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我踩过的“尸体”发出凄惨的哀叫(二)-中国兄弟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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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2日晚上,开班以上干部会。

马海山知道班、排长对王西尧在练兵问题上有意见,他认为在会上还不一定打谁的骄傲情绪呢,别让他先定“调”子,所以他对王西尧说:“会上你先听同志们说什么,你不要先发言。”

“好。你说,那个解放战士郭荣的绑腿就开在节骨眼上。”坦荡的王西尧是想不到班长们会给他提了一堆意见。

油灯下。3排的同志和各班班长围坐在炕上。我坐在外屋的锅台上。王西尧站在炕沿前宣布开会:“我们连今天丢了人,啥原因?都想想。”他提高声音:“7班长生活上邋邋遢遢,啥干部带啥兵——”他本想再说几句批评7班长,又一想还是让同志们说好,他把后边的话咽下去,话一转:“啊,有啥说啥,都不要客气,帮助3排找问题嘛!谁开第一‘炮’?”他说完坐在炕沿上,等同志们向3排“开炮”。

同志们各种姿态,默默的在炕上坐着,屋子里除了8班长抽烟袋的“吱吱”声外,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哈欠声。会开得不像王西尧想像的那样,一阵猛烈“炮火”对准3排齐射,相反的是沉默,长时间沉默。

哈欠声连续着,8班长抽的烟在全屋漫散着,黯然的油灯跳动着。马海山坐在靠墙的凳子上,看着我抿着嘴笑。

王西尧有些冒火:“咋都哑巴啦?发言哪。”

会场又沉默一会,慢性子的8班长曹国友看没人发言,他一边嘬着小烟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说两句,我看哪,应该表扬7班长……”

王西尧好像没有听清,他反问8班长“咋的?”

8班长看了一眼连长,嘬了两口烟继续说:“7班长李胜他机智、灵活,果断地排除障碍,我看就该表扬。”他提高了嗓门继续说:“进攻队形不好,绑腿也开了,我看哪,还是从连长身上找问题。”王西尧怎么也没有想到,8班长的“枪口”朝着他来了,认为是扭转了会议方向,他不能接受地看看指导员马海山,马海山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我给连长提点意见。”

王西尧刚把烟点着,听见7班长给他提意见,他歪着脖子看7班长。

“连长主观,3连就是3个人推桥,人家还一直在练。连长硬是让4个人推桥,说是快,快啥?4个人跑不开,你踩我的脚我踩你的脚。连长主观,不讲军事民主。”

王西尧斜着眼看7班长:“要有点自我——”

马海山插话说:“7班长,你们班架桥出了问题,你不检讨还怨连长。连长让你们4个人推桥必有连长的道理。”

3排长刘春说:“我和7班长都有错误,该检讨,也该受到批评。我看连长也有错误。连长是想抢先到金汤桥,要那面‘金汤桥连’的红旗。像连长这样下去,不但到不了金汤桥,突破口也打不开。”

“对。”8班长磕磕烟袋锅,继续说:“我看,连长的作风要是不改,我们连的战斗力提高不了。”

王西尧气得眼前发黑,他强抑制着:“我、我,我啥作风?”

“你这是啥态度?”炊事班长站起来说:“队形不好,你连长要检讨。绑腿开了,我看绑腿开得好——”

“对,对。”几个人打断炊事班长的发言:“为啥练兵丢人?不能把责任全推给3排,要检讨首先连长该检讨。”

“我看,要检讨的首先是3排长、7班长。队形不好是你们没有按照连长要求去做。绑腿开了,连队184个人,连长不能一个个检查吧?”马海山指着7班长接着说:“你不认真检讨,还给连长提意见?”

我当时觉得马海山的发言不好,这时候维护连长是不合时宜,是压制同志们的意见,压制对连长的批评。我不好表示什么,毕竟是上面下来的,事事要谨慎。

3排长说:“我们3排给全连丢了人,我有错误,我要检讨。这些日子我看得很清楚,连长是不愿意打突破口,是想让别的连队开路我们占桥——”

3排长这句话像箭一样射中靶心,不但触及到了王西尧的灵魂,更触及到马海山的灵魂。王西尧惊愕地看着3排长。

马海山摇摇头,说:“我不同意3排长的意见,你们练兵没有完成任务,是你们3排骄傲自满,连长早就发现了你们3排的问题。连长想抢先占桥有什么不好?那是我们连的荣誉。怎么和打突破口联系起来了?”

“我不同意指导员的意见。”炊事班长指着3排长说,“3排长说得对,就这么回事。这话说到根子上了。”

3排长继续发言:“连长在这一点上风格不高——”

王西尧没有等3排长说完:“啊,我风格不高?3排长,你——”他气得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反击词。

我看团长站在外面,我站起来走过去和团长握握手,他走进里屋。

“同志们提得好。”在外面站许久的团长梁光涛走进来。王西尧僵硬地看了一眼进来的团长,同志们的目光迎着团长。马海山把凳子让给团长,他向团长汇报:“刚才同志们给我们连长提了一些意见,主要是——”

梁光涛摆了摆手,打断了马海山的话,他说:“同志们给你们连长提的意见好!你们连长不愿意担任打突破口的任务。王西尧,你是想让别的连队给你铺路,你占桥,你说是不是?”团长瞧着王西尧,充满着威严。

王西尧激动地说:“我——让别的连队给我铺路?”

“对。”梁光涛严肃地指着王西尧批评,“你们连练兵落后,根子就在这里。我告诉你,就你这种思想,桥你也占不了!”

马海山要在团长面前表现自己:“团长您的批评一针见血,抓住了要害。同志们也在这方面给连长提了意见,认为我和连长风格不高,有私心。在战斗中凭‘二杆子精神’去争强好胜是不行的,要带领连队完成任务。团长您的批评是对我对我们连长的爱护。”

王西尧听了马海山的发言,心里“咯噔”一下,他看看马海山,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梁光涛问王西尧:“你想抢先占桥没错,你想怎么占桥?”

“团长,我是想占桥。如果我在这场战斗中牺牲了,我这个连长给连队留下什么?我是要给我们连留下一面‘金汤桥连’大旗。我们连要有戴‘毛泽东奖章’的英雄。刚才指导员说我有私心,这就是我的私心。”王西尧直率、粗犷的声音感动了同志们。

3排长激动地说:“团长,练兵没有完成任务是我们3排。我们连长想的是给连队争荣誉。”

“给连队留下荣誉?”梁光涛深沉地说,“在战场上我们用什么来赢得荣誉?靠兄弟连队给你开辟道路你占桥,那是荣誉?那是耻辱。一个连队不能打硬仗,不能刺刀见红,绝不是好连队,更谈不上有战斗力了。你们连是打硬仗的连队,是英雄连队,怎么现在就软下来了?王西尧,你让同志们讨论讨论。”梁光涛刚掏出烟,马海山划着火给团长点着烟,说:“团长,连队没有软下来,是我们干部软下来了,是我们干部想个人的荣誉太多,想如何消灭敌人、如何完成上级给的任务太少。我作为连队指导员有责任,没有及时提醒连长,我应该检讨,应该受到批评。”

王西尧对马海山所谓的自我批评很反感,他蔑视地看了一眼马海山,说:“想个人的荣誉太多,那不是我。”

马海山在团长面前充分地表现出他的宽容、大度,能准确地领会领导意图。他一笑:“我是说团长对我们严格要求,是对我们的爱护,我们应该从思想深处去检查,还是有个人成分的。”

我对马海山前后的发言有看法,难怪他在“巩固部队”问题上犯错误。我认为他意识不好,心术不正,像投机倒把的商人。在团长没来之前他是讨好连长,看团长批评了王西尧又随着团长的批评转向,把同志们对连长的批评,牵强的深化为有个人打算。马海山在团长面前为了表现自己,极力地贬低王西尧。他深陷在虚伪的泥坑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还洋洋自得。

“我有个人打——”

梁光涛抬手制止了王西尧,因为他了解王西尧。在抗日战争初期他是1连连长,1945年连队进关后王西尧参军就在1连。他问王西尧:“你还记得敌人26师吗?守在我们面前的敌人就是26师。他是从我们连鼻子底下跑的!”

“记得。”王西尧低沉地说,“那是1947年的冬季攻势,一个大风雪的夜里,我们连奉命占领白桦林的制高点,截住敌人26师。由于暴风雪太大,我们在白桦林里迷失了方向,没有按时赶到指定地点,敌人逃跑了。”

白桦林银装素裹。

1连在追歼敌人中,指导员、排长都牺牲了。1连长在敌人炮击中负了重伤,倒在雪地上。王西尧爬到连长身边,惊恐地看着连长苍白的脸。1连长嘴唇翕动,嘴角一阵抽搐,他对王西尧说话,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咱们是红军连队,我没给咱们连留下荣誉,连队的荣——”

王西尧激动地说:“我们老连长在牺牲前,想的是我们连队的荣誉。”他拍着背的驳壳枪说:“这支枪就是老连长传下来的,我背着老连长的枪,没给我们连打出荣誉,我感到羞愧。”

梁光涛:“说得好!敌人26师就在我们面前,是我们的老对手。你们能不能撕开26师防守的新开门,给全团开辟前进的道路?这可是场硬仗,你们要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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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马海山回到连部,他所忧虑的是,为了在团长面前表现自己,目的不但没有达到,可能还让王西尧嫉恨。在他思想深处突然冒出一个闪念,想到王西尧的嫉恨会不会在战场上报复?他这突然的闪念,很快又被他否定了。在这大战中谁能活下来?是王西尧还是他?都很难说。这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自己感到很危险,怎么会想到王西尧在战场报复呢?他打了个寒噤,这完全是自己狭隘的心理反应。他沉默地把卷的烟抽完,看王西尧还没有回到连部,他披上大衣出来找王西尧。

王西尧一个人坐在村街的碾盘上,马海山走过去将大衣给王西尧披上,说:“又在瞎想啥?”

“我是想你在会上的发言,你总是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的正确。”

马海山递给王西尧一支烟:“你别误会,我们严格要求自己有什么不好?团长批评也是为了我们好嘛。”

“我没有说团长批评不好。我是说你的话里有话,严格要求是对的,严格要求也不能离谱,也不能对别人不对自己,也不能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王西尧接过烟:“荣誉谁不想?可我想的不是我个人的荣誉,我想的连队的荣誉。”

马海山坐在王西尧身边:“你别误会,可能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说个人的荣誉也是连队的荣誉嘛!”

“你在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王西尧把点烟的火停在烟头上,瞪着眼睛看马海山。

“我是说从我们的思想深处——”

“啥深处?是谁的思想深处?‘二杆子’精神有什么不好?战士要没有‘二杆子’精神就冲不上去!”

“我绝对不是有意,得啦。”马海山把话题一转:“团长的话你还没听出来吗?我们连的任务是突破。教导员前天就让我们到团部去请战。”

“突破就突破,我们连不怕打硬仗。”王西尧叹了口气,“打突破口的连没有力量再到金汤桥,到金汤桥的连必须进入突破口。”他摇摇头:“就他妈的这么别着劲。”

马海山问王西尧:“咱们去请战吧?”

“好,明天去请战!”王西尧直爽、坦荡,对谁有意见不用他说,都写在他脸上了,他的内心活动也都表现在他的行动上。他可以大吵大骂,但他转过头就忘,还是一如既往。马海山把大衣往王西尧身上一披,他一肚子气就泄了。

“连长,截住,截住!”

王西尧一看,副连长和一个炊事员追着一头猪跑来,问:“跑啥?”

“买了头猪杀跑啦!”

“咳!”王西尧又恢复了“原形”,他撸起袖子就追。猪带着刀伤跑进胡同里,王西尧追进胡同,一把抓住猪尾巴。副连长和炊事员赶上来将猪按住,王西尧双手抓住猪的两条后腿,副连长和炊事员一人抓一条前腿,猪在尖叫声中被抬出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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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尧顺着秫秸篱笆走来,看3排长刘春拿着9班副刘中福的口琴在吹,怎么也吹不出个调来。他紧皱眉头,疾步走进院,带着怒气喊:“3排长!”

3排长中断吹口琴,跑到连长跟前问:“连长,啥事?”

“啥事,你们排啥任务?”

“全连的突击排。”

王西尧反问:“是吗?我看你不像突击排排长,倒像个文工团团员。”

刘春懵懵懂懂地看着连长。王西尧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把这玩意儿用到突击排的任务上,别老学那玩意儿。我听说,7班长带着全班去赶集啦?”刘春刚要解释,听到院外7班长的声音:“拐弯,拐弯,慢点——”

王西尧怒气冲冲地看到几个战士,在7班长指挥下抬进院一口大缸。刘春问刚进院的大娘:“买回来啦?”

“买回来啦。”大娘走到王西尧跟前,“王连长,我就缺口缸,粮食没处放。这不是,让同志们受累了。”

王西尧笑嘻嘻的,带着歉意地看了3排长一眼说:“这累啥。”

43

北风呼啸,月色朦胧。

照明弹挂在交通壕的上空,曳光弹交织在交通壕上。

1连战士挥镐扬锨,一条弯曲的交通壕向护城河伸延。王西尧双手拄着铁锨柄,出神地凝视护城河,心想这护城河该怎么过,水有多深?

“王西尧!”王西尧回头看是梁光涛和马海山走过来,“团长,你咋来啦?”

“敌人在护城河破冰放水,桥架不上怎么办?你们想了没有?”

王西尧问团长:“我想摸摸护城河的水深,你批准我去吧?”

“咱们一起去。”

“你别去,人多目标大。”

马海山:“我和连长去。”

“你们俩不能都去,王西尧去,你组织火力掩护我们。”

马海山为了表现对团长的关心:“团长,还是我和连长去,你可不能去,全团的同志全靠你呢。都在等着你……”他感觉说得太露骨了,没说下去。

“你年龄大了,下不了冰水,冻得你都爬不上岸来。我下水,指导员给我拉着绳子。”

马海山和王西尧两个人,对同样的一件事情,他们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马海山纯属为梁光涛个人的安全讨好团长,而王西尧完全是为了完成战斗任务不让团长下河,梁光涛很有感触。

“好吧,你们俩要注意地雷,千万不能暴露目标。”梁光涛带着他们两个人来到交通壕的尽头,王西尧背上一捆绳子说:“走。”

“等等。”梁光涛拉住王西尧说,“除了弄清水深外,要仔细观察对岸的火力点。”

“是。”王西尧和马海山越出战壕,向护城河爬去。他们爬到护城河岸边,王西尧把绳子系在腰间,他爬到河边还没有下水,一块冻土从王西尧身旁滚下,溅起河水。顿时,照明弹升空,无数水柱从护城河炸起,弹道组成的火网,盖住护城河。王西尧一直游水到河心,在照明弹闪动下,他隐约地看到隐蔽的射击孔。

梁光涛站在交通壕里,看照明弹升起,他一拳砸在冻土上,焦急地说:“消灭照明弹!”机枪两个点射,把照明弹打掉了。冻僵了的王西尧以最大的毅力一步步移到岸边,马海山用力拉绳子。把他拖到岸上,背起王西尧跑回交通壕,梁光涛用最快的速度给王西尧披上大衣,把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王西尧。马海山把王西尧的脚裹在自己的棉衣里。王西尧说不出话来,用手比划着令人难以理解的手势,最后才弄明白,他的意思是说:照明弹怎么打灭了?没有照明弹看不见敌人的火力点。

突然,护城河的另一端,发生猛烈的爆炸,震得大地颤抖,密集的曳光弹交织在河床上空。梁光涛命令警卫员小杜:“打电话问问指挥所,怎么回事?”

小杜顺着交通壕跑去。梁光涛给王西尧穿好衣服,说:“王西尧命大,马海山跟你沾光了,要不就砸在护城河里了。”

马海山一边给王西尧穿鞋一边说:“要轮到我们连长负伤,我们连也就完了。”王西尧咧着麻木的嘴:“那——还用说。”

警卫员小杜跑来报告:“3连探护城河时,暴露目标了。”

梁光涛愠怒地:“有伤亡没有?”

“副连长牺牲了。”

梁光涛猛地站起来,双手叉腰:“谁——”他看3连长来了:“谁让你们去的?无组织无纪律!”

3连长笑笑:“团长,你不是也来了嘛。”梁光涛看也没看他一眼,走了。

梁光涛和连长一起来探敌人护城河的水深,搞清敌人的火力点,做到心中有数。我想起1师在攻打锦州突破口时,由于团长畏缩没有去看地形,不需要架设芦苇排而架设芦苇排,造成两个连几乎全部被敌人打光,突破口还没有按时打开。战争是要死人,正像一位连长说的:战士的生命在指挥员手心里攥着,如何用小的代价争取大的胜利,这就能区别指挥员是否称职。不惜战士的生命,用人的生命与血去铺垫前进的路,攻打锦州突破口的那位团长就是这样,他应该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

44

炊事班给全连准备干粮。韩桂芝围着围裙在帮助炊事班炸鱼,从灶坑前传出7班长李胜的声音:“老班长,我烧了3个红薯咋剩俩啦?”

“吆,这还有人呢!”韩桂芝看7班长趴在灶坑找什么,她抿着嘴笑。

“那谁知道?就是3排长来过。”炊事班长不在意地回答。

“准是他拿去啦。”7班长弄得满脸灰,将两个烧熟的红薯放在棉衣袖子上端着,刚要出门,连长王西尧迎头进来,王西尧看李胜满脸灰:“啊。”他刚要发火,突然看到炸鱼的韩桂芝,他抻平了身上的棉衣,小声说:“看你脏兮兮的,啥样子。”7班长只当连长要抢他的红薯,手一捂:“别抢,别抢。”转身跑出门。王西尧觉着在韩桂芝面前不像样子,气得一跺脚,喘着粗气看着7班长的背影。

韩桂芝看着王西尧对7班长的暗示和7班长的误解,她低头笑了。

王西尧走进去看见韩桂芝在炸鱼,想对她说几句客气话,话到嘴边一紧张变了样:“呵,这烟熏火燎的——”他觉得硬撅撅的不像客气话,赶快打住。他拿出那支带皮套的小手枪递给韩桂芝:“给你个防身的。”

韩桂芝看见闪着蓝光的小手枪,高兴得急忙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来:“谢谢连长!”

“谢啥。”王西尧把小手枪从皮套里抻出来,卸下梭子,拉枪机,说:“子弹从这里上膛,一扣板机,子弹射出后第二颗子弹又自动上膛——”他手把着手教韩桂芝。

韩桂芝按着王西尧教的程序演习了一遍,她问:“这枪叫什么名字?”

“叫张嘴等。”

韩桂芝瞪着大眼睛,奇怪地笑开了:“怎么叫张嘴等?真的叫张嘴等吗?这个名字太懒了。”

“不懒,它等着子弹还懒?”王西尧把小手枪从韩桂芝手中拿过来,拉开枪机说:“子弹打完了,枪机回不去,换上有子弹的枪梭子,枪机才能回去,子弹也上了膛。它是张着嘴等子弹,就叫张嘴等,你看。”王西尧对着树上的老鸹窝打了一枪,老鸹窝掉下几支干树枝。

“来,你试试。”

韩桂芝笑着接过枪,王西尧掰着她的手纠正射击姿势:“好,就这样。”韩桂芝哆哆嗦嗦地一闭眼扣了扳机。王西尧大笑:“你别闭眼哪,闭眼还能打准目标?来,再打一枪。”韩桂芝对王西尧耐心地教她打枪,心里热乎乎的:“不行,我不敢打啦。”

“来。”王西尧托着她的胳膊,“扣扳机。”

子弹出膛了,枪机没有回去。王西尧指着枪机说:“你看,枪机没有回去,在等子弹。”

韩桂芝把小手枪挎在腰间,高兴地说:“谢谢连长!”

“这谢啥。可别走火,打不着敌人伤了自己。”

韩桂芝看他要走,把他叫住说:“连长,你尝尝炸的鱼。”

王西尧从盆里用手拿了一小块半截鱼。韩桂芝赶快说:“热,给你筷子。”

“不用。”烫的他从右手倒到左手,从左手倒到嘴里,咕咕噜噜没有说出话来。

韩桂芝问:“咸淡?”

“咸……淡……”

韩桂芝看他被鱼烫得在嘴里直倒嚼:“快吐出来。”

“不用,咽下去了。咸——淡正——正合适。”

45

1949年1月13日上午,王西尧和指导员马海山,带全连到团部请战。184名战斗员,排列在团长梁光涛和政委房子达面前,梁光涛将写着“开路先锋”的红旗交给1连长王西尧,说:“团党委要求你们迅速突破新开门,为解放天津开辟道路!”

马海山带头高喊口号:“坚决完成任务,决不辜负首长的信任!”

师宣传队在军乐声中,男女队员给全连184名战斗员佩带上大红花,团长、政委和每一名战士握手。13日晚9时,团长、政委送1连进入阵地。梁光涛握着王西尧的手说:“在进攻前要细致地检查战士的武器、着装,不能有丝毫疏忽。”

“是!”

“要沉着、果断,不误战机。”

“团长放心。”

团长嘱咐说:“进入突破口后,要组织好火力,要选好进攻路线,不能盲目地让战士硬冲。”

“是!”

团长关心王西尧,嘱咐说:“你是连长,要在你的指挥位置上。”

王西尧激动地只说了一个字:“是。”

马海山看团长一直握着王西尧的手说这番话,他心里很不平衡。因为团长只是和他握了握手没有和他说话,他心里不是滋味。

当晚霞的余辉慢慢地从天边隐去,夜幕徐徐降临的时候,团长站在村头,目送184名战士进入交通壕。战士们带着枪响之前的紧张,进入了阵地。

王西尧站在梁光涛身边问:“团长还有指示吗?”

“不能盲目地让战士硬冲,一定看清敌人的火力,利用地形、地物,有目的地进攻。”

“是!”王西尧闻着团长喷出的烟有股香味,他把左手缩进棉衣袖子里:“团长,对个火。”

梁光涛没看王西尧棉衣袖子里的手有烟没烟,就把烟递给他,王西尧接过烟转身走了。

“咳!”梁光涛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盒烟,递给身边的警卫员:“给王西尧送去。”

46

1月13日。这一夜,我是在前沿1连隐蔽部里过的。隐蔽部里没有几个人,连的干部接受7班练兵时的教训,都到排里检查武器、弹药,检查战士着装,对战士的腰带、鞋带、绑腿都进行细致的检查。那天夜里很冷,交通壕里坐满了战士,他们穿着大衣抱着枪,默默地闭着眼睛。8班长曹国友是全排年龄最大的,他坐在隐蔽部的出口,拿着小烟袋向外喷着烟。炮弹爆炸的火光不间断地闪进隐蔽部,将他照得一明一暗。他眯着眼睛,茫然地望着交通壕的远处。隐蔽部顶上吊着一盏昏暗马灯,随着炮弹的爆炸声在晃动。隐蔽部顶上的土被炮弹爆炸震落下来,弥漫着隐蔽部。我移到8班长身边,他问我:“你冷不冷?”

“还能坚持。”我问他,“你闭着眼琢磨啥?”

“能琢磨啥。”他淡淡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反问我:“你参加过几次战斗?”

“参加过打锦州。”

“有啥感觉?”

我不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说:“有啥感觉,战争嘛!”

“你害怕不害怕?”

我没有隐瞒:“害怕。”

8班长曹国友抬起脚让我看看新鞋:“这是我老婆给我做的,一直没舍得穿。”

“怎么穿上啦?”

“咳,这时候不穿啥时候穿?说不定穿不上了。我们班里的3个人打锦州牺牲了。他们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他对我说:“你睡会吧。”我看他闭上眼睛,其实他没有睡觉,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外面炮弹在呼啸,曳光弹在黑暗的天空穿梭。我恐惧,听到每一发炮弹爆炸的声音,我全身都在颤抖,我总觉得炮弹要落在隐蔽部上,要落在我的身边。我爬出隐蔽部到战壕,战壕上空曳光弹交织,照明弹把战壕照得通亮,炮弹不间断地在战壕左右爆炸,有几发炮弹落在战壕的边上,炸起的土块几乎把我埋了。总觉得敌人看见了我,炮弹追着我爆炸,吓得我又爬回了隐蔽部。隐蔽部被炮弹爆炸震得往下落土,马灯在摇晃,我心里的恐惧就像摇晃的马灯,随时都有熄灭可能。可我还得装模作样地硬挺着,不能在战士面前表现出恐惧、怕死。可是我挺不住,炮弹一爆炸控制不住地随着心里一收缩全身就颤。我的恐惧,使我无法回避,我还能见到我妈妈吗?我想念我的妈妈,想念家里的人,想念乔小雨。

乔小雨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我在捕捉她那闪光的、含着深深情愫的大眼睛,可我怎么也捕捉不到,总是不清晰的、模糊的。我从内衣兜里掏出那个花手绢,手绢脏得已经变了颜色,把手绢包的那张叠的四方的纸拿出来,我默读着:“小苏,我在想你!找机会来看看我,我有说不完的话要向你说,可见到你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只有激动。”这两行字我看了不知多少次,每看一次都使我激动,使我兴奋,像一股暖流涌进我的心房,在发热,在激励着我,使我憧憬着什么……

我拿出小本,给她—乔小雨写了封寄不出去的短信:

小雨,此时你可能在梦中,你知道我在哪里?我在寒冷的战壕里,伴随着我的是没有间歇的炮弹爆炸声,我们在等待着大战的出击。我可能永远也看不见你了,在这大战中,我的胸膛很可能被敌人的子弹射穿,倒在护城河里,倒在突破口的弹坑中。在那焦土下,和你给我的那个花手绢长眠在一起,结束我的生命。我还记得,那是1947年,也是个下雪的冬天,你调离文工团后给我来了封信,信的内容是你的勉励。就因为信的开头和内容是两种颜色的墨水,在“吐污水”运动中让我交代,可我交代什么?恋爱?什么是恋爱?那时,我们还都处在朦胧状态中。文工团的领导对你来的那封信,是经过层层审查后交给我的。我多么珍惜那封信,因为这是女孩子第一次给我来的信。我是多么想把它保存下来呀!可我没有保存下来,是田副团长给没收了。小雨,我们当时是在谈情说爱吗?不是。是我们在朦胧中的一种相互好感,这种好感硬是被团领导、被舆论压制着,正因为压制才有今天的超越。

那次我给你回信了,那封信你是永远也收不到了,因为在审查信时被田副团长扣押了。小雨,我可能和你永别了,我在等待大战的出击,在炮弹不间断的爆炸声中,祝愿你——幸福。

小苏,可能是诀别的留言。

1949年1月13日夜

我写完信,感到轻松了,好像我不是在战场上,是在充满生机的田野,是在蓝天白云下的小溪旁,撩着水,听着涓涓的流水声……

猛烈的一阵炮击,把我从梦想中唤回,我听着炮弹带着尾音在隐蔽部周围爆炸,把隐蔽部的马灯震得像秋千。我看到曳光弹从隐蔽部口划过,一闪即逝。我意识到我和小雨是暂短的,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隔着千重山万重水,不可逾越。我们的相爱就像这曳光弹的闪光一样短促。我的失望把恐惧又带回我的心里来了。

战士们在交通壕里,迎着北风,迎着炮弹爆炸的闪光,是在睡觉吗?不,他们都在各想各的心事……

我觉得好像哪儿都在落炮弹,我顺着交通壕爬到3排。在3排隐蔽部的马灯下,副连长和3排长刘春下五子棋。从副连长的面部表情上看出,已经输了若干盘。连长王西尧和通信员小刘也来到3排隐蔽部。王西尧蹲在副连长身边,伸手移动棋子替副连长支招。副连长一拨拉王西尧的手:“是你下是我下?”几步,王西尧给“支”输了。“臭棋!”王西尧把副连长挤走,他坐在副连长的位置上,摆好棋子一撸袖子:“来!”

3排长认真地说:“咱们带点奖惩,要不没意思。”

“好,你说吧。”

“输一盘一张饼,输两盘一条鱼。”

“行,来吧。”王西尧先走第一步。没走几步,王西尧输了。围观的几个战士起哄:“连长输啦。”

“好。”王西尧回头,喊:“小刘,给他一张饼。”3排长接过饼,顺手从挎包里抻出一条新毛巾,将饼包好。

第二盘王西尧又输了。王西尧一边摆棋子一边说:“小刘,给他一条鱼。”小刘从挎包里拿出一条炸鱼,递给3排长。小刘看棋盘上出现了4个子对2个子的局面:“连长,你的饼快没啦。”小刘刚说完,又被3排长“吃”掉一个子。

王西尧:“小刘——”

“连长,你的饼没啦。”小刘把最后一张饼递给3排长。

“把你的先借给我,赢了我还双份。哼哼,我就不信,你还成精了。来!”

“别来了,你一没饼二没鱼的,来什么?”

王西尧掏出一盒“骆驼”牌香烟,战士们一看:“连长抽这烟,给一支!”王西尧抽出一支留下,把那盒烟递给战士:“这是团长给的,会抽的一人一支,不会抽的别糟蹋。”

7班长李胜在隐蔽部出口吃着饼和鱼。他对解放战士郭荣说:“吃吧,打起仗来没工夫吃了。”郭荣用忧郁、惶惑的目光看着李胜。

“咋的,害怕啦?怕没用,人到啥时候说啥。”

郭荣从挎包里拿出张饼,慢慢地咬着,操着湖南腔说:“吃酒——就不怕喽。”

“咋的?”李胜将饼停在嘴边,“你在那边打仗都喝酒?”

“是喽,班长让喝。”

“真他妈的新鲜。那喝得醉醺醺还能打枪吗?”

“枪一响酒劲就没啦。”

“那不是白喝了吗?”

郭荣笑笑,边吃饼边说:“班长,这仗打下来,我要是立了功能改名字吗?”

“为啥改名字?”

“我不叫郭荣,我也不姓郭。”

“咋回事?”7班长把饼停在嘴边。

“郭荣是地主儿子的名字。1947年秋天,村公所派地主儿子当兵,地主给了村公所钱,把我抓来顶替地主儿子当了兵。我立的功不能给地主儿子。”

“对,你先叫郭荣,等你立了功再改!”

“是喽。”

棋下完后,3排长刘春枕着双手仰卧在背包上,茫然地望着落土的隐蔽部棚顶。王西尧躺在刘春身边,问:“还没有睡着?”

“炮弹爆炸震得脑袋老高,睡不着。”

王西尧将大衣往刘春身上拉拉,看他未脱孩子气的脸上浮着一层土,问:“你19了吧?”

“19啦,咋的?”

“是不是想你媳妇哪?”

“没想她,就想打完仗回家伺候我爷爷。他那么大年纪了,有哮喘病,说不准我都看不着他了。”

王西尧没有说话,他望着爆炸闪进来的火光。刘春问他:“你这时候想啥?想不想家里的人?”

“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最想谁?”

“要说想谁,常常想起我的小妹妹。我到煤矿去之前,把小妹妹送到我姑姑家,我背着她在河堤走,她一边哭一边问我:你啥时候有饭给我吃?一想起小妹妹就想起她问我的这句话,我就难过。10年啦。”

“再也没见到?”

“没有,不知她还在不在了。这场仗打下来我要是死了,你到辽河边上的渔村去找找。要是找到她,告诉她我死了,你就是她哥哥。”

“你死不了,你要是死了,全连也就没人了。”

“不说这个,说这个烦。”王西尧看9班副刘中福在隐蔽部口,“9班副,给我们吹个口琴听听。”

“都睡啦,吹啥?”

“睡啥,这炮弹一爆炸震得脑袋老高,吹个曲子解解闷。”

刘中福被王西尧鼓动起来,吹起口琴。

悠扬委婉的琴声,在炮弹爆炸的间隙声中飘荡——寒冷的战壕,披着朦胧的月光,蜿蜒在夜幕深处。层层叠叠的敌人工事,瞬起瞬落的曳光弹在护城河上空交织。

琴声带着乡音,倾诉着他的心声……

47

1月14日凌晨,我到团指挥所看见团政委房子达披着大衣,团长梁光涛一边抽烟一边查看地图。房子达说:“离总攻还有12个小时,你闭闭眼。”

“闭不上。”

“敌情有变化吗?”

梁光涛摇摇头:“我对敌人以纺织厂为中心的第二道防线,心里没底。”

房子达:“1连是‘尖刀连’,又主攻纺织厂,任务不轻啊。”

“就看王西尧能不能很快突破,突破得快伤亡就小。”

房子达沉默了一会:“1连在突破口会伤亡很大,要是万一不能按时突破,那——”

梁光涛肯定地说:“王西尧能按时突破,他突破不了,3连会跟上去的。”

房子达看我在旁边,问我:“小苏,学城市纪律没有?”

“学啦。”

“我考考你。”

我笑了:“那,房政委一定把我考住。”

“我们对外侨政策是什么?”

“我们保护外国侨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你口头说他不信,让你给他写个保证书,给他写不给他写?”

“不给他写。”

“不给他写你怎么说?”

“一、我没有权利给你写保证书,二、你的财产我们没有清点,所以不能写。”

“行,小苏学得不错。”

虽然团长和团政委说笑自如,但我深深感觉到他们所承受临战前的巨大压力,责任心促使他们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晚饭还放在隐蔽部的桌上,馒头几乎冻成冰坨。他们在思考部队的部署,火力的配属,思考着突破口上的敌人是否有变化,思考着敌人的第二道防线——纺织厂……

48

1949年1月14日10时,对天津守敌开始总攻。天津新开门工事是警备司令陈长捷嘉奖的标准工事。敌人为扫清射界,在新开门外五里之内,烧毁民房、平了坟头,成了一片无起伏的开阔地。从第一道铁丝网到新开门城下,设置障碍物11道,护城河宽2丈,水深8尺,护城河后面是密如蛛网的交通壕,星罗棋布的地堡群,地堡群周围埋了10万颗地雷,城墙周围竖着钢筋水泥大型碉堡15个,暗堡密布城墙边,形成密集的交叉火网,射出子弹的密度,据战后统计,每英尺的宽度有13发子弹穿过。还有敌人纵深炮火,倾泻在新开门外。

陈长捷为了加强防守,大开杀戒,特向部队官兵发了六条制约军令:

一、全班士兵未奉命令擅自退却者,准由班长将该士兵就地枪决。

二、班长未奉命令擅自退却者,准由排长将班长就地枪决。

三、排长未奉命令擅自退却者,准由连长将排长就地枪决。

四、连长未奉命令擅自退却者,准由营长将连长就地枪决。

五、营长未奉命令擅自退却者,准由团长将营长就地枪决。

六、团长未奉命令擅自退却者,准由师长将团长就地枪决。

这就是1连面前敌人的工事和敌情。

从冲锋出发地到新开门城墙下只有400米,但每前进一步都面临死亡。王西尧能否按时突破?团长梁光涛带着这个问题,参加了战前的3排战士讨论会,每个战士的发言都使他激动,使他受到极大的教育。因为战士没有去想生与死,只想如何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如何消灭敌人,为解放天津为兄弟部队开辟道路。战士江发说:“我第一次参加战斗时,听到枪响也害怕,吓得哆嗦。看见战友倒下了,一摸一手血,我就像另一人,不怕了。想到怕死有啥用?我不打死敌人,敌人就打死我,就这么个简单。”

梁光涛问江发:“你参加过几次战斗?”

江发不好意思地说:“没几次,梨树沟门,两次杨仗子。那时候咱们武器不行,没有炮,子弹也不多,全靠扔手榴弹。那我们还消灭93军1万多敌人。后来我还参加了打宁城、北票、凌源。”

梁光涛:“你是老同志了,有什么经验给同志们介绍介绍?”

江发在首长面前,脸一红,腼腆地:“没啥经验。要说经验——”他想了想,“就靠灵活机动。敌人怕死,你硬他软,只要一冲上去,他就熊了。我们在打新立屯时,班长带着我们冲进敌人营指挥所,敌人营长看我们举着手榴弹,他举着手说,共军弟兄,共军弟兄,别拉弦别拉弦,我投降我投降。命令他站起来跟我们走,他站不起来了,你们说咋站不起来了?他吓尿裤子了。”

战士们一阵哄堂大笑,梁光涛问:“你参军前是干什么的?”

“我参军前是伐木工人。这打仗和伐木一样,一口气就得把树伐倒,要冲就一口气冲过去,不能又想冲又不敢冲,那伤亡可就大了。”

“说得好!江发同志既有经验又有理论。”梁光涛参加战士讨论会后,他毫不怀疑的坚信,1连能按时突破。他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的战士是有觉悟的,是无所畏惧的,是无坚不摧的。

1连的同志们在前沿战壕里等待出击命令。王西尧手持指挥旗凝视着前方,韩桂芝在马海山身后,她全身在打寒颤。卧在战壕里的战士也全身颤抖。是冷、是大战前的紧张,谁也说不清楚。韩桂芝卧在战壕里眨着惊恐的眼睛看着连长王西尧,王西尧冷若冰霜的脸也在微微颤抖。这里静得可怕,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掉根针几乎都能听见。人紧张得凝固了,空气凝固了,这是大战前箭在弦上的宁静。可是,每个人的心脏跳动都加快了,一张张冷漠的脸、紧张的脸、颤抖的脸、恐惧的脸,在寒风中望着敌人的工事。

总攻前,团政委房子达看我不在指挥所,他知道我们这些下来的参谋、干事,不会离开连队,硬着头皮也得上,要打仗了你无故离开连队,连队的人骂你怕死。所以李政委派通信员把我叫回团指挥所,让我跟着他的警卫员。警卫员不到20岁,浓眉大眼,透着机灵劲,我问他,才比我大3岁。

团指挥所的气氛是凝重、紧张的,我看到团长连划3根火柴都没有点着烟。作战参谋拿着电话不间断地询问各营的情况。

6发红白色信号弹升空,总攻开始了。我们炮群万炮齐发,如狂风暴雨,向新开门轰击。我趴在隐蔽部外的交通壕里,看到敌人阵地刹那间成了一片火海,一片烟的海洋。敌人反击的炮弹不间断地落在团指挥所的隐蔽部周围,子弹打在隐蔽部的土顶上。通向各营的电话线被炸断了,电话员背着线拐子跳出交通壕去查线。他没有回来,电话没有通。第二名电话员又跑出去了。

这里的枪声是连成一气的,炮弹的爆炸声也是不分个的,炮声和枪声混为一体,大地在颤抖。卧在战壕里的战士,在颤抖的大地上等待出击的命令。

1连1排的任务是架桥,要在护城河上架起1米宽的便桥;2排的任务是要把炸药包、爆破筒送上去,炸毁11道敌人的障碍物,为1排架桥、3排突击开辟道路。

王西尧看敌人的阵地被炮火吞没,他一晃指挥旗:“爆破。”

第一名爆破手把大衣一甩,在机枪的掩护下,抱起炸药包冲出战壕,冲进硝烟中。爆破手要在炮弹的爆炸中,在轻重机枪射击的子弹缝里,把炸药包送上去。

“轰”地一声响。

王西尧喊:“第二名,上。”

第二名爆破手跃出战壕,冲进烟雾里。

炸药没有爆炸,人没有回来。

王西尧皱着眉头,焦急地大喊:“第三名,上!”

第三名刚越出战壕就倒下了。第四名冲上去,炸药爆炸了,人没有回来。就在这顽强的、前仆后继的连续爆破中,2排仅用8分钟的时间,炸开了护城河前的11道障碍物,伤亡惨重。

最后一名爆破手跑回来向王西尧报告:“连长,障碍扫清了,我看见红旗啦!”

“啊!”王西尧一惊,他对马海山说:“3连上去啦!”

马海山疑惑地:“他们怎么这么快?”

王西尧想:不能像团长批评的那样,桥没有占领突破口也没有按时打开,那我们1连太丢人了。他问马海山:“架桥吧?”他看马海山没有表示可否,他决断地喊:“架桥!”

在重机枪和轻机枪地掩护下,开始架桥。

团长梁光涛在指挥所用望远镜看见1连推着板桥,向护城河冲去。他气愤地拿起电话:“1营吗?怎么搞的,1连提前架桥?”

电话里传出:“爆破手把炮兵校正旗看错啦,王西尧就提前出击了。”

“3连呢?”

“也上去啦!”

梁光涛把电话往桌子上一扔:“乱套啦!”他拿起另个电话:“炮火延伸!”

“不行,炮火袭击还有30分钟。”

“不行也得行,我的人上去了!”

“敌人工事没有完全摧毁。”

梁光涛思考后:“在架桥的位置施放烟幕弹。”

3发烟幕弹在护城河岸边爆炸。烟雾弥漫,遮挡了敌人视野,也遮挡了推桥战士的目标。

桥体笨重,桥轮在弹坑里颠簸,3组人没有架上桥,3班又连续派两组,把桥推到护城河边,推桥的同志接连负伤、阵亡。护城河近在咫尺,没有力量把板桥推下护城河。桥没有架上,王西尧怕延误出击时间,他冲上去和3班没有负伤的江发一起,把板桥推下了护城河。

桥架好了,敌人的火力集中在板桥上。指导员马海山和副连长带3排的同志踏上板桥,副连长倒在护城河里。

1连发起冲锋,3分钟打开突破口,占领了敌人前沿阵地。184个人就剩下35个人了,7班长李胜第一个登上城墙。

王西尧命令:“赶快改造敌人工事,准备敌人反扑。”在改造工事中,王西尧突然想起了韩桂芝,他喊:“向导呢?”

韩桂芝满脸泪水满脸灰土,从他身后的战壕里探出头:“到!”

韩桂芝没有参加过战斗,在这场大战中她恐惧、畏缩,卧在交通壕里不敢抬头。她所看到的是死亡,是血,是战士的尸体,她全身在颤抖,在痛哭,她为什么痛哭?为什么全身颤抖?她也说不清楚。什么是战争?她认识到战争的残酷。韩桂芝所以能跟上“尖刀连”,冲过护城河,是因为王西尧看不起她这个向导,认为她不能起到向导的作用,在战场上只能给连队增加负担。她要完成向导的任务,不能让王西尧认为她是怕死鬼,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前面,决不能死在后面。一定要让王西尧对她重新认识。所以她带着豁出去的冲动,冲过护城河。

“行啊!”王西尧心想,谁说骒马不能上阵?一个没有参加过战斗的女同志,在这大战中能跟上“尖刀连”太难得了。在他心目中萌生起对韩桂芝用语言难以表述的好感。他为了她的安全,命令她:“就在这儿隐蔽,没有命令你不准动!”从此,王西尧对她的态度完全变了。

“是!”韩桂芝听到王西尧粗犷关爱的声音感到极大的安慰,她激动地捂着脸痛哭。王西尧是个优秀指挥员,他粗中有细。在这大战中,他冒着敌人的炮火不但勇敢无畏,而且脑子十分清醒,组织火力分组出击,打退敌人反扑,减轻伤亡这都是韩桂芝看到的。在战场上我们的气势一直是压倒敌人。

敌人要重新夺回前沿阵地,阻止我二梯队跟进,敌人纵深炮火上百发地、连续地倾泻在城墙内外,封锁通道,配合正面敌人反扑。

1营长带着二梯队没有随“尖刀连”跟进,他所强调的理由是:我们炮火没有延伸,“尖刀连”提前出击。实质上他是怕死,畏缩不前。所以他带的二梯队在护城河内外停滞。使二梯队在敌人炮火下伤亡惨重。

二梯队没有及时上来,184个人的“尖刀连”,占领阵地后就剩下35个人了。王西尧带着35个人坚守阵地。阵地是用149个人的生命和鲜血夺取的,如果阵地失守,149个人的生命和鲜血等于白白付出。富有激情气质的王西尧,他言必行,行必果。在这惨烈的战场上,表现出有我无敌的气概,宁折不弯的骨气。

35个人在3个不同的位置上。王西尧、马海山、刘春各带几名战士,在不同的角度上相互支援,形成交叉火力,连续抗击敌人反扑。王西尧的位置是接敌最近,马海山在王西尧的侧后。在敌人反扑中,王西尧给机枪射手江发压子弹,江发连续打坏了两挺轻机枪,第三挺机枪枪筒打红了,子弹射不出去。他看敌人一个军官,挥动手枪指挥敌人向阵地上冲,他端大枪一枪把敌军官打了个满脸开花,敌人看到军官倒下了,失去了指挥,有的退却,有的就地卧倒。少数敌人冲上阵地,敌人抱住了王西尧的腰,他同敌人从土坡上滚到交通壕,另一个敌人端着上刺刀的枪扑向王西尧,江发一枪将扑向王西尧的敌人撂倒,3排长刘春冲过去,用爆破筒把抱住王西尧的敌人打死。

经过血与生命的拼搏,敌人退了。

刘春看王西尧满脸血,问:“连长,你负伤啦?”

“没有。”

“咋满脸血?”

王西尧擦了把脸:“我咬了那王八蛋一口。”

刘春看躺在地上的尸体,被王西尧咬掉个耳朵。

王西尧拍拍江发:“好,是咱们1连的兵!”他转身高喊:“抓紧时间加固工事,把子弹、手榴弹准备好,准备打敌人反扑!”

在敌人没有反扑的间歇时间里,有的战士在加固工事,有的战士把手榴弹盖拧开摆在面前的工事上,8班长曹国友从敌人地堡里搬出一箱手榴弹,放在阵地上。他坐在交通壕里想抽烟,从口袋里摸出个烟袋锅,烟袋杆不知哪里去了,他把烟袋锅装满了烟,点着后抽了两口,烟袋锅烫手,他用棉衣袖子托着,狠狠地嘬了几口烟。

敌人射在突破口上的子弹、炮弹,犹如狂风暴雨,横扫着突破口。突破口上的每寸土地,都成为焦土,都被子弹穿过。子弹的密集程度几乎没有缝隙,炮弹的爆炸没有间歇。

陈贵祥的耳朵被炮弹爆炸震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他时刻看着连长的手势。炮弹在拖着尾音连续爆炸,王西尧让他姿势放低,他反而端着刺刀跳出工事,向连长跑来,王西尧过去把他按倒在战壕里。

7班长李胜带着解放战士郭荣爬过交通壕,扛过来一挺轻机枪和一箱子弹。他问:“连长,架在哪?”

王西尧问:“哪来的?”

“敌人地堡里的。”

“好,就架在这。”王西尧突然看到战士赵臣负了重伤还坚持在阵地上,他命令:“郭荣,把负伤的赵臣背进地堡去。”

赵臣说:“连长,我还能爬,让没有负伤的同志留在阵地上!”

王西尧被赵臣的话感动得几乎流下泪,他感谢赵臣,这时候阵地上多一个人就是一份抗击敌人的力量。他看着赵臣十分艰难的在爬,在缓慢地、痛苦地爬着,王西尧举起手给战士赵臣敬礼,他看着赵臣爬进了地堡他才放下手。这是战友情,不完全是,是守住突破口的责任心,是为了战争的胜利。

王西尧数了数,阵地上还有32个人。副连长牺牲,1排长牺牲,2排长负重伤,他的战士、他的战友,在新开门内外躺倒一片。他顺着交通壕跑到马海山身边说:“敌人很快就要反扑,咱们1连从来没有失守过阵地。你守在阵地上,趁敌人混乱时我带人出击。”

马海山知道王西尧是为了他的安全,让他留在阵地上,他心里一热:“你不能出击,一定守到二梯队上来。”

“敌人要在我们二梯队没有上来前,夺回阵地。不如趁敌人混乱时我带几个人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延缓敌人反扑。”

“你再考虑考虑。”马海山看王西尧走后,他想起战前对王西尧的嫉妒顿时感到愧疚。

敌人在炮击后又反扑了,王西尧看敌人在重机枪和炮火掩护下,分两路反扑,他把3排长刘春和陈贵祥调过来,组织交叉火力抗拒敌人反扑。敌人在督战队的喊叫声中拥上来了。王西尧看敌人越来越近,他喊了声:“打!”7班长李胜扣住机枪扳机大骂:“我操你祖宗,来吧!”他的机枪喷射出火舌。江发喊着号连续投出去10颗手榴弹,手榴弹在敌群爆炸,前面的敌人倒下又拥上来一批,李胜的机枪枪筒几乎打红了,子弹再也射不出去了,他把两个爆破筒拉燃投出去,敌人在一片尖叫声中倒下。王西尧趁着敌人一片混乱,他高喊:“上刺刀,一定把敌人拼下去。”他不顾一切地拿起冲锋枪,他冲进敌群。

连长的行动是无声的命令,3排长刘春、7班长李胜、8班长曹国友、9班副刘中福、战士江发、陈贵祥、郭荣看连长冲入敌群,他们越出战壕,正要随连长冲下去,却和冲上阵地的敌人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战斗之激烈,是历次战役之最,是血与血,肉与肉,生命与生命的拼搏。在拼搏中,我们战士的勇猛的气势,令人荡气回肠,使敌人畏缩、恐惧。

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我们的战士把生命和血留在战场上,他们在生与死的搏斗中所想的只是我不打死敌人,敌人就打死我,只有把面前的敌人消灭!

王西尧冲入敌群,在一个点射后子弹卡壳了。就在他在拉枪栓推子弹的当口,拥上来四五个敌人把他团团围住,他用冲锋枪把子和敌人拼搏,由于寡不敌众,还是被敌人按倒了。

通信员小刘看3排长刘春被迎面3个端刺刀的敌人围住,他喊道:“3排长,我来支援你。”他扑过去和刘春一起与3个敌人拼刺。刘春站在高处,处于地形优势,他刺死一个正面的敌人,在他拔出弯曲的刺刀时,弱小的小刘被敌人的刺刀刺进胸膛,他满身满脸的血倒在刘春脚下。刘春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小刘,睁大了血红的眼睛,满腔怒火,在他那强烈的要把敌人刺死、为小刘复仇的急迫的情绪下,猛地倒端着枪,不顾一切地扑向敌人和敌人对持,敌人的刺刀向他刺来,他来不及躲闪,用枪把子向敌人头上砸去,敌人一时畏缩刺刀刺偏了,划破他的肩头,敌人却被刘春一枪把子把脑袋砸碎,鲜血喷了他满身满脸。

战友,是战斗中,生与死的战场上的伙伴,只有经过战争的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到它的意义,它是无可替代的,是战斗中人与人之间的深情,不顾自己的安危,毫不犹豫地去为战友而死。这就是我们部队特有的人与人的关系。

7班长李胜看敌人扑向受伤的指导员,他拿起爆破筒,越出战壕把拉燃的爆破筒扔入拥上来的敌群,爆破筒在敌群中爆炸。

突破口处在危机之中。

团长梁光涛看一营营长畏缩不前,使整个二梯队不能跟进,被敌人炮火拦阻在突破口外。二梯队再不跟进,“尖刀连”无力守住突破口,情况十分危机。他举起手枪向1营营长头顶上连开两枪,大喊:“妈那个×给我上!”

1营营长在团长的两声指挥枪后,他回头看到团长想说什么,梁光涛又是一枪:“1营长,你再不上我枪毙你。”这时,1营副营长带着二梯队上去了。

突破口即将被敌人夺回去的危机时刻,敌人被上来的二梯队打退了。3排长刘春看敌人溃退,他带着伤第一个冲出去救连长。

江发越出交通壕,过去踢了一脚刺死小刘的敌人尸体,他一边往尸体上撒着尿,一边骂:“王八蛋,我给你洗洗澡。”

敌人在二梯队的追击中溃败,围着王西尧的敌人逃跑了,这时,王西尧听到激烈的枪声,想到二梯队上来了。他拿起“汤姆式”冲锋枪卸下卡壳的弹壳,3排长刘春冲过到王西尧面前,他痴呆的目光直盯盯望着王西尧,大哭大喊:“连长呢——”他的神智还处在肉搏战中。王西尧看他满身、满脸是血,目光呆滞,他抱住刘春问:“你咋啦?”

刘春没有认出来抱着他的是连长王西尧,他还在喊:“连长呢?”

这时,7班长李胜、8班长曹国友、江发、9班副刘中福、陈贵祥等战士上来围着王西尧:“连长!”

王西尧举着手中弹壳,说:“就是它卡的壳。”他看周围没有马海山,问:“指导员呢?”

李胜说:“指导员负伤了。”

“负伤啦,伤哪啦?”

“弹片崩在大腿上了。”

当时王西尧对他的暂时被俘没有意识到什么,同志们也没有把它当回事,可这小小弹壳日后却给王西尧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王西尧带着全连20几个人,随着二梯队扩大突破口。他们冲到敌人隐蔽部前,李胜看见有几十条电话线从隐蔽部拉出来,他听里面正打电话询问,对王西尧说:“连长,这是敌人前沿指挥所。”

“上去,先把手榴弹从射击孔塞进去。”王西尧说完,又把江发的机枪调上来。李胜带郭荣爬到隐蔽部前,起身冲到两个射击孔中间,李胜连续投进两颗手榴弹,手榴弹爆炸后,江发端着机枪冲进隐蔽部,在烟雾中他什么也没看见,扣动板机一阵横扫。王西尧随着江发冲进去时,敌人指挥所被占领。王西尧按亮手电,在搜查中看到一个上校一个中尉被打死,一个中校负了伤还在喊叫,另一个趴在桌子底下在哆嗦,8班长曹国友过去揪着敌人的耳朵:“出来出来!”这时,几发炮弹呼啸着在碉堡周围爆炸,震得碉堡往下落土。9班副刘中福看桌子上有个大铜喇叭,喇叭下面有个黑黑的,圆圆的盘子在转,总是重复一个声音,‘何日君——何日君——’刘中福发现了秘密:“连长,这玩意是给炮兵报信的。”王西尧还没有回答,他一枪把留声机打碎了。

王西尧一看:“嗨!什么给炮兵报信的,那是戏匣子。”李胜打开桌子上的一个瓶子,一闻挺香,说:“他妈的,都这时候还搞腐化。”他窝了一手指,搓搓就要往脸上擦,越搓越粘,感到不对劲。江发告诉李胜:“那是浆糊!”

49

1月15日夜,团指挥所尾随1营的二梯队进入突破口。我是在卫生员小杜的带领下,随团指挥所进入突破口的。我看小杜卧倒我就卧倒,小杜跑我就跑。一定按着小杜的路线跑,否则就可能踩上地雷。子弹密集地射在交通壕上,炮弹带着尾音连续爆炸,有几发炮弹落在交通壕里,把敌人尸体肢解成几块抛在空中。伪装交通壕的是高粱秸,我跑几步就卧倒,因为高粱秸上的叶子被风刮的,就像炮弹的尾音,我吓得趴在交通壕里,不敢抬头。说实在的,我真害怕不想再往前跑了,可又一想,有的机关干部在连队耍嘴皮子,说得人五人六的,比谁说得都好听,到打仗的时候溜了,连队的干部看不起这样的人,战士们也看不起这样的干部,骂你是怕死鬼,给连队丢人,再到连队人家不欢迎你。我不能让人骂我是怕死鬼,硬着头皮我也得上去。小杜回头看我没跟上,冲我大喊:“快跑过来,你在那等着挨炮弹哪!”

从我们的交通壕到敌人的交通壕有段距离,这段距离伤亡最大,躺了一片战士的尸体,我不敢站起来跑,可是不跑过去又怎么办?正像小杜说的,在这等着挨炮弹。我硬是跟小杜跑入敌人的交通壕,我看交通壕里堆满了敌人和我们战士的尸体,有不少是缺胳膊断腿、没有头的尸体,是浸透鲜血的军装,包着炸烂了的一堆肉的尸体。我好像听到他们在倒下那瞬间的惨叫,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把我吓瘫了,我几乎一步也迈不动。那交通壕里横着的好像不是人的尸体而是一堆从绞肉机出来的“肉”。没有断气的伤兵还在这堆“肉”底下叫喊。我看见进入突破口的部队踩着软绵绵的尸体,有的冒出一股股黄水,谁也顾不上看一眼脚下的人是死是活。尸体底下的伤兵还在叫喊声,照常踩着跑过去。有的伤兵是踩死的。

小杜看我不敢踏着尸体跑过去,他喊:“你不跑过来,也想躺在这里?”我闭着眼睛猛跑,一下被尸体拌倒了,睁眼一看我倒在一个国民党士兵的尸体上,尸体没有脑袋,血还没有凝固。吓得我几乎晕过去,我撑着尸体的肚子刚站起来时,一条打着绑腿的大腿,被炮弹抛在我眼前的交通壕上,这是我们战士的大腿。在这个时候,我没有什么可想的了,豁出去猛跑,我一边跑一边呕吐。

团指挥所进入被炸残的敌人大碉堡里,团长发现碉堡里敌人在逃跑时埋了颗地雷,当时没有时间起雷,团长命令说:“小和尚,守着地雷,别让哪个‘愣头青’踩响。”小和尚是团部的通信员。1947年冬天,下着大雪,我们部队在老爷岭庙里休息,他是庙里打柴、干杂活的小和尚。天那么冷,他没有棉衣棉鞋,冻得他在庙堂的角落里烤火。部队出发时他参了军。他有名字,可谁也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小和尚。小和尚开始是站在地雷旁,由于后面部队的进入,碉堡里人越来越多,他就蹲在地雷旁,后来索性坐在地上,地雷在他两腿之间。因为进入突破口没有交通壕了,从护城河到碉堡是一站,谁都要在碉堡里喘口气,碉堡里过路的人越来越多,小和尚急得大骂:“地雷,我操你们祖宗,不怕死到前面去,在这挤什么!”不管他怎么骂,出入的人照常拥挤,因为外面的子弹和炮弹爆炸太密集了。

团长梁光涛拿着电话在喊:“什么?喂喂喂……”他摇动电话:“线断了。”电话员顺着线跑出碉堡。

梁光涛果断地对通信员说:“1营营长撤职,命令他到2连参战,由2连连长代理副营长。”

“是,1营营长撤职,命令他随2连参战,由2连连长代理副营长。”通信员提枪跑出碉堡。

作战参谋报告:“3营在黄家场打退敌人7次反扑,3营长牺牲。”

“副营长哪?”

“副营长在进突破口时负伤。”

梁光涛对通信员说:“命令7连长王尚田,代理3营营长。”

“是,命令7连长代理3营营长。”

参谋继续报告:“2营在造纸厂激战,2营长牺牲。”

“作战股长不是在2营吗?”

“是在2营。4连长牺牲,5连长牺牲。”

梁光涛:“命令4连1排长代理4连连长。”

“是,命令4连1排长代理4连连长。”

参谋报告:“1连在纺织厂受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