明的内心痛苦,把他囹囿在恶梦般的怪圈里。

工人们把王西尧看作是沉默寡言的人,看他忠厚老实,人们喜欢他。煤窑领导也喜欢他,因为他与事无争,与人无争,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有一次,煤窑坍塌,工人们慌乱地顺着通道往外跑,王西尧站在水里,用肩头扛住了下塌的木梁,连长那种精神状态又回来了。他大喊:“谁也不准跑!”工人们呆住了,谁也想不到这声音是沉默寡言的王西尧喊出来的。

“快,把圆木扛过来!”王西尧看工人们还在那愣着,他愤怒地大喊:“快扛过来!”他的两声喊把工人们慑服了。煤窑里这场人命关天的灾难,在王西尧的指挥下挽救了,他脚被砸伤。煤窑主任把王西尧背回家,躺在炕上,给他沏了碗姜糖水,他睡着了。

太阳下山了,屋子里渐渐暗起来。王西尧躺在炕上不知睡了多久,就听门“吱扭”一声,进来个姑娘,她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面条汤,放在王西尧身边的炕桌上,顺手拉亮了灯。王西尧看清姑娘,他愣住了。

姑娘一笑:“不认识我吧?我爹不让我到窑上去,快趁热吃吧。”她爽快地说完话,一转身走出去了。

王西尧望着姑娘的背影,他自语地说:“这是做梦吧?她怎么到这里来了?”煤窑主任的女儿展如确实和韩桂芝相似。多年来,他不愿想的往事又回到他脑子里。他想起了天津战斗中的韩桂芝,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想起韩桂芝在大雪中和他告别的情形:“我等你。”韩桂芝的声音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想起那些使他难过的往事,使他伤心,使他落泪。他委屈,心想:拼死拼活,落了这么个下场。

“哎呦,你怎么没吃?都凉啦。我给你热热去。”

“不用不用。”王西尧匆忙端起碗。

王西尧的伤好了,煤窑主任打报告提他为煤窑副主任,他主管煤窑的统计和劳力安排。他上午在办公室做完统计,下午还是下窑。晚饭后,白班的工人围着一盏高度数的灯打扑克,王西尧坐在一旁抽自卷的烟。伙房崔大爷进来把王西尧叫到他房间去,给他捧出一捧榛子,放在炕席上,崔大爷问:“你来煤窑快一年了吧?”

“一年多了。”

“不易呀,论干活大家都看见了,煤窑坍塌要不是你,还不知出多少人命呢。今天大爷把你叫来,想和你商量个事,论年纪你也该成家了。”

王西尧摇摇头:“大爷,不说这个。”

“怕啥?我给你说的这姑娘不是别人,是咱们孙主任的女儿展如。”

“不行,这不是害了人家嘛!”

“你咋说这话,我心里要是没个谱能和你说这话吗?”

“不,我历史上有问题。不能牵连人家姑娘。”

“啥问题?你是地富反坏右?”

王西尧勉强地笑笑:“那倒不是。”

“这是终身大事,没啥不好意思的,你再好好想想,难得的好事呀!”

王西尧从崔大爷屋里出来,站在飞扬的大雪中。他扬起脸接着飘落的雪花,雪花在他脸上融化。他和韩桂芝告别时,也是在大雪中。韩桂芝、展如这都是怎么回事?在他满面雪水的脸上出现一丝苦笑。他想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生活对他的捉弄。王西尧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把他的被俘问题说一遍,一次次交代问题。他无法解脱心里的委屈,他感到政治上的桎梏,有时他又莫明其妙地得到自我解脱,从解脱中暂时得到一些快乐,萌生出对未来的向往。但这是短瞬的,是一闪而过的。初到煤窑时,还常常想韩桂芝,想3排长和那些战友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心灰意冷在扩大,失去了对生活的向往,这些人在他脑子里黯淡了。

王西尧站在大雪中,望着漫天的雪花,望着银白的田野。

我接到韩桂芝大姐来信,这封信走了很长时间。信湿乎乎的,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她在信中告诉我,王西尧连长从煤窑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至于她怎么知道的,是否和王西尧见过面她没有写,我也无从得知。王西尧和韩桂芝之间系着一条绳索,牵动着她的心。他们的相爱是从战场上开始,又在战场上结束。韩大姐的那封信模糊的字迹仿佛不仅仅是雨水的渗透,更多的是她的泪水的浸泡。

88

1951年我已经18岁了。阳春三月的广西已经很热,潮乎乎的天气使全身瘙痒。我们住在县城里的一个地主家的大院。每天中午、晚上,把前后门一关,我们几个干事靠“冲凉”解决瘙痒。有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冲凉”,宣传部长徐韵叫开门,看我们几个赤裸裸的,说:“这大白天的,你们干什么?”

我告诉他:“治全身瘙痒。”

“是吗?我也治治。”他脱衣服,我看他白白胖胖的,我从井里打了一桶水,顺着头倒下去了,我问:“还痒不痒?”

水把他呛得直咳嗽,全身打冷颤:“就这么治呀?算了吧。”他穿上衣服告诉我们:“3师入朝作战,军文工团去给3师演出。”我在部长面前没露声色,文工团到3师去的时候我跟着去看乔小雨。我到3师的那天晚上,机关、部队都看文工团演出去了。我和小雨没有去看演出,我们俩个坐在大榕树下,默默地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话,沉闷地坐了好久。

那是个没有月亮,满天繁星的夜晚。我抬起头看看小雨那朦胧的面孔,好像她那朦胧的面孔离我很远很远,一阵心酸,使我说不出一句想要说的话。小雨看我低下头,她问我:“我要到异国战场上去了,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我低着头说:“不知道说什么。”

“说我爱听的。”小雨这句话驱散了我心头上的乌云。

“我等你回来。”

“这话没点‘味’。”她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她的芳唇是软软的,是甜甜的,少女的气息浮在我的额头上,使我感到全身一阵发热。

“我要是不回来呢?”

“你走到哪里我陪伴你到哪里。”

“这话还算有点‘味’。我要是死了呢?”

“我陪葬!”

“尽胡说。”

“为你送行我写了一首诗。”

“好,你朗诵,我听着。”

我酝酿了一下情绪:

“如果你忘了我,

我不悲伤,

我不怨恨,

我无言无语的心在流血;

如果你抛弃我,

我不孤独,

我不凄凉,

我对你的留恋将伴随着我。”

小雨笑着,双手推着我。“这是我给你的。”

“你等着还有呢:啊!我要踏着你的脚印,去寻——”

“得得,别瞎编了。”

“你看天上的星星多亮啊!”

“那是没有月亮,有月亮它就暗淡了。”

“是的。”

89

1951年8月。广西秋天的蚊子比夏天还厉害,晚上的闷热比夏天还难受。宣传部的张干事和我坐在院里乘凉,看我们部长徐韵走过来,我们站起来让许部长坐,他没有坐,对我说:“小苏,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乔小雨负重伤了。”

我一听乔小雨负重伤了,顿时就僵在那里。这时,仿佛世间什么都静止了,天昏地暗。我无法控制我的悲痛,是哭是喊?不知所措。小雨撞击我心灵的那一刻,那些美好的,都出现我的眼前,我望着天空中的白云,痛哭着在喊:“小雨——”

“小苏,你不要难过,要有思想准备,小雨可能终身残疾。战争嘛,你也不是没经过。”我急切地拉住部长,语无伦次地问:“伤哪啦?咋伤的?她现在在哪?”

“飞机轰炸,她截肢了。”

“什么?截——肢!”我好像在朦胧状态中,看到战壕里的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兵,使我不寒而栗,又仿佛从天边飘来了小雨的声音:“这句话还算有点‘味’——小苏,我很想你,找机会来看看我,我有说不完的话要向你说,可我见到你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我只有激动。”她对我的热情、亲切、体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

“徐部长,我能去看看小雨吗?”他安慰我说:“你现在不要去,小雨不让告诉你。”

“为什么?”

“为什么?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她不但不让告诉我,而且她也不想再见我了。只要小雨还有一口气,我就终身陪伴她,我要补偿战争给她带来的痛苦。”

“好样的!”张干事把我抱住说,“好兄弟,别难过,战争嘛。”

朝鲜停战后,我和小雨见面是在疗养院。那是个早春的清晨,我下了空气混浊的火车,迎面吹来一阵和风。我轻松、愉快、兴奋地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好像这空气里带着小雨呼出来的气息。我想见到小雨的急切心情,使我忘记了一切。车站离疗养院有一里多的路程,我提着小雨爱吃的“黄皮果”,是在奔跑,是在“飞”,恨不得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当我到了疗养院门前时,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我心脏跳动加快了,是激动,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可我心灵的钟摆乱套了。

我走进大楼,护士问我:“你找谁?”

“我找乔小雨。”

“你等会儿,我看她在不在。”我跟着护士走了几步,她回头说:“你在这等会儿。”我站住了,时间不长,她走过来笑了笑对我说:“她不在,去治疗啦。”

“到哪儿治疗啦?”她面带难色,没有回答我。

“我在这等她!”

护士把我拉到一边说:“我告诉你,她不愿意让你看见她。”

我几乎是愤怒地问:“为什么?”

“她截肢了,不愿让你看见。”

“她在哪儿?”我顺着护士指的房间冲了进去。当我看见消瘦、苍白的小雨,只剩一条腿坐在轮椅上时,眼泪夺眶而出:“小雨——”我伏下身要拉她的手,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大哭,边哭边喊:“我不愿意让你看见我,谁让你来看我!”

“别哭小雨,我不但是来看你,我是来接你。”

小雨的手扶着我的双肩,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好像透过我的眼睛看清了我的心。她轻轻地说:“小苏,我哪儿也不去。我会拖累你的。”

“别这么说。”我难过地站起来,剥了一个“黄皮果”放在她嘴里,她笑眯眯地问我:“你还记得我爱吃黄皮果?”

“那怎么能忘了!”

小雨笑着,深情地望着我。

“我听说,魏科长来看过你?”

小雨摇摇头:“他知道我截肢了,怎么会来看我?”

90

岁月急匆匆地流过去了,弹指之间,解放战争结束50年。

在庆祝建国50周年的节日里,我们军在京的老同志和原军文工团的同志,聚会在一个闪烁着霓虹灯的饭店里。乔小雨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她走进饭店的大厅。她被大厅里充满着亲切、热情的气氛感染了,看到的人虽然都是白发苍苍,但他们激情洋溢,互相握手、拥抱。那种亲切、热情,拥抱着叙述当年的情形,使我和小雨非常感动。这是在战斗中结成的友谊,是战友之间亲密感情的交融。我回想起战争的岁月,这些白发苍苍的人,他们把青春年华都交给了战争。一场战斗下来,一批人倒下去了,一批新的人上来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茬一茬地换到了战争结束,我们这些人都是那场战争的幸存者。

我从白发苍苍的人群中,能认出来的有我们宣传部的张干事,1连指导员窦文章,还有名字想不起来的1营副营长,和几个文工团的同志。我推着小雨走到他们面前,他们看见我和小雨都愣住了,我问他们:“不认识啦?我是苏庆岩。”

“哎吆,是小苏呀!这是小雨?”他们拥过来和小雨亲切的一一握手。窦文章和张干事把我拥抱住说:“那时候,你是多漂亮的小伙子,也老了,模样也变啦,要是不提名字,几乎认不出来了。”

张干事握着小雨的手说:“小雨,你找了个好丈夫。你负伤的消息传到我们宣传部,小苏差点没昏过去。”

“什么差一点,干脆昏过去了。我听说,把小苏抬到门诊部,又吸氧又打针才苏醒过来。”

小雨捂着嘴笑着说:“窦指导员尽夸张!”

“怎么夸张?你不信问老张!”

“输氧打针倒没有,小苏是非常悲痛的,他要去看你被我们部长拦住了。小苏对我们部长说,小雨只要有口气,他终身陪伴你。我听了这句话,感动得抱住小苏说,好兄弟!”

小雨回过头看着我说:“你还挺有良心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尽胡说,那时候谁和你是夫妻?”

大伙正在我们说话时,听到旁边的人们唱起战争年代的歌曲“大军出动,地动山摇,像千万条河流掀起波涛——”有的人听到歌声在欢呼,小雨激动地含着泪花,挥舞着双手在高唱。

“大军出动”这首歌曲把我带到战争的年代。使我回忆起唱这首歌的1连的那些同志们,王西尧爱唱这首歌,凡是全连集合必唱,我就是在1连学会唱这首歌的。王西尧是攻打天津的“尖刀连”连长,战士们说他是最勇敢最无畏的连长,全连的战士对连长都有深厚的感情。在坚守突破口的浴血拼杀中,是连长王西尧指挥他们守住突破口的,在与敌人拼搏中他咬掉了敌人的耳朵。敌人第三次夺取突破口时,他独身一人闯入敌群,由于子弹卡壳,他被俘了几十分钟。在部队南下时,他转业到了煤窑,由于他几十分钟的被俘,含冤死于那场“文革”的浩劫中。

3排长刘春是立三大功、荣获毛泽东奖章的战斗英雄。他在敌人夺取突破口时,用刺刀连续刺死冲上阵地的两个敌人,由于精神高度紧张,他精神失常了。我很想念他,不知他的病好了没有,我要去寻找他,要去看望他。

战士江发,是立三大功获毛泽东奖章的战斗英雄,在敌人第二次集团冲锋,夺取突破口时,他一枪击毙了敌人的指挥官,敌人失去指挥,被“尖刀连”打退。江发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

7班长李胜,是第一个蹬上突破口城墙的,他进入纺织厂时牺牲了。

曹国友是在纺织厂二楼牺牲的,他从地道进入敌人防守的二楼,消灭了两挺喷着火舌的重机枪,他倒在二楼的楼梯上。我和曹国友在等待出击的那个夜里,我们两个在隐蔽部,他抬起脚让我看他脚上的新鞋,告诉我:“这是我老爱人给我做的鞋,一直没舍得穿。”

我问他:“怎么穿上了?”

“这时候不穿啥时候穿,说不定——”他没有说下去。曹国友是穿着他老爱人做的鞋“走”的。

刘中福是立三大功获毛泽东奖章的战斗英雄,由于他伤势过重,牺牲在医院里。1连在抢占金汤桥中,刘中福推着点燃导火索的炸药包,一步一步地推向敌人的地堡,当导火索快引爆炸药包时,把炸药包推进敌人地堡,他负了重伤,昏迷在被炸毁的地堡旁。

通信员小刘看两个端刺刀的敌人围住3排长刘春,他跑过去支援刘春,他个小体弱,被敌人用刺刀刺进胸膛。

郭荣是辽沈战役的解放战士,他调转枪口与敌人拼杀。在抢占金汤桥的战斗中,他冒着敌人的交叉火力,把爆破筒插入敌人的地堡,由于经验不足被敌人把爆破筒推了出来。战后,他荣立一大功。团政委批准他改名字,从此他不再叫地主儿子的名字郭荣,恢复他的名字——张阿山。

1连是英雄连队,1连的英雄们,他们在战前没有豪言壮语,却在心里怀着视死如归的豪迈激情。使我感到自豪的,也是使我感到骄傲的,是我曾经和英雄的连队战斗在一起。

“那是小苏吗?”这声音把我从回忆中牵回。我转身看到丁瑞山师长,他在一位佩带中将军衔的人搀扶下走过来,我推着小雨过去,给丁师长敬了个军礼:“老首长,您好!”丁瑞山师长先和小雨握手:“小雨你好。”

“老首长好。”

佩带中将军衔的人给我敬了个军礼:“小苏叔叔,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小羊倌。”

“哎吆,我哪敢认你这位将军哪。”他亲切地拥抱着我。

丁瑞山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说:“小羊倌现在是司令员,指挥千军万马啦。”

这时,张干事、窦文章等文工团的几个人走过来一一和丁瑞山握手。

丁瑞山拉着我的手,上下摆动着说:“小苏啊,你还记得咱们在那个沙漠中的小村吗?活着的就是我们3个人了。”

“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场遭遇战,那些牺牲的首长。”

“牺牲的还有——”他眯着眼睛在想。

“还有秦玲医生。”

“晓牧的名字,还是秦姑姑给我取的呢。”

“对对,那是多好的姑娘呀!她唱的那首歌多好听啊,你还记得吗?”

“记得。”

他笑眯眯地重复着我的话:“记得,记得。是怎么唱来着?”

我和“小羊倌”一起,唱起了秦医生唱的那首歌:

假如你真的爱我,

请你先爱这萨拉日娜河;

弯弯河水,从这流过,

日日夜夜滋润田野,

等待那春天风暖日和,

那时候我们再去拥抱生活。

我在歌声中回忆起那萨拉日娜河,那沙丘中的小村。仿佛我看到秦玲医生,她那端庄而恬静的面容,那苗条的身躯在沙丘上站立,风拂动着她的秀发,她那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凝望着萨拉日娜河,萨拉日娜河的河水,好像从她脚下流过……

我仿佛看见秦医生被敌人7颗子弹穿透她的胸膛,我仿佛听见她那惨叫声,我仿佛看到她倒在血泊中。我们的歌声带着对她的怀念,带着我和大家切腑的悲痛。

老师长激动得老泪横流,一手搂着我一手拉着小雨,听着我们的歌声。

我和张干事、窦文章和文工团的同志一起唱着,我们的沙哑声音无法和秦医生相比,却感动了周围的人。在歌声中,人们有节奏地拍着手,我推着小雨环绕在各桌之间。

假如你真的爱我,

请你先爱这雨裂深坡;

茫茫草原胸怀宽阔,

日日夜夜送我欢歌。

等待那夏日花满山坡,

那时候我们再去拥抱生活;

假如你真的爱我,

请你先爱这白云朵朵;

行行大雁蓝天飞过,

日日夜夜使我梦多,

等待那秋日传来牧歌,

那时候我们再去拥抱生活。

唱完歌,我们拥抱住老师长。

91

那年轻时代的艰苦奋斗、浴血奋战像梦一样,使我时时不能忘却。我总想把它拉回来,哪怕是拉住一会,看看那时候,在艰苦岁月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事业的忠诚,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但我无力拉住历史,更无力让那时间像电影一样回放。

深秋的一天,我为寻找3排长刘春,乘长途汽车来到滦河岸边的小镇。饭馆里熙熙攘攘,都是过路的商人、小贩、农民。我找个位置坐下,要了一碗米饭和一盘菜,边吃边问服务员:“这里有个叫柳庄的村吗?”

“没有柳庄,有个刘庄。要上刘庄不远,一里多路。”

我想,可能记错了,我先到刘庄,找不到再到柳庄。我问:“住在刘庄的都姓刘吗?”

“都姓刘,没有外姓。”

在刘庄,只见灰蓝色的天空中浮着几条淡云,滦河两岸的紫色芦花已经泛白了,被秋风摇晃着犹如海上的浪花。

来到村边,看到破旧的草房前蹲着几位老人在聊天,我刚要过去问,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跑来,她胸前别着个奖章,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一次立三大功才荣获的毛泽东奖章。我问:“小姑娘,你姓什么?”

“姓刘。”小姑娘说完就跑了。

蹲在房前聊天的一位老大爷,从嘴里拔出烟袋问我:“找谁家?”

我走过去说:“40年前有个复员的排长,叫刘春。”

“刘春?”他望对面的几位老人。

另一位老人问:“刘春,是不是疯了的那个?他是复员的。”

“对,他还在吗?”

“早死啦。”

我蹲在老人身边,问:“您给我说说,他是怎么死的?”

另一个老人说:“他打部队回来就是个半疯,听见响声就犯病,哪家孩子放个炮他也犯病,犯了病拿着棍子喊冲、喊杀地乱跑。那天夜里下大雨,打了个大雷,他犯病了,拿着棍子跑出去,一直跑到滦河里淹死了。”

“他家还有人吗?”

“有,他有个弟弟。”他问对面的老人:“他家那个老二大号叫啥?”

“叫刘田。”老人手指着说,“就住在前面那院里。”

“谢谢您。”我顺着老人指的方向走进篱笆院,看到门框上有个长方型的小木牌,木牌被长年烟熏得和门框一样黑,木牌上的几道裂缝把“光荣军属”4个字分开了。

我站在门外:“家里有人吗?”

“谁呀?”出来一位妇女,看上去有60多岁了,她问我:“你找谁呀?”

“我是刘春的战友,听说他已经去世,他是哪年去世的?”

“咳,有30多年了。快屋里坐。”我随着妇女进了房屋,妇女急忙扫了扫炕:“快坐下,啥事呀?”

“刘春是我的老战友,我是来看看他,没想到他去世了。刘春是你什么人?”

“咳。”她长叹了一声:“是我丈夫。”

我想起来了:“你还记得吗?我们见过面,刘春的爷爷带着你到滦河去找刘春。”

“是呀,我哪敢认哪。他从部队上回来就时常犯病,一犯病没白天没黑夜的拿着棍子,在村头喊冲喊杀的,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她嘴唇颤抖着,擦了把泪:“他是拿着棍子跑到滦河里淹死的。”

“没有人救吗?”

“咳,有人救,黑灯瞎火的没救上来,第二天才把尸首捞上来。”

我问:“你家几口人?”

“4口人,儿子媳妇下地啦。”

“这小女孩是你什么人?”

“是我孙女。”

“她胸前戴的奖章是谁的?”

“是她爷爷刘春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奖章吗?”

“啥奖章?”

“这是毛泽东奖章,在战场上一次立三大功的战斗英雄才有。”

妇女没有感到奖章的珍贵,她“咳”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的这声“咳”,含着多少她没有说出来的内容?我不知道。我很难过,用生命换来的最高荣誉,成了孩子的……

她问我:“这还有用吗?”

我回答:“这是刘春同志的最高荣誉,”

“荣誉,荣誉是啥?”一丝使人难以理解的笑意挂在她嘴边。

我怎么回答?我没有回答。

小女孩问我:“爷爷,你也有奖章吗?”

我把孩子搂在怀里,告诉她:“我没有,你爷爷才有。你爷爷是战斗英雄。”

“他疯了,这也是战斗英雄吗?”孩子的话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控制不住,我的心在颤抖,眼里含着没有流下来的泪。我看孩子把胸前的奖章摘下来,递给我说:“我不要了,给你吧。”我从孩子手里接过奖章,看着毛泽东奖章,那场惨烈的战斗,那暴风雨般的枪声,那不间断的炮弹的爆炸,震得大地在颤抖,战士踩着颤抖的大地在那硝烟中,在那炮弹爆炸声里,前仆后继。那是打锦州,那是辽西会战,那是天津的攻坚,那是衡宝战役的拼杀。那血,那满山坡的尸体,都呈现在奖章上。我无声地把毛泽东奖章递给孩子的奶奶。

她接过奖章看着,看着,滴滴眼泪滴在奖章上,她把奖章递给我说:“他死了30多年啦,你是他的战友,给你留个念想吧。”

我没有接,我感到奖章是那么沉重。

她看我没有接奖章,颤抖地说:“你带回去……”她哭了,再没有说下去。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看着妇女手里的奖章,默默地离开刘春同志的家,默默地走上滦河的大堤。我望着滦河,滦河的水还是那么清澈平静,偶尔水面上泛起了微微涟漪。在神思恍惚之中,我又回忆起那位老人的呼唤声,那位中年妇女、那个没戴帽子的孩子,还在那里站着。爷爷等着他的孙子,她等着她的丈夫,那个没有戴棉帽子的男孩子,在等着他的爸爸。孩子看见他爸爸没有?他爸爸回来没有?还是像滦河的水,流过去了再也流不回来了?

硝烟飘散了,这场战争胜利了,胜利这两个巨大的字,是生命、是血、是泪凝结的。可是,我心中的硝烟久久没有飘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