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肃清外围后,10月14日,对锦州敌人发起总攻。
在总攻前,我跟军政治部副主任下到1师的1团2连,该师是军的主攻部队,2连是“尖刀连”。我除了参加副主任召开的座谈会,负责记录外,副主任让我多和干部、战士谈谈,了解他们有什么顾虑,有什么问题。
我看干部、战士很忙,除了敌前练兵外,各班都在绑炸药包、装爆破筒、捆绑芦苇木排等各种突破用具。党的大小会议太多。加上军、师、团的参谋、干事云集在“尖刀连”,确实给2连增加了负担。弄得2连手忙脚乱,使连长、指导员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打破了常规,给我一种“乱”的感觉。
农民出身的连长曹玉臣,是个矮小个子,他朴实、直爽。在吃饭时,我蹲在他身边,问他:“曹连长,你有什么顾虑吗?”
他看看我扒了两口饭说:“你是指连队还是指我个人?”
“全在里面。”
“小苏干事,你是在机关工作的,你对连队的人不了解。在连队的人对个人可以说没什么顾虑,连队的任务就是打仗,枪一响就有伤亡,生死我早就不想啦。怕死不怕死你都得上,不上不行吧?要说对连队有什么顾虑。”他“咳”了一声:“让我怎么说呢?每个战士的生命都攥在指挥员的手心里,好的指挥员能减少伤亡,也就是减少盲目性。有的时候对敌情没有可能了解,这就要靠指挥员的判断,判断正确与否,是考验指挥员的关键。十个判断对六七个,这个指挥员就称职,十个判断你错了七八个,这怎么行?这样的指挥员就不称职。不管有没有条件有没有时间,指挥员一定要尽量掌握敌情,了解敌人的火力。为了减少伤亡——”他看副教导员来了,中断了和我的谈话。
“你们怎么刚吃饭?”副教导员和我握握手,“苏干事,看连队有什么问题,多帮助啊。”他看连的干部都在,把脸一绷:“你们在战斗中谁不积极跟进,谁消极不上可不中!”他说了消极,没有说畏缩,是因为我在场,给连干部留了面子。我感到他这话是多余的,除了使连干部不满之外,起不到任何积极作用。他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内心一闪念的是什么?是空虚、还是自我表白?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是给我听的。
“轰”的一声,外屋烧水的锅爆炸了,是通信员没有发现,烧水的柴火里有颗雷管,一起随着柴火塞进灶堂。锅炸得粉碎,灶也毁了,被开水烫伤的通信员夸张地喊叫。连长埋怨地对通信员喊着:“你烧水也不看着点,连屎带尿往里填!”
在把他抬走时,他除了表现疼痛外,给我的感觉还意味着另一层的意思,那就是他暂时“避”开了这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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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4日11时40分,对锦州守敌发起总攻,1师是我们军主攻。炮兵集中火力向预定目标猛烈轰击,顿时突破口硝烟弥漫。2连战士越出战壕,在敌人密集的炮火下,推着笨重的用芦苇捆成的木排向前运动,距离敌人外壕100米左右时,遭到敌人突破口两侧暗火力点拦击,推芦苇木排的战士们倒下了,第二批战士又上去,又倒下了,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连长曹玉臣看5次架桥没有架上,他一撸衣服袖子,喊:“2连的,跟我上!”他带着战士推着芦苇排没有推出几米,他和战士们倒下了,曹玉臣挣扎起来,又被敌人子弹射中,他牺牲在芦苇排上。2连的人在架桥的途中几乎全部被打光了。团长又命令3连上,3连在架桥的途中,人也所剩无几。桥没有架上,壕沟没有越过,突破口没有按时打开。由于团长畏缩没有去勘察地形,对敌人的工事、地形根本不清楚,不了解敌人的壕沟是不是需要架桥,凭着他的想像,盲目地让战士推着笨重的芦苇排,两个连几乎被打光了。其实,直接可以越壕沟,根本不需要架设芦苇桥。正像2连长曹玉臣说的:“战士的生命攥在指挥员的手心里。”
我当时15岁,没见过这位团长,我在战壕里却看到了一批批战士的牺牲。团长好像没有看到,对战士一批批的倒下熟视无睹。毫无措施地让战士一批批去冲,用战士的生命探察敌人的火力,探察地形,这是犯罪。
由于突破口没有按时打开,当即他就被撤职了。我想,如果他能按时打开突破口,当时死多少战士也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必要的,他不但撤不了职还可能火线提升,这也许就是战争的逻辑。
突破口没有打开,副团长重新调整部署,调换2营担任突破,重新组织火力,炮兵前移抵近射击,4连在火力掩护下连续爆破,第二次攻击打开了突破口。突破口是用血,用肉,用生命突破的。
失守154.3阵地的连长张国富被枪毙了,刘枫因失守154.3阵地而去背行军锅。打锦州的这位团长他虽然没有失守阵地,因为“客观”原因没有看地形,死了一些战士,这算什么?打仗就是要死人,能说他有什么问题?最多是指挥失误。所以他不会去背行军锅,也决不会被法办。我想,他从团长的位置下来,过个百八十天还是团级干部。
我恨,他比那失守阵地的张国富、刘枫还要可恨。因为他们是麻痹大意、是轻敌、是骄傲,而不是因为怕死失守阵地的。
与此同时,助攻的3师1团1连的任务是夺取东大坡。东大坡位于锦州东北,在坡顶可俯瞰锦州市内大部分地区,是敌人主要城防的重要支撑点。守敌一个营。敌人在高地上构筑了以七组地堡群为主体的防御工事,并以堑壕、交通壕相连接,形成一体。阵地前有3米宽、2米深的外壕,前沿密布着层层铁丝网、障碍物和地雷。1团长梁光涛、政委房子达对敌人的工事了如指掌,1连和2连并肩突破。10月14日,那是个晨雾弥漫的早晨,能见度很差,炮火对敌人工事的摧毁未能达到预期效果,1连2排连续用炸药包和爆破筒炸开了3道铁丝网,连长王西尧带领战士,架设软梯,勇猛地冲过外壕,仅5分钟就占领前沿阵地。敌人起趁1连立足未稳连续实施反冲击,被1连打退。敌人又抽调2个营,在师长的督战下发动第四次反冲击,王西尧命令3排从敌侧翼配合1、2排反击,3排在排长刘春带领下,将若干个爆破筒设置在阵地前沿,战士江发看敌人冲上来了要拉响爆破筒,被刘春制止:“等等。”他看敌人几乎快冲上阵地了,他大喊:“炸。”爆破筒在敌群中爆炸,江发在烟雾中看敌人一挺轻机枪在喷射火蛇,他从侧面爬过去,用手把机枪拽过来,他的手被烫伤。敌人被打退了,留下了成堆的尸体。王西尧看着敌人狼藉的尸体,拍着刘春的肩膀:“好,你这脑袋没白长!”
刘春咧着嘴一笑:“那还用说。”
王西尧看江发右手的皮被烫掉,他爬过战壕,一边给江发包扎手一边“熊”他:“你是老兵啦,你给老兵丢人,枪管烫手你不知道?”
“我一着急,就顾不上了。”
26
10月14日夜,硝烟弥漫,曳光弹交织在夜空。枪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像狂风暴雨席卷大地。
我顺着交通壕跑到我们军的2师,这个师各级指挥员对敌人的工事、地形、火力点可以说了如指掌。他们突破后,很快进入巷战。
因为夜间进入巷战,我没有跟去,我到农院里的绑扎所,在驴棚的草堆上眯了一觉。农院里3间正房的炕上躺满了伤员,伤员痛苦的喊叫声和咒骂声连续不断,声音传得很远。
驴棚的木梁上吊着一盏马灯,刘枫在马灯下蹲在行军锅前给伤员烧开水。几个极度疲惫的勤杂人员,和我拥挤在驴棚里的草堆上酣睡,鼾声和呓语此起彼伏。
从前沿下来一个小通信员,站在院里高喊:“上士,上士。”他跑到正房,掀开门帘冲着满炕伤员盲目地喊了两句,又回到院里高喊。
刘枫在烧开水中一边沉思,他在想他从战士到团长的过程。为消灭敌人,为解放战争的胜利,他在战斗中没有怕过死,把自己和战争的胜利是系在一起的。由于自己的麻痹、大意,一时疏忽,失守154.3高地,从团长又回落到炊事员。他不由地笑了笑,是悲怆的笑。他想到小梅,想到失去了一个深爱自己的好姑娘。失落感和空虚感使他心酸,他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他没有哭,只是暗暗地流着泪。他从小梅又想到1945年的李瑞,当时他是班长,李瑞是连部文书,李瑞就敢说是他在敌人重重包围中,把刘枫他们带回部队的,说话时他也不心跳,也不脸红?这人哪——刘枫想到这里,他轻轻摇摇头,自语地说:“咳,想这些干啥?”
通信员问:“老刘,看见上士没有?”
“找上士干啥?”
“政委让他组织伙房的人去抬伤员,伤员都下不来了。”通信员的声音被躺在草堆上睡觉的上士听见了。小通信员跑到隔壁院落去喊上士,喊的声音从隔壁院传出来,驴棚里的草堆上发出极痛苦的声音:“哎呀,我的妈呀,疼死我啦。”
刘枫望着草堆问:“怎么啦?”
回答的是一声比一声痛苦的喊叫。
“上士,上士。”小通信员又跑回院里,刘枫问:“还没有找到?”
小通信员没有回答,可能有人告诉他上士在驴棚睡觉,他跑进驴棚摘下马灯,往草堆上照了照,一把将呻吟的上士揪起来:“我操你祖宗,让老子把嗓子都喊哑啦,你他妈的在这儿装死。伤员都下不来了,二号让你组织炊事班的人去抬伤员,去不去在你,我可告诉你了。”他转身欲走,被刘枫叫住了:“等等。”刘枫问上士:“你怎么啦?”
上士弯着腰,双手捂着肚子:“哎呀,我肚子痛哪!”
刘枫怀疑他是否真的肚子疼:“你忍着点,咱们去抬伤员。”
上士捂着肚子,一步一呻吟地跟着刘枫、小通信员和两名炊事员走去。
一条被摧毁的交通壕,躺在硝烟之中。刘枫他们抬着一副空担架刚进入交通壕,一发照明弹划破夜空,将交通壕照得通亮。飞机投下3颗炸弹,带着风声落在交通壕两侧。刘枫喊道:“卧倒。”
3颗炸弹几乎同时爆炸。小通信员晃晃头上的土,站起来愤怒地指着趴在地上的上士骂:
“你他妈的喊个,都是你把飞机喊来的!”
上士趴在地上咧着嘴说:“哎呦,我负伤了。”
小通信员跳着脚地骂:“你他妈的喊让飞机听见了才投的炸弹!”
刘枫跑到上士身边,看他胳膊被弹片炸伤,问小通信员:“有急救包吗?”
小通信员骂骂咧咧地拿出急救包,给上士包扎:“老刘,咱们快走,他这又喊又叫的,飞机听见还来。”
刘枫对上士说:“你在这儿呆着,我们先去抬重伤员,回来咱们一起走。”
27
10月15日黎明,我进入锦州时,巷战已经进入“冲刺”阶段。我从敌人的工事路过,工事旁躺着一个国民党下级军官,他的腿可能被炸断了。他举着一块手表对我说:“给你,求长官给我补一枪吧。”人都畏惧死,而他用手表换死。看来他是相当痛苦的,否则他不会让人给他补一枪。
我没有理他,走过去我再回头看他,他苍白的脸,痛苦地还举着那块手表,祈求地对我说:“长官,求求你,给我补一枪吧。”我终于有些同情他,他毕竟是放下武器的俘虏。我走过去说:“你的表我不要,我也不能给你补一枪。你放心,会有人来抬你的。我们优待俘虏,还会给你治伤。”他对我说的话不相信,仍然举着那块手表在祈求我,他颤抖地说:“长官,求——你了。”他哭了。
“你不用求我,我不会给你补枪的。你等着我找担架来抬你。”我没走多远遇上了担架队,告诉他们:“有个国民党伤兵,把他抬到绑扎所去。”他们把他抬走了。
1连在坚守突破口的反击中,只剩下17个人。战士的勇敢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是被有形的和无形的力量鼓舞着,前仆后继,勇猛顽强,冲上敌人阵地。战后,我问17个人中的一位幸存者:“倒下那么多的战友,你害怕吗?”他摇摇头,好像他还在那拼杀中,他呆痴的目光看着我,张了几次干裂的嘴唇,说:“操他妈的,看着我们的人被敌人打死啦,那时候不知道害怕,谁害怕、谁畏缩,他不是娘养的,不是狗养的,是他妈狼养的!”几句粗话,却道出了为战友复仇,为消灭敌人,杀红了眼,和敌人拼命了的心态。
听说1师的2连连长曹玉臣牺牲了,我到掩埋烈士的山坡找他,想最后看看他。我来到山坡,看山坡上挖了一条又宽、又深、又长的壕沟,沟底铺上白布,烈士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沟里。我无法找到曹玉臣,问也没有人知道谁是曹玉臣。我站在壕沟边上,看着码在壕沟里的烈士尸体,尸体上蒙上白布,填满土。就这样,有多少母亲失去儿子,有多少妻子失去丈夫,有多少孩子失去爸爸,就这样,他们带着亲人的眷恋走了,却把无穷的思念留给活着的人。
这些烈士绝大部分是农民,他们戴着大红花、骑着马,从农村走上战场。在战斗中,他们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打倒蒋介石,保住分得的那几亩土地,过上有吃有穿的日子他们就满足了。有吃有穿是生存的起码条件,为追求这起码“条件”的生存,他们却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锦州被攻克后,南路增援的敌人被阻于锦西、葫芦岛地区,北路增援的廖耀湘兵团则徘徊于彰武、新立屯一带。蒋介石认为东北野战军主力已向北票、阜新转移,不会守锦州。因而强令廖耀湘率部与锦西、葫芦岛的部队,南北对攻收复锦州。据此,东北野战军主力,速调辽西地区,围歼廖耀湘兵团。廖耀湘察觉东北野战军主力正向他两侧集中,感到形势严重,重占锦州已不可能,做出向营口撤退的部署。
东北总部电令我们2师速插营口,堵截廖耀湘从海上逃跑。我参加了魏大川师长在撤离锦州的急行军路上紧急召开的营以上的干部会,传达总部电令:奔袭营口,截住廖耀湘兵团从海上逃跑。魏大川师长说:“在战役部署上我们师属于外圈包围,敌我势态不明,情况复杂,要准备随时与敌人打遭遇战。战机可能稍纵即逝,形势在瞬息万变中,我们能否站得稳,顶得住,关系战役全局。所以要以最快的行军速度到达指定地点。如果遇上小股敌人不要恋战;干部指挥要果断,决不能让廖耀湘逃跑。哪个部队要是顶不住,放跑了敌人,指挥员就撤职,到军事法庭受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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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踏着朝阳撤离了刚刚解放的锦州城,以急行军的速度奔向营口。在路过战斗过的街道时,坍塌的房屋还在燃烧,炸毁的工事还向外飘散着硝烟,国民党士兵的尸体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弹坑中。
每过一处,战士都在议论:“就在这儿,机枪咋也打不响了。”
“要不是我那两颗手榴弹,敌人就冲上来了。”
“别吹了,你那两颗手榴弹根本没有起作用,投的还没我尿得远哪,差点把我炸着。是2班的机枪把敌人压下去的。”
另一个战士说:“得了吧,那个机枪射手不是2班的。”他压低声音说,“是被撤职的老团长。”他提高声音说:“我看他几个点射把敌人打下去的。”
“是他!”战士们惊讶地啧着嘴。
在行军的队伍中,刘枫背着行军锅走在营部炊事班中间,他低垂着头,默默地走着。
置身事外的干部、战士,带着不同的心情、不同的目光看着刘枫。讥嘲、赞扬、怜悯、漫骂的声音从前后传送到刘枫的耳边。
“咱们1团这回可出名了。”
“可不是,我见到友邻部队不敢说是1团的。”
文书压低声音问李延明:“听说咱们失守154.3高地后,子弹都打在总部首长脚下了。”
“你听谁说的?”
“我听李副政委的警卫员说的,这还能有错?”
“胡说。”
“咳,我怎么胡说?你不信问李副政委警卫员去。”
李瑞的警卫员拉着一匹马站在路边,李延明问:“等谁?”
“等宣传队。”
李延明转过头“呸”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啥东西!”
“我不用问,没那回事。”
刘枫背着行军锅和炊事班长并肩走着,刘枫说:“班长,我向你汇报汇报思想。”
炊事班长咧嘴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咳,你汇啥报?”
李延明走到刘枫身边:“老团长。”
“不要叫团长。”李延明越是尊重刘枫,刘枫越是心里不安,他酸楚地眨眨眼睛问:“你是营长啦?”
“代理营长。”李延明看了一眼刘枫背的行军锅:“来,我背会儿!”
刘枫瞪起眼睛:“这是干什么?”他把李延明推开。李延明凑上来说:“廖耀湘兵团要从营口逃跑,总部命令我们长途奔袭,截住廖耀湘。”
“要走多远?”
“60公里,只多不少。部队吃饭还要耽误时间,我怕不能按时赶到。”
刘枫思考后:“你给我一匹马,我去解决吃饭问题。”
“好,老团长,部队吃饭问题你解决了。”
部队在强行军中,师宣传队组织了鼓动棚。宣传员有的在说快板,有的在演唱。站在郭小梅身后的宣传员指着她在议论:“就要是副政委的夫人了。”
“不会吧?她还等着刘枫呢。”
“别扯啦,刘枫是伙亻夫,她还能等一个伙亻夫?你没看见吗?李副政委不是给她送美国罐头,就是给她送美国饼干。”正说着,宣传队把一件缴获的美国大衣递给郭小梅:“这是李副政委给你送来的。”
“你看怎么样?说着说着就送来了。”
郭小梅脸一红:“我不要,你给他送回去。”
“咳!”宣传队长在宣传员们面前,无奈地说了几句违心话:“李副政委对你的关心,是出于对演员的爱护,你不要想得太多了。刘团长犯的错误很严重,他现在是炊事员,你想还有可能吗?”
“队长,我现在不想这个。”
宣传队长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想到,伤害了别人就等于伤害了自己。”宣传队长所说的这种含糊不清的双关语,郭小梅理解了:“谢谢你,队长。”
李瑞的警卫员牵着马来到宣传队鼓动棚:“郭小梅!”
郭小梅看李瑞的警卫员拉着马站在跟前,她低下头。
“小梅,这是李副政委让我把马牵来的,等会儿你骑上。”
郭小梅涨红着脸,一言不发。
“你骑上歇歇脚嘛。”
郭小梅积蓄已久的怒火爆发了:“你给他牵回去,我累死也不骑!”
警卫员看看愤怒的郭小梅,又看看她身后盯着他的宣传员,他们的眼神里充满着鄙视,他牵着马走了。宣传员们看李瑞警卫员走了,都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好!”又为郭小梅鼓了一阵掌。
部队日以继夜的急行军,战士们的疲劳、饥饿,使行军的速度慢了。体力强的战士都抢着背上两个背包,扛上两支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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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斜照,村街的两侧摆满了大小不同的饭桌,桌上放着各种饭菜:高粱米饭、小米饭、玉米饼子、酸菜粉条、炒土豆丝和萝卜丝。群众手里拿着各种舀饭工具,等着行军的战士。
刘枫站在高处向进村的部队高喊:“同志们,把碗都准备好,老乡门前的饭菜都可以去吃,把饭菜带上边走边吃。”
饥饿、疲劳、干渴的战士看到满街的饭菜,蜂拥而上。纷纷用碗、毛巾、广播筒,甚至有的用帽子,举到舀饭的群众面前。每一个饭桌前,每一户门口都挤着几个战士。老大爷端着饭盆送到战士面前,老大娘把米汤端给行军的战士。一碗一碗米饭、一碗一碗米汤、一碗一碗的菜,战士们都从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群众手中接过来。战士们兴奋地高喊:“今儿个是全营大会餐,来呀,干了这碗高粱米饭!”
“啧啧,这小米饭真香!”
“嘿,你尝尝,这炒土豆丝咋这香!”
一个战士用嘴在毛巾兜着的土豆丝上来了一口:“嗯,是香!”
战士们吃着、走着、笑着、议论着。
副政委李瑞站在街心,满意地看着全营“大会餐”,他问身边的李延明:“这是你出的点子?”
“不是我,是营部一个炊事员。”
“好,要给他立功。把你们营的这条经验推广到全师,既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又不耽误时间。”
“啥经验,我们就是为了抢时间,截住南逃的廖耀湘。”
“你可不要小看它,这点时间就决定战争的胜负,你懂吗?”李瑞说完看李延明没表态,他骑上马走了。
深邃的夜空,星星和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部队还没有换冬装,穿着单衣被初冬的寒风吹透,汗水使急行军中衣服和帽子上挂满了白霜。
“往后传,脱裤子。”部队准备过河,我困得眼睛睁不开,河水不深,刺骨凉的河水也没解了我的困劲。我和团宣传股长李华过河后,想利用部队过河的时间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我们两个人在村头场院里的草堆上坐下来。李华对我说:“你别睡着了。”他的意思是让我“站岗”他睡,我坐下就睡着了。部队过了河已经走了,我们俩还在睡。国民党的汽车陷在河里,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把李华惊醒,车灯照在场院里,他推醒了我埋怨地说:“你怎么睡着了?敌人上来啦。”我顿时清醒过来,听到河边敌人的嘈杂声,和远处的枪声,我们俩怕被敌人发现,我跟着李华顺着田野的垄沟爬行,不敢直起身来,也顾不上冻手了,在垄沟里手扒脚蹬,爬了好长一段,爬出汽车灯照射的范围,才直起腰来猛跑。跑了一段后才敢停下来喘口气。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心里都在说你怎么睡着了,这要是敌人的汽车不陷在河里,不就成了敌人的俘虏了。可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喘了口气接着猛跑,一直追上部队。
李延明营长看我们喘着粗气,问:“累了吧?”我摇摇头,把我和宣传股长李华,在草堆睡着的事对他说了。
李延明说:“这太悬了,你们千万别离开部队。”
“是啊,我们俩都后怕。”
李华瞪了我一眼,意思是不让我说。
炊事班长走到刘枫跟前,说:“来,把行军锅给我背会儿。”
“不用。”刘枫把炊事班长的手拦住。
“营长吩咐,锅不让你背,可你老是抢着背,营长看见我咋说?”
“背锅的事,你不要听营长的。”
“是老刘吧?”李瑞骑着马走过来。
“李副政委,是我。”
李瑞在马上向下探着头:“怎么样?身体好吧?”
刘枫向上仰着头:“好,谢谢副政委关心。”
“你搞得不错,部队既能吃上饭,又不耽误时间。我和李延明说了,要给你立功,要在全营表扬。不要因为犯了错误不敢表扬嘛!错误是过去的事嘛!是已经作了结论的嘛!不要怕,该表扬就表扬,该立功就立功。”
刘枫苦涩地笑笑。
李瑞骑着马赶上李延明,他跳下马说:“就你们一个营上来了,其他部队可没有上来。”
“我派了个尖兵班在前面。”李延明转身问向导,“老乡,离六间房还有多远?”
“过了前面村就是。”
李瑞问向导:“有几里路?”
“2里来路。”
李瑞一听有2里来路,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安危,对李延明说:“后面部队没有上来,你可不能冒进。”
李延明没有回答。
没有一点光亮的村庄,偶而有几声犬吠。尖兵班在村里与一队黑影擦肩而过,从晃动的黑影后面传来几句战士听不懂的南方话。这队黑影很快散在村头,嘈杂声和烟头的闪亮,都显现在尖兵班长的眼里。
尖兵班长命令副班长:“你快回去报告营长,千万不能惊动敌人。”
副班长刚跑出村遇上了前卫连:“别走了,前面有敌人。”
前卫连很快隐蔽在村头的路边。
“营长,村里有敌人。”
“有多少?”
“可多了,满街筒子都是。”
李瑞一听满街筒子敌人,他命令似地说:“李延明,赶快命令部队后撤,等后续部队。”
“李副政委,不能后撤,一撤我们就被动了。”
“你了解敌情吗?”李瑞瞪起眼睛,气愤地:“我命令你后撤!”
李延明既不敢违抗副政委的命令,部队又不能撤:“李副政委——”
“快撤,你要服从命令!”
“不能撤!”刘枫背着锅上来,“李副政委,趁敌人没有发现,赶快展开火力,部队顺着街道冲过去。”
李瑞根本不看刘枫,他质问李延明:“你执行不执行命令?”
刘枫恳切地说:“李副政委,我们要抢在敌人无准备之前,赶快展开火力。”
李瑞暴怒地指着刘枫:“你想干什么?”
刘枫看着愤怒的李瑞,他反而平静了:“我是怕贻误战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跑掉。”
李瑞认为他可以镇住刘枫,没有想到刘枫在全营面前使他这么难堪。他是师副政委,指挥不了一个营长,营长不服从他的命令反而听从刘枫的,他绝对不能容忍。他愤怒地指着刘枫,吼着:“你干扰指挥,我枪毙你!”
刘枫不顾一切地:“你贻误战机是犯罪!”
我卧在村头的土坡下,看着李瑞和刘枫、李延明的争论,我一时弄不清谁对谁错。
这时,尖兵班和敌人交上火,枪声和喊叫声乱成一团。李延明一挥手:“机枪!”
李瑞指着李延明:“你不服从命令,你要对这后果负责。”
“李副政委,敌人发现了我们,只有打了。”
“好,我管不了你,有人能管你。”李瑞想带着警卫员上马远去,但他想到了,在这个时候离开部队是临阵逃跑,再有理由也说不清楚,他只好萎缩在土埂下。
机枪连的战士们紧张地从骡子上卸下重机枪,有的骡子被突然的枪声吓惊,尥着蹶子又蹦又跳,三四个战士使劲拉着受惊的骡子。刘枫果断地一枪将骡子击毙,卸下重机枪,向敌人射击。
敌人被重机枪交叉火力打得溃不成军,李延明乘势带部队冲入敌群,敌人溃逃,李延明带着部队一直追击。不知敌人准确位置,哪里有枪声就往哪里打,哪里枪声密集就往哪里冲。敌我交叉,突击与反突击,包围与反包围。在混战中,李延明带着1营一直打到胡家窝棚,和兄弟部队一起打掉了廖耀湘兵团的指挥中枢。
李瑞听枪声远了,他回头对警卫员说:“赶快跟上,这里有被打散的国民党散兵。”
廖耀湘兵团指挥部,临时设在3间正房里,北面的大炕上堆放着饼干筒、各种罐头、香烟、酒瓶。对面炕上放着一张大的行军床,床下散落着衣服和地图。这是廖耀湘的卧室。李延明带部队冲进来,他巡视后骂道:“他妈的,跑啦!”
“营长,抓住个当官的。”两个战士提着两个皮包,押着一个青年军官进来。
李延明上下看了看青年军官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副官。”
李延明精神一振:“廖耀湘呢?”
“都在指挥部,被你们冲散了。”
李延明对通信员说:“告诉部队赶快搜索,抓廖耀湘。”
天亮了,满铺积雪的田野里,到处是枪支弹药,被服食品。战士押着一队队俘虏走过。
作战科长、参谋、拉着马的警卫员簇拥着师长走进村。师长看到迎面骑马走过来的李瑞:“啊,老李——”他紧走了几步,热情地伸过手去。
李瑞下了马,和师长握手。
“你们这一仗打得好啊,一下子把廖耀湘兵团的指挥部冲垮啦。”
“哪里,是师长的指挥,是全营同志的英勇。”
“哈哈,走,到屋里休息去。”魏大川转身看见我,“小苏,你跟着1营上去了,害怕没有?”
我笑笑:“没有害怕。”
“谈谈你参战的体会。”
“战士勇敢,不怕死。我体会最深刻的是指挥员的作用,太重要了。李延明、刘枫都是优秀指挥员,他们承受着上级的压力,抓住战机,迅速地向敌人展开火力。”我对师长说话是有保留的,因为我毕竟是个小干事。
魏大川听了我的体会,他点点头。
我是在战斗结束后给我们徐韵部长写了份汇报材料,把整个遭遇战的始末详细地向他作了汇报。在李瑞副政委和李延明、刘枫的斗争中,我认为李延明、刘枫是正确的。这场遭遇战的胜利,是他们敢于向做出错误决定的上级作斗争,敢于坚持正确指挥的结果。我的汇报材料听说转给了师党委。
1984年11月10日,原国民党49军军长郑庭芨给军首长的信中有段话:
——我了解国民党第105师313团在六间房是怎么被歼灭的。六间房战斗的胜利,使国民党廖耀湘兵团向营口撤退的计划完全失败,后来被迫向沈阳撤退。在解放军各纵队重重包围中,只有两天时间,廖耀湘兵团5个军全部被歼。
大轱辘车一辆接一辆地拉着战利品,从村街的大路向村外拉去。一队队战士扛着抬着补充的弹药和被服走进村。
刘枫背的行军锅被子弹打了个洞,他围着围裙蹲在炊事班院里正修理锅。营部文书站在门口,拿着笔和本子问炊事班长:“你们炊事班被褥、背包缺不缺?”
“我们别人不缺,就是老刘的背包打仗时丢了。”
刘枫冲着文书笑笑说:“就是一床被子,没别的。”他继续修理锅。
文书走后,炊事班长一边切菜一边说:“要不是锅挡着,你也受伤了。”
“这是命里注定,我死不了。”刘枫抬头忽然看见郭小梅站在院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再次看清时,他的表情呆滞了。在郭小梅看他的婉娩的目光中,闪过一瞬惶惑不安的神色,即是一瞬,也流露出内心的痛楚。
刘枫站起来,感到一阵酸楚,他不知所措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们宣传队来演出,听说你在这——”
炊事班长停下手中的菜刀:“好姑娘,来看看刘团长对呀!”
刘枫痴呆的不知该向小梅说什么。小梅有很多心里话要对刘枫说,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她看刘枫围着变了色的白围裙,黝黑的棉军装上有几处露着棉花,满脸胡子,脏兮兮的手。她不自主地涌上一阵心酸,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盒《骆驼》牌香烟,递给刘枫。
刘枫接过烟:“你哪来的?”
郭小梅低着头,抿嘴一笑:“向我们队长要的。”
刘枫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冒出一句:“你到屋里歇会吧?”
“不,我该走啦,他们在外面等我哪!”小梅的目光中充满了情愫,仿佛向他倾述埋藏在少女内心的话。
刘枫跟着郭小梅一前一后走出院,郭小梅边走边说:“部队要进关了,我没有机会来看你了。”她停住脚步,转身说:“你现在是炊事员,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别的不要去管,也不要发表意见。”
刘枫不知所云地茫然点头。
“听说,这次遭遇战你又到指挥位置上去了?”
刘枫疑惑不解地问:“小梅,这——你是听谁说的?”
“你别管是谁说的,你干扰指挥员决定是不行的,这你还不知道吗?我真怕你再犯错误。”
刘枫直直的眼睛凝视前方,他在想、他在思考、他在斗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他不理解。
“向你提点要求,不过分吧?”
在困惑之中的刘枫,把茫然的目光投向小梅。
“你要爱护身体,不要再管份外的事。你能做到吗?”郭小梅看他心情忧悒,有意地说句笑话:“你别把饭做生了就行了。”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刘枫心上像压了块铅,望着小梅的笑容。
村街的碾盘上,坐着几个等郭小梅的宣传队员。一个女队员等着急了:“怎么还不出来?”
“着啥急,我等到天黑也没有意见。”一个男队员接着说,“我就佩服小梅。”
“对,她追求的是爱情。爱情是纯洁的、真诚的,这是金钱和权力得不到的。”
“可不是嘛!为了她的高尚爱情,我们都要爱护她,帮助她。我们男同志轮班帮她背背包。”
“嘿,真够意思。听说,这次遭遇战是刘枫背着行军锅指挥的。”
“我也听说了,李瑞副政委命令部队撤,李营长没有撤,采纳了刘枫的意见。”他压低声音接着说,“李副政委当时大发脾气,要让警卫员枪毙刘枫。”
“对,听说警卫员把刘枫都拉出去了。”
“是吗?这可严重了!”
“严重?这事搁在你我身上严重。这叫因人制宜,革命的需要。”
“小梅来啦!”
郭小梅气喘吁吁地跑到众人跟前:“走吧。”
一个男队员开玩笑地蹲在地上:“来,从现在起我背着你。”
一阵笑声后,几个队员簇拥着小梅走了。
黄昏,村头的场院上拉起幕布,部队整齐地坐在背包上等待演出。
“大军出动地动山摇,像千万条河流掀起波涛。”部队的歌声此起彼伏。
李瑞踱步到台前,宣传队长看见李瑞:“李副政委,到后面坐会儿?”
李瑞斜了一眼宣传队长:“我还敢到你们宣传队来?”他踱了几步,转身愤怒地说:“宣传队自由主义泛滥,什么话都敢说,谁都敢议论,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
宣传队长一时不知所措,尴尬地看着李瑞。
“哼!”李瑞转身走了。
宣传队长痴呆呆地望着李瑞的背影。
李瑞走到部队前,在李延明身边坐下说:“师长向军里给你们请功了,你可别骄傲。”
“有啥骄傲的。”
“这就对啦。领导对你很重视,说话、办事要谨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经常给领导提个这意见那意见的,就好像你比领导高明。领导不喜欢满嘴说怪话的人,不要打不到狐狸弄一身臊。我这是爱护你。”
李延明悟出他话里有没说出的话,在遭遇战中,他不但畏缩,还一再贬低刘枫的作用。
李瑞看着李延明问:“你在想什么?我说得不对?这次遭遇战你是歪打正着,到现在我还后怕,我怕你犯错误。一个人在关键的时候就是一二步,迈错一步就是终身遗憾。刘枫不是很好的一面镜子吗?”
李延明不置可否地一笑。
“对敌情不了解,这是军事指挥员的大忌,凭二杆子劲不行。你要好好学习,提高提高文化,多读点书。”
李延明忍无可忍地反驳:“咋是二杆子劲?敌人要逃跑,这是最基本的敌情,对敌人具体情况不了解,那逃跑的敌人对我们的情况更不了解。在和敌人遭遇中谁打在前头,谁勇敢谁胜。这——”
李瑞打断李延明的话:“你别不服,我这完全是为你着想。要是打败了呢?”
“那打败了还有啥说的,我也去背行军锅。”
“不是背行军锅,是上断头台。”
李延明沉默了一会,他不想说的话还是说了:“李副政委,我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
“你说。”
“刘枫是个优秀指挥员,他果断、勇敢、判断力强。”
李瑞摇摇头:“说他判断力强,我不能同意。说他勇敢,我承认——可是,在战争这门科学中,一个指挥员光凭二杆子劲是不行的,必须要有科学头脑——”
“啥科学?”李延明打断李瑞的话,“像刘枫这样的同志,就应该恢复他的职务!”
“你是营一级的干部,脑子里一点政治都没有。刘枫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马上就复职这影响好吗?同志们服气吗?”
“有啥影响?有啥不服气的?”
“当然有,你要着眼全局,不要从个人感情出发。”
“我怎么是个人感情呢?”
“怎么不是?这场遭遇战明明是你下的决心,是你指挥的。你怎么到处说是他呢?也有人说,这场遭遇战是刘枫背着行军锅指挥的。一个被撤职的干部背着行军锅指挥一个营作战,那还要你这个营长干什么?党派你来干什么?你不要再说了,你给师党委造成很被动。你呀!政治上太幼稚。”
“李副政委,你是我的领导,是我的上级,我希望你公正地对待每个同志!”
“我怎么不公正?就拿刘枫来说,军党委是要给他刑事处分的,是我一再地说,对刘枫同志要全面地看,不但要看他失守阵地,也要看他过去对党是有贡献的。军党委接受我的意见,免除了他的刑事处分。你所说的我不公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了。”
“李延明同志,你说话要负责任!”
“李副政委,我既然当着你的面说,我就负责任。”
李瑞气得站起来走了。李延明对李瑞的这段谈话很反感,他看李瑞走了又感到不安,一时不知所措,李瑞毕竟是他的上级。他看刘枫在草垛旁默立,走过去正遇上李瑞的警卫员:“李营长,看见李副政委吗?”
“走啦,找他干啥?”
“尚政委来了,找他。”
李延明走到刘枫身前:“老团长。”
“你怎么来了?”
“看你在这儿就过来了。”
“部队要进关了,东北战士离开家乡会有想法的,要做好他们的工作,防止“开小差”事情发生。”
“是啊!这不是李副政委来了嘛。”
“3连用刚解放过来的战士监视东北战士,你知道吗?这种巩固部队的方法是错误的,你赶快汇报给李副政委。”
李延明意味深长地一笑:“他就在3连。”
刘枫一愣,没有说话。
“我和教导员给团里写了个报告,把3连的情况向团里汇报了,团里还没有表态。因为是李副政委抓的点儿,可能是有顾虑不好表态吧?”
“没有必要。”刘枫气愤地说,“你是营长,对错误就要抵制。3连的这种做法一天也不能继续下去!”
李延明感慨地叫了声:“老团长,你——”
“今后你不要叫我团长,你要多关心战士,有个别的班长把发给他的子弹自己不背,让战士给他背着,这要批评教育。全营有多少事情要你去思考、要你去研究、要你去做工作。怎么把精力集中在我身上?我背不背行军锅,当不当炊事员这不是你管的事!”
“李延明营长,请你到台上来,有人找。”舞台上传来广播声。
“找我?”
刘枫一推李延明:“快去,一定有重要的事。”
正房里在开师党委会,一是传达1团政委赵孟祥任师政委的命令,二是布置部队进关前的政治工作。特别对1团党委转1营党委的《关于纠正3连巩固部队错误的报告》,引起师党委书记魏大川和纵队政治部王主任极大的重视,立即责成1团新任政委许庆生到3连纠正。师党委明确指出:要承认错误,要向战士道歉。在党委会上,李瑞在3连的问题上,作了自我解释和说明,他说:“我认为3连指导员是方式方法问题,其巩固部队的目的是积极的。在3连的问题上,我只看到积极的一面,忽视了另一面。”
对李瑞在党委会上的发言,除了军政治部王主任批评了李瑞外就是师长魏大川,其他委员轻描淡写地谈了谈3连的错误,感到不好发言。李瑞是师的副政委,今后在他领导下不好“处”。师长魏大川不听“邪”,他本来对李瑞就有看法,所以对破格提升赵孟祥他是双手赞成,说明上级领导对李瑞是了解的。他对李瑞满脑子里装的是意见,拍着桌子说:“什么方式方法?什么巩固部队的目的是积极的?这是国民党,不是共产党,共产党没有这种方法。是对我们党政治工作的污蔑,是不尊重战士的人格!”
李瑞一直认为师政委这把交椅他是坐定了,做梦也没想到,把他的下级赵孟祥破格提升。当听到提升命令时,他六神无主,差点没晕过去。他强打精神,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但脑子里却像团乱麻,心里憋着口气正没处撒。他失去理智地冲着魏大川撒开了:“你喊什么?这是党的会议。在党的会议上摆什么老资格?老资格就盛气凌人?就凌驾于党之上,就压谁一头?”
“我压谁了?你在3连的错误,在党的会议上不能批评吗?老虎屁股还摸不得了。”
“你才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没人敢摸,我今天就要摸摸你这个老虎屁股!”
“干什么?这是党的会议。”王主任制止了。
五六名警卫员聚集在西厢房里,师长的警卫员从上房出来,走进西厢房。警卫员围住他问:“会开完了吗?”师长的警卫员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坐在李瑞的警卫员身边,用手拍了一下:“你小子现在还是师副政委的警卫员。”
警卫员们问:“怎么,李副政委没提升政委?”
师长警卫员点点头,他继续对李瑞的警卫员说:“你小子今后别太缺德了,整天往宣传队跑啥?”
“那是李副政委让我去的,我不去行吗?”
另一个警卫员插话:“你不会劝劝他?”
“你劝吧,我没那本事。”
“你本事大啦,在遭遇战中枪一响,可好,属耗子的钻洞了。”
李瑞的警卫员恼怒了:“谁钻洞啦?那李副政委走了,我不跟着行吗?你有本事去找李副政委去,跟我吵吵啥!”
师长警卫员指着他说:“你小子胆小怕死。枪一响就哆嗦了,还要枪毙刘枫。”
众警卫员吃惊地:“是吗?”
李瑞警卫员焦急地说:“谁要枪毙刘枫?谁哆嗦了?”
“这回可好,土地爷掏耳朵,崴泥啦!”
“这——能怨我吗?”
师长警卫员有意地戏弄他:“不怨你怨谁?怨我?”
李瑞的警卫员在众所纷云中无力辩驳,趴在炕上哭开了。
师长警卫员把他从炕上拉起来:“哭啥?没出息!”
“散会啦。”警卫员透过窗户,看到李瑞从房间里昂首阔步地走出来,他推了一把李瑞的警卫员:“李副政委走了,快跟着。”
纵队政治部王主任和师长并肩走出来,王主任说:“李瑞没有提升师政委可能有想法。你和他谈谈。”
“我能说啥?这你不是都看见了嘛。”
几匹战马在茫茫田野的小路上飞奔而来,为首的是师长魏大川,跟在后面的是骑兵通信员。魏大川在1营队列前下马,他走到背行军锅的刘枫跟前,深沉地望着刘枫。
刘枫出列向师长敬礼。
魏大川默默地望着刘枫,望着刘枫背的行军锅,他翕动着嘴唇,有些话要说可他没有说。
“师长,你多保重吧!”
魏大川点点头,他叹了口气说:“154.3高地的失守,让它留在我们俩人的历史上吧。”
“不,留在我一个人的历史上。行军锅到我背不动的时候可以不背,154.3高地的失守我要背一辈子。”
魏大川拍了拍刘枫的肩:“154.3高地失守你有责任,我也有责任,了解情况的同志会明辨是非的,你……”虽然魏大川没有说下去,刘枫领会了,他无奈地笑了笑。
雄伟的长城,披着银装屹立在山峰之巅。
刘枫背着行军锅随着部队走到长城脚下,他转头回望:北国风光,茫茫原野,山峦叠嶂。
东北解放了,刘枫在这3年的战争中数不清打了多少仗,在他身上留下了两个弹片一个弹头,这就是他对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划的句号。在他们连出关时128个人的花名册上,没有用红笔打勾的就七八个人,其他的人都在消灭大量敌人后,静静地躺在黑土地上了。
刘枫背着行军锅走上长城,他望着连续不断的进关部队。突然,他看到郭小梅骑在马上,后面跟着的是李瑞的警卫员。他不敢相信这是郭小梅,当他看清是郭小梅时,他苦涩地笑了笑。他想:这就是权力和地位决定的。刘枫望着长城,他想起民间为歌颂孟姜女有一段传说,孟姜女的未婚夫在修长城中死去,她来悼念她的未婚夫,硬是把长城哭倒了,随着倒塌的长城她追随未婚夫去了。这是传说,只能是传说,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刘枫拿出那盒郭小梅给他的《骆驼》牌香烟,一支一支抽出来,从长城上撒下。他望着飘落的香烟,想起李延明的话:“你不但失守了154.3阵地,你还失去了一位好姑娘。”是的,他永远失去了曾经激情澎湃深爱过的郭小梅。
刘枫在进关前没有被撤消处分,李瑞也没有从师副政委提升为师政委,这就是现实。宣传队队长被调离宣传队,新来的宣传队长一上任就给郭小梅做工作,帮助她认清形势。刘枫是炊事员没有资格恋爱,所以他们的关系是绝对不能保持的。在这强大的攻势下,郭小梅无力抵抗,虽然宣传队员们七嘴八舌的暗地里支持郭小梅,但无济于事。郭小梅被“说服”了,她极不情愿地抛弃了自己所钟爱的人。
行军锅像座无字碑,背在刘枫的背上。他背着它走进了长城,走过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