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九宫山麓的“死亡行军”-中国兄弟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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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4月21日,毛泽东以他和朱德的名义签署的《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发出。于是,在西起湖口东至江阴,长达500余公里的长江上,千帆竞发。二野、三野百万大军分三路渡江南进,红旗直指蒋家王朝的南京。

四野先遣兵团为配合二野、三野的渡江,自花园、河口一线向武汉外围之敌发起攻击,相继占领了长江以北广大地区,攻击矛头直指武汉三镇。

先遣兵团经过40余天连续行军作战,行程1300余公里,完成牵制白崇禧集团的任务,保障二野侧翼安全,配合二野、三野渡江作战,为四野主力南下建立了基地。

中央军委和毛泽东主席命令四野所属大军,向江南挺进。林彪到香山向毛泽东、周恩来、朱德辞行后,四野首长率大军从平津地区出发了。

我们休整了3个来月,做南下的准备工作。在出发的那天早晨,韩桂芝专程来送我,因为我们是从那场血战中走过来的,她把我当她亲弟弟看待,我也叫她大姐。我问她:“我听说王西尧带着一个模糊的被俘结论复员了,他复员听说也不完全是被俘问题,可能和他负伤有点关系。”

她对我说:“王西尧带着原级别转业了,一是因为他被俘问题,二是他负伤。他到一个小煤窑上当了工人。俘虏营的工作结束后,我想去看看他。”

“大姐,你去看他代我向他问好,一定把他的情况写信告诉我。”

“我会告诉你的。”她从挎包里拿出一支钢笔一个本子给我,她一笑说:“到南方你不要随便离开部队,南方复杂。”她知道我是部队的“自由兵”。

“是,谢谢大姐。”我一个立正,给大姐敬了个军礼。她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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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们行军第二天,我从3师政治部准备下到连队,我骑着师油印小报主编的车子。早晨出发时,我问管理员:“今天宿营地是哪里?”

管理员告诉我:“沧州。你一直顺着马路骑下去,别拐弯。30公里路一会儿就到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宿营地在哪儿,只是听说的。我按照管理员说的,顺风顺路,一直蹬着车子下去了。2点多钟我就到了沧州,我在小茶馆里等部队。到5点多钟了还没见个人影,我心里不踏实了,又一想,可能中午部队吃饭了。我又等,一直到沧州的路灯亮了,还是没个人影,心想坏啦。我骑车子往回迎部队,一直骑到早晨出发的地方也没见着部队。天黑了,部队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中午饭也没吃,骑了一天车子,肚内早已饥肠辘辘了,晚饭到哪儿吃去?又没有钱。我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公安局,让公安局给顿饭吃。

公安局是在一个大院里,院门早就关了。我敲了半天门才出来两个提着大枪的人,开了门问我:“干什么?”

“我是掉队的,给我找个地方住一夜,想问问我们部队到哪儿去了。”我没敢说吃饭,怕不让住。

“进来吧。”他们把我带进一间平房里,灯的开关是在门外。我刚走进去,还没转过身来,“咣啷”一声,提枪的人把铁门锁了,接着关了灯。房间里没有床,地上铺着草。我一看,这他妈的是监狱呀!我开始砸门,砸了半天来了个看守,他高喊着:“老实点儿,你别找不自在。”

“你他妈的凭什么把我关在监狱里?”

“你开小差的不关这儿关哪儿?”

“谁他妈的是开小差的,我是开小差的,跑公安局来干什么?今天我和你们他妈的没完。”看守走了。我又是踢又是砸,砸得铁门咚咚地响,闹得动静不小。看守又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挎短枪的干部。把铁门打开了,干部刚要问我,我得理不让人:“你们他妈的,凭什么把我关在监狱里?”

他上下看了看我:“你是那部分的?”

我告诉他部队番号:“旅顺部队政治部,我是宣传干事。你们随便关人,这是共产党的公安局吗?”

“同志,你别这么说,他们弄错了。走吧,到镇旅店去。”

“我可没钱!”

干部给我推着车子笑了笑。

“我还没吃饭。”

“旅店有饭。”

他把我安排在旅店,旅店给我做烙饼炒鸡蛋和小米粥。我饿了一天,这顿“海”吃。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又骑上车子追赶部队。

上午10点多钟我赶上部队了,第一个看见我的是乔小雨。她跳起来:“哎吆,你上哪儿去啦?”刘干事他们几个人围过来问我:“你到哪儿去了?”

“我上了管理员的当,上了沧州。”我又把一夜的“遭遇”说了一遍,他们哈哈大笑。

乔小雨暗暗的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是暗示我不要说。我还觉得我讲得可乐,她用特有的方式表示对我的亲热呢,我没有悟出来。第二天我下团了,我怕那位追求小雨的科长知道,我又“捣他的乱”来了,怕他告到我们部长那里。在我走时,小雨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可能是刘干事告诉她的,她偷偷地给我一条毛巾一把牙刷。她知道我下一次部队丢一次毛巾、牙刷。

我看毛巾里包着个纸条,上面的字很潦草,我看了半天才识别出来:有机会来看看我。

我拿着纸条偷偷的不知看了多少次,每看一次都使我心里发热,我心里充满着对小雨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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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从湖北大冶渡江,数十条机动船划破宽阔的江面,在波涛汹涌中驶向南岸。战士们站在船头,兴奋地举枪高喊:“白崇禧,你跑不了啦!”唱起了“大军出动地动山摇”的战歌。

渡江后,在一个有水路码头的大镇短期休整。在休整期间,我回到军政治部宣传部。南方的潮湿和酷热,使身上的衣服没有干过。连绵不断的雨,成堆成群的蚊子、小咬,使我心情烦躁。晚上睡觉没有蚊帐,穿着衣服睡又热得厉害。这热比冷更难受,而脱了衣服又有蚊子叮,红点布满全身,犹如出了麻疹。我和张干事得了一种特殊的病,名曰“绣球风”。睾丸痒得钻心,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开裤子,双手搓一阵,才解痒。

“绣球风”是因潮湿而得,一下雨或一出汗痒得更来劲。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雨,痒得实在忍不住,我解开裤子双手搓。我这一搓,张干事他也忍不住了,也解开裤子搓。我们两个人正面对面搓着,部长进来了,看见我们两个人对搓,他哈哈大笑,说:“你们两个到卫生所看看去。”

第二天,我们俩到卫生所找到吴所长,吴所长一看:“哎呦,你都搓烂啦!这要是感染,就要动手术割去睾丸。”

我一听就急了,央求所长说:“那赶快上药、吃药!别让感染哪?割去不成太监啦!你看我这年轻轻的,不能把我骟了。”

吴所长看我认真的样子大笑。他给我们上了药,用三角巾兜上。嘿,还真灵验,不痒啦,可是疼了。从此以后,在宣传部传开了,管张干事叫大太监,管我叫小太监。从宣传部传到师里,都知道我们俩得了“绣球风”。

在休整期间,每天早晨都要出操跑步。张干事和我不能出操,走路都磨得疼。有一天政治部管理科的管理员胡大贵,遇见我问:“你怎么不出操?”

“我有病,不能出操。”

“我看你红光满面的,有啥病?”

“绣球风。”他没听说过这病,以为是我编造的:“什么?绣球风?听说过绣龙绣凤,还没听说过绣那玩意的,有医生证明吗?”我看他那盛气凌人劲,好像抓住了我什么把柄。他是我们文工团淘汰下来的,在文工团管伙食,伙食没管好,可经常不断地给团长、协理员单炒个菜端去。同志们对他意见很大,谁都讽刺他挖苦他,管他叫马屁精。他在文工团呆不住了,到了政治部管理科。老毛病不改,对科长殷勤照顾。科长是工农干部,不吃他那一套。

我们政治部一天三顿饭,都是杂面糟面条,吃得我直冒酸水。有一回在中午开饭时,我看见管理科长在,就端着碗对他说:“我们老吃这个,换换样行不行?”科长批评了他,说他不用脑子,不想办法给大家改善伙食,把脑子用在了歪门邪道上。这小子和我记了仇,说我成心整他。这次要在我不出操上给我点颜色看。

“我没有医生证明。”

“没有医生证明,你就要出操!”

“我就不出操!”

“你不出操,我就在队前点你的名!”我顿时就“火”啦,指着他鼻子说:“你他妈的敢,你点点试试!”

他也指着我鼻子说:“就你这种态度,我也得点你的名!”

“看你肥头大耳的,胳膊粗力气大,你以为我怕你?你他妈的差远啦!我背着手尿尿——不‘扶你’!”他没有受过这个气,勤杂人员都怕他,都恭维他。首长的警卫员他不敢惹,怕在首长面前说他坏话,干事们也没有人理他。

他气得喘着粗气,跃跃欲试地撸起袖子,一把抓住我衣领要打我。我“唰”地一下子抽出手枪:“你敢打我,我就敢开枪。”他想我真要开枪,虽然不敢打死他,在身上也要钻个眼。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好,你掏枪!”显然他的声音不是以势压人了。

“这是你逼的,你敢动我,我就敢开枪。”我走了。

果然,第二天早操后,他在队前点了我的名,并说我持枪威胁他。政治部的人传说不一,有的说小苏要枪毙管理员,一枪没打正。有的说小苏不对,让你出操你就出操呗,掏枪就犯错误。还有的说,小苏掏枪把管理员给震住了,不然大耳瓜子就扇上小苏了。这件事成了政治部群众议论的中心。

我把事情的经过向徐韵部长汇了报,徐部长很严肃地批评我:“你掏枪干什么?你再有理掏枪也没理!”

“他要打我,一只手抓住我领子,另一只手已经举起来了,我不掏枪把他震住,他就上手打我了。”

“你到秘书处去找刘处长汇报,把问题说清楚!”

“是!”

我到秘书处,刘处长看见我,笑着说:“小苏啊小苏,你得的什么病?”

“绣球风。”

“什么是绣球风?你脱了裤子我看看。”

“别看了,挺难看的。你要是不信问问吴所长,我和张干事一样的病。”

“我听你们部长早说过了。”

“我和张干事一样的病,管理员怎么不让张干事出操?为什么让我出操?还向我要医生证明,还要打我——”

“得啦,我都知道了,警卫员们都告诉我啦。小苏,你掏枪不对,是错误的。枪是对敌人的,不是对同志的,知道吗?”

我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管理员我们要批评他,让他检讨。”

我给刘处长敬了礼走出来,还没走出门,听刘处长在自语:“这个人一贯迎上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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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跟着2师1团过的九宫山。在南下的长途行军中,最艰苦的是过九宫山。正是酷暑炎夏,加上倾盆大雨。山高入云,悬崖断壁,陡峭的羊肠小路,被毛竹、杂草、藤萝缠绕,部队一步步攀登不如说是一步步爬行。战士们没有雨具,没有蚊帐,冒着没完没了的大雨。泥泞路滑,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有的战士在过九宫山时摔倒上百次,有的战士摔倒了,再也没有爬起来。满身泥、满身水、满身汗,战士们承受着艰苦的行军条件考验。

九宫山是幕阜山脉中的一段,位于湖北省通山县东南,穿越九宫山就可进入江西。这座大山上下九重,千峰万壁。据传说,后晋安王兄弟九人造九座宫殿于此,因而得名。九宫山下牛迹岭,有一座李自成墓。相传,李自成由武昌挥师南京,因形势所迫征途受阻,取道九宫山转战江西,不料在山下李家铺遭清军袭击,仓促突围,单骑误入葫芦槽,被小源口寨勇头目程九伯杀害,埋葬于此。

在攀登九宫山时,驮在马匹上的重机枪、六O炮卸下来,用人传接的方式,一步步向山上移动。马蹄被雨水泡软了,马掌掉了,马不走石子路,专拣路边软草地走。马在路边一滑倒,就滚下山坡。有个驭手的马摔倒了,连长和指导员对驭手大喊:“撒手,撒手!”驭手出于责任心没有撒手,他和马一起滚下山。在九宫山摔死的马和非战斗减员,没有计算过。

我记得大诗人李白,在一首写船夫在炎热的气温下拖船之苦的诗里,有这样诗句: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牛热,在晚上见到月亮,误以为是太阳,吓得喘气,船夫干渴喝口水而水似泥浆。但船夫的苦和我们战士的苦无法相比。在酷暑炎热的太阳下,在滚烫的大地上蒸烤,每个战士要负重30公斤,除了枪支弹药米袋子外,几乎没有自己的东西。九宫山里没有村庄,没有人家。出太阳热死人,下大雨炊事员无法做饭,战士们没有饭吃,没有开水喝,没有遮挡地在大雨下露营。蛇、蚊子像团黑烟围在战士周围,凡是露在衣外的皮肤,都是一片片红肿。疟疾、拉肚、疥疮,部队减员占百分之三四十。

每个战士身上的衣服都是泡在汗水和雨水里。他们渴,渴得忍无可忍,用缸子接山上流下的浊水,卫生员没有看见,不顾水里的泥沙和寄生虫,为了解决渴,喝下去了。战士们体内太需要水。有时,卫生员看见战士在喝山上流下的水,上前制止:“不能喝那水!”战士渴得还是喝了两口,卫生员赶快给战士缸子里倒了半瓶十滴水。十滴水能否消毒杀菌不得知,但在当时也只好如此。

水,在战争中我才真正懂得它的意义。

九宫山,给我感觉好像无边无际,好像没有尽头。从早晨到天黑,爬了8个小时才到半山腰。天黑了,大雨还在下着,部队无法前进,只好就地露营。1营在山坡上露营,被撤职的刘枫放下行军锅,对李延明说:“营长,这么大雨没办法做饭,柴也点不着,咋办?”

李延明看看满身泥水的老团长,心想:老团长打着“摆子”发高烧,背着行军锅爬山,在路上摔倒了爬起来,背上行军锅再走。老团长顽强、吃苦的精神使他感动。

“别做饭了。”

“部队就是早晨吃了一顿饭哪!”

“让大家克服克服吧。”

团长耿键带着警卫员撑着伞来了,他问刘枫:“老刘,还发烧吗?”

“今天好点,我是隔天发病。”

“团长,刚才老刘正发愁没法做饭,部队吃不上饭哪。”

“要做好部队思想工作,不是你们1营吃不上饭,今天可能全师都吃不上饭。这鬼天气!”

“老刘。”耿键把刘枫拉到一边说:“师党委让我先征求征求你的意见,军党委上报调你到3师1团任副团长。你有意见吗?”

“我服从组织分配。”

“那好,过了九宫山军组织部长正式和你谈。”

通信员用毛竹和杂草给营部搭了个小窝棚。小窝棚遮不住雨,外边大下里面小下。耿键拉着李延明进了小窝棚。我和警卫员全身湿漉漉的,找不到没水的地方。我们两个坐在梧桐树下,他从米袋子倒出一把被雨水泡粉了的米,吃了一口。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行,解饿。”他给了我一把黏乎乎的生米,我吃了后,感到确实“行”。耿键问我们:“吃啥呢?”他看我们吃生米:“给我一把。”警卫员给团长和李延明一人一把。耿键放在嘴里嚼了嚼“哼”一声:“还有点甜味啊!”

警卫员说:“团长,你别再吃了,胀肚。我像嘟嘟车老是放屁。”

李延明说:“放屁好哇,通气。”

“我说闻着这么臭,敢情是你们放的屁。”耿键说着说着,李延明放了一串屁。耿键笑了:“怎么像机枪似的。”

“你别吃啦,是胀肚。”

警卫员问我:“咱们这么苦,上级领导知道不知道?”

耿键听见后,说:“知道,毛主席都知道,他特别关心我们。毛主席命令过了九宫山要休整,给部队发雨具、蚊帐、药品。”我们听了都特别兴奋激动,因为我们的艰苦毛主席都知道,顿时感到极大地鼓舞和安慰。

有的战士发高烧走不了路,组织人抬着。军、师、团连续发出命令:任何连队都要关心病号,不准扔下病号,哪个连队扔下病号,连长、指导员要受军法处置。连队除了武器弹药外,还要抬着病号,有的是轻病号抬着重病号,在九宫山一步一步前进。

艰苦的行军超越了人的承受力,而我们的战士承受住了。完全靠毅力和觉悟,在这烈日酷暑、滂沱大雨下,连续追击敌人、连续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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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九宫山后,根据我在连队的体验和所了解的部队的艰苦程度,给我们部长写了一份汇报:战士在行军中吃不上饭、喝不上水。一双布鞋一天行军下来就不能再穿了,战士没有鞋穿,有的战士赤脚走路,北方战士穿草鞋不习惯,脚磨破了踏着雨水感染发炎,不能走路。没有防雨、防蚊设备,疟疾、疥疮、拉肚子,各种疾病占连队人数的1/3,非战斗减员严重;北方战士对南方潮湿、连绵阴雨、酷暑等气候不适应,缺乏山地、水网作战的思想准备,所以情绪不稳定,发牢骚。对有思想问题的战士,不能简单的、粗暴的队前点名和开班排会议批评、斗争。细致的思想工作十分重要;应再次强调干部爱护战士,如机枪连连长,体罚战士在大雨下跑步,他这种错误行为,指导员制止都制止不了。建议对个别基层干部体罚战士要惩处。写完了书面汇报,我十分感慨,部队刚进入湖南,有一天3师师长在1连讲话,部队坐在院里突然下起小雨,警卫员给他撑开伞,他把伞扒拉开喊了声:“起立。”部队到廊檐下,他站在雨地里,给三面廊檐下的战士讲话,他的伞没有遮住雨,战士们激动地看着他的衣服湿了,雨水从他脸上流淌下来。共产党讲的是官兵平等,战士不惧怕他们的首长,是尊敬、热爱他们的首长,首长更爱护自己的战士。

我的书面汇报部长看完后,转给政治部主任,听说主任又转给了军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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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过了九宫山在休整时,我在连队里患了疟疾,发高烧、寒噤,队友把我抬到3师1团的卫生队。昏沉沉的两天过去后,躺在病床上,我头脑里浮现出乔小雨异常亲切的影子,我在想小雨。她在哪里?也在过九宫山的路上吗?也摔了一身泥吗?你知道我在想你吗?我拿出她给我的那个花手绢,里面包着那封短信,短信被雨水泡得揭不开了,我细心地,一点一点地想把它揭开,可怎么也揭不开了。字迹一片模糊,字消失了。我想,这可能象征着我和小雨之间情缘的终结。我不愿意再想下去,因为在我心里萌生出一种空虚、失落、惘怅的感觉。我拿起小花手绢,心里还是热乎乎的,我看,我闻,想从小手绢上闻出小雨的气息,手绢被雨水泡得没有了香味,只有潮湿的霉味。我把手绢盖在脸上,回忆我们相处的那几次短短的时刻,时间虽短却给我留下了永远的梦想,这梦想是甜的,是温馨的,又是渺茫的。

和我同时到团卫生队的1连新任指导员窦文章,他原是团政治处的干事,天津战役后下到1连的。他和我一样也是隔一天犯一次,犯病时高烧、寒颤,还拉肚子。今天不是他犯病的日子,他从外面进来,看我脸上蒙着一块花手绢,一把抢过去,问我:“你坦白,谁给你的,是不是乔小雨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是乔小雨给我的?”虽然这么说,但我心里却甜甜的。

“得啦,你别嘴硬,你和乔小雨的事谁不知道。”

“我和她怎么啦?闹得满城风雨。”

“你和她没怎么着,就是因为那位大科长猛追乔小雨,让你给‘顶’得他没办法,人们才议论。我说你‘顶’得好,乔小雨有志气。那小子不怎么样,见到女的就往上粘。他原来是我们团的组织股长,调到师里升个副科长。师部离这很近,我找人把乔小雨叫来,怎么样?”

“别,别别!影响不好。”

“你不懂,她能顶着舆论来,说明她不顾一切地爱你。”他说完就走出去了。

“咳,你……”他头也没回地走了。

时间不长,他回来了:“你等着吧。”

“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我还能来你们3师吗?”

“咳,我不说是你叫她,是我叫她。”

“你认识她吗?”

“怎么不认识,要没你我们俩就好啦。”

“我问你,王西尧是怎么回事?就被俘那么几十分钟,你们政治处就把人处理转业啦?”

“人们都关心王西尧,说实在的,我很同情他。到医院找马海山调查是我去的,他写了份材料,他说王西尧虽然被俘几十分钟,敌人逃跑时为什么没有把他打死,还把他放啦?这不合乎常理。他和师政治部主任的意见不谋而合。”

“什么常理?不合乎常理的事多着呢。就这么一个疑问把人就处理了?让王西尧背一辈子被俘的包袱?”

“王西尧的问题,关键就是一个人,就是马海山写的那份材料,他是当事人,有说服力。”

“当事人多啦,你们连长江发、3排长、向导韩桂芝,还有20几个战士都是当事人。怎么就信他一个人的?”

“这些人只是证明王西尧被俘的时间,并不能证明他是否投敌。”

“他马海山有什么证据说王西尧投敌?毫无根据地提出一个怀疑就给王西尧定性?”

“没有定性。”

“没有定性就停止党籍?”

“这你还不知道嘛!只要被俘的都暂时停止党籍。”

“马海山这个人,是政治商人。”

“窦指导员在哪?”我一听就是小雨的声音。

“在这!”窦文章急忙迎出去。

小雨进来看见我一惊:“吆,你怎么在这?”

窦文章介绍:“病啦,你也不说来慰问慰问。”

“我怎么知道?”

窦文章夸大地说:“发高烧、呕吐,刚才还晕过去了,几个医生来抢救,这不,刚苏醒过来。”

小雨惊恐地:“是吗?这么严重!”她走到我的床边,摸了一下我的头,看我不像窦文章说得那么严重:“把我吓死啦!”她回头看,窦文章已经出去了。她坐在我的床边,看我满头大汗,她拿出手绢要擦我头上的汗。

“我这儿有手绢。”我有意地把枕边的小花手绢,拿出来让她看。她还是用她的手绢擦了我头上的汗,说:“我以为你早把它丢了,看来你心里还是有我,不会让我白等白盼。”

“哪能呢?丢了脑袋也不能丢了小手绢。”小雨笑眯眯地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尽胡说!”

“小雨,我没有条件和你好下去。”

她瞪着眼睛问我:“没什么条件?”

“这你还不知道?25岁以上,8年党龄,团级干部。”

“我等你。”

“那你,头发等白了。”

“白了就白了。”

“我要是100年没条件呢?”

她又在我脸上轻轻地拧了一把:“100年就100年。”

我听门外窦文章说:“你怎么找到这来了?你们魏大科长让你跟踪是吧?”他走进来:“小雨,有人找你。”我一看,是不让我骑车的那个通信员,他怀里抱着一筒饼干、一筒糖。通信员把饼干、糖递小雨:“魏科长给你的。”

“我不要。”

“嘿,别不要哇,正好慰问病号。”窦文章从通信员怀里拿过来,堆在我床头。通信员看把饼干、糖给了我,他瞪着眼睛说:“别给他呀?”

小雨说:“不给他给谁?”“你拿回去!”

窦文章冲我一笑,对通信员说:“你对魏科长说,他的饼干慰问小苏了。”我看通信员走了,对窦文章说:“你别这么说,这么说魏科长恨我,我们部长又该找我谈话了。”

“你以为我不说,他就不恨你啦?恨你不恨你不是关键,关键是小雨有没有决心。”

我问小雨:“你有没有决心?”

“没有。”小雨起身跑出去了。

护士进来说:“你们快去看节目,野政文工团给部队慰问演出来了!”

窦文章问我:“去看吗?”

“看去。”

我和窦文章去看节目了。节目来源于战士生活,都很精彩,特别是有个女声独唱,里面有一句歌词:“泥人水马走田埂。”虽然这句歌词还不能概括出我们部队的艰苦,但,感动得我和窦文章都流了泪,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艰苦。

73

6月30日,毛泽东在北平收到由四野转发的程潜起义“备忘录”。毛泽东收到后非常高兴,立即调吉林省副主席、湖南人袁任远和华北军政大学总队长、湖南人李明灏前往武汉,参加和平解放长沙的工作。在程潜宣布起义前,我们军已进入湖南。

进入湖南后,野总后勤部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块银圆,一条白毛巾,白毛巾上印着“将革命进行到底”几个红字。我和宣传股长高烽还有军部的戴干事,3个人在小县城里,用一块银圆买了3碗米粉和两个松花蛋。我没有吃过米粉,也没有吃过松花蛋。米粉太好吃了,我几口就吃完了。松花蛋高烽没有要,我和军部戴干事一人一个,我没有舍得吃,放在口袋里。到中午我想吃了,打开一看是黑的,闻了闻一股石灰味道,我以为坏了,心里还骂卖米粉的老板,顺手扔了。高烽问我:“松花蛋吃了没有?”

“什么松花蛋?都黑了,我扔了。”

“你真是土包子,松花蛋就是黑的!”

8月4日,程潜、陈明仁在长沙宣布起义,湖南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