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永远的惭愧 干部团蒙难-中国兄弟连

5

1947年3月9日,为配合东北、华北各战场作战。我们离开了蒙山,向敌占区挺进。

蒋介石扬言的三到五个月消灭解放军不但没有实现,相反,从1946年2月到1947年2月,国民党军被解放军歼灭七十一万三千四百余人,被迫放弃对解放区的全面进攻,改为重点进攻。国民党在东北所发动的重点进攻,被解放军“三过松花江”出击江南,“四保临江”所粉碎。迫使敌人在东北先南后北的重点进攻转入防御。东北总部根据毛泽东和中央军委指示,为进一步改变东北战局,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夏季攻势。

4月13日,东北总部电示冀热辽军区:采取大部队进攻,牵制敌人13军、93军东调,保障夏季攻势顺利实施。为牵制敌人13军、93军,部队当即从蒙山出发。

经过3个月展开的夏季攻势,解放了大片土地,使冀热辽和东北解放区连成一片。军区抽调了一批干部到东北去,组成赴东北干部团。

赴东北干部团以军区宣传部长许文为团长,团员有:第七军分区政治部主任袁中、财政厅长王瑞、五军分区副政委邓民、九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丁瑞山、十二军分区组织部长孟昭云、专员陈玉坤、女医生秦玲。

东北总部宣传部通知,各军区、各纵队文工团派人参加短期美术训练班学习。我喜欢画画,团长为了培养我,让许文部长把我带到哈尔滨美术训练班。我随着干部团离开了蒙山。

干部团里还有我们同学何千,经过审查后没有政治问题,他主要是怕苦怕累想回家,属于思想问题。他调到军分区,也随着干部团离开了蒙山。没有想到,此行竟是他和我的永别。

我们和文工团同时从蒙城起程,沿着萨拉日娜河进入内蒙荒凉的戈壁滩。戈壁滩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沙丘,寒冷、荒凉,北风呼啸。风把沙丘划出一条条的纹路,像大海中的波涛,纹路上的点点残雪则像浪尖上的水花。

6

我们宿营在沙丘环抱着的一座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小村落里的土房是用土坯垒起来的,房后的窗户被沙堆埋没,沙堆几乎和房顶一样高,一步就能迈上房顶。房屋的颜色和沙丘一样是土黄色的,显得枯燥没有生机,没有活力。我们就宿营在这里。

这里的初春是寒冷的。荒凉的沙丘上一抹夕阳,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晃着牧鞭,赶着一群羊从沙丘上缓缓走过来。

夕阳下的小村落,炊烟袅袅。小村的街道上停着大车和马匹,站着一群穿灰布棉衣的解放军干部、警卫员、战士,给这个小村庄带来了从来没有过的热烈气氛。警卫员提着行李牵着马,管理员拿着小本走过来说:“许部长、袁主任你们住在村东头姓刘的家。”他手指了指接着说,“邓政委、孟部长、王厅长你们跟警卫员小黄去。”三位首长跟着小黄走了。

“丁瑞山副主任、陈专员,你们跟我走。”管理员回头看见何千、军医秦玲和我。他又说:“何干事、秦医生、小苏你们等会儿,我回来再安排你们。”

秦玲中等身材,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她文雅、善良、宽和、正义。当你看她的时候,你会感到她像雾中的一颗寒星,既朦胧又真切。她的目光中潜藏着智慧,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神韵。她苗条的身材被那宽大、不合体的灰色军装包裹着。在我的目光里,她集中了所有女人的美。

干事何千是刚参军的学生,他沉默寡言,文质彬彬。

警卫员、饲养员跟在首长身后,提着行李,拉着马匹向村街散去。熙熙攘攘的小村街,一下空旷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寥落。

“喝……嗷……”传来童音的吆喝声,接着是一声响鞭。小小身影不断甩着响鞭,赶着羊群走进小村街上。随着清脆的响鞭他吆喝一声,羊群自动分散,走进各自的院落。我奇怪地对秦玲说:“你看,羊自己回去了。”

秦玲新奇地说:“是呀,多有意思,羊还认识自己的家。”

何千用手推推眼镜:“它们不会走错吧?”

炊事员老刘一边卸车一边说:“不会,早上各家把圈门打开,外面羊倌一吆喝羊就都出去了,晚上回来羊倌又一吆喝,又都各回各的家了。”

秦玲笑笑:“这村子里的人,为什么不自己放羊?”

“咳,这一家一户的,养三五只羊怎么放?全村合起来雇个羊倌多省事。”

放羊的孩子是个六七岁的男孩,衣服褴褛,没有帽子,脑袋上套着一个又黑又脏的大人的衣袖,脚上穿着一双几乎没有底的鞋。羊群散了,他站在大车旁看看陌生的秦玲,又看看炊事员老刘。

老刘问:“孩子,你几岁了?”孩子没有回答,好像他不知道他几岁了。

秦玲问:“你叫什么名字?”何千看他摇摇头,感慨地说:“看这样,孩子可能没有名字。你小小年纪放这么多羊累吧?”孩子仍没有回答,抹了把鼻涕跑去了。老刘、何千、秦玲和我同情地望着小小身影消失在远处。

干部团团长许文,是个十分精明强干的中年人。他和干部团副团长、政治部主任袁中从院子里出来,迎面遇上政治部副主任丁瑞山、财政厅长王瑞。许文问:“你们住在哪儿?”

丁瑞山:“我们两个就住你们隔壁。”

“走,咱们去看看警卫班的同志住好了没有。”许文刚转身看到何千、秦玲和我提着行李走过来:“秦医生你们住哪儿?”

“我和何干事、小苏住在一个院。许部长,听说明天不走啦?”

“是啊,我们从蒙山出来,走了5天啦。快到敌占区了,我们在这里等等护送我们的骑兵连。”许文笑笑说,“怎么样,害怕不害怕?”

“跟着这么多首长,怕什么?”

袁中:“小苏准害怕。”

“我不害怕,我要有支枪就好了。”

袁中一笑说:“你还想要枪,你个儿还没枪高。真打起仗来,你和秦医生可别哭。”

秦玲脸一红,善意地笑笑。

许文:“何干事,再走快到你家了吧?”

“是。”何千习惯地推推眼镜,“越走越近了。”

丁瑞山问:“小苏,你是哈达人?”

“是,我和何千都是二道街中学的学生。”

“我可在你们哈达住过,富盛隆的对夹、三盛园的包子、杠子火烧可真不错。”

袁中指着丁瑞山:“你呀,就是记着吃。”

“不,你知道过去哈达流传三件宝是什么?”丁瑞山看我笑了,“小苏你说说。”我笑着没有回答。

丁瑞山:“那是日本鬼子统治时期,人民穷困。我告诉你们三件宝是什么:掌子鞋、破皮袄、板打墙永不倒。”

许文手指着丁瑞山:“你呀……”

王瑞:“哎!你别说,这说明我们丁副主任深入了解民情。”

许文:“快走吧。咱们到警卫班看看去。”

炊事员老刘把晚饭做好了,他喊许文的警卫员小黄:“打饭了。”

老刘拿着勺子站在锅台边,向人们盆里盛菜,干部、警卫员、战士排着队依次向前移动。

“5个人的。”

我递过盆:“3个人的。”

丁瑞山递过盆:“5个人。”他的警卫员王永急忙喊:“6个,6个人!”

“怎么6个人?”

“你、我、王政委、孟部长,再加上他们两个警卫员,不是6个人吗?”

丁瑞山打了6个人的菜,他闻了闻说:“嘿,东北名菜酸菜粉。”他看警卫员端了满满一盆小米饭,问:“怎么打那么多饭?”

“打少了不够,中午吃的干粮。”

许文把盆递过去:“4个人的。”老刘往盆里舀了4勺菜。许文问:“咱们节省下来的菜金,够不够买只羊的?”

老刘琢磨了一会儿:“差不多,能够。”

“那就给同志们买只羊,改善改善伙食。”

“好。”

许文端着菜盆走出屋门正碰上管理员,说:“这两天我们等骑兵,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大家洗洗澡?”

管理员面有难色地说:“这,不太好办。”

“好办……我还找你?”许文端着菜盆走了。

管理员搔着头,看着许文的背影:“这……”

太阳最后的一线余光,还没有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夜幕已经笼盖了沙丘小村。丁瑞山披着大衣,绕着小村看了看地形。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凡是到个新地方,他首先看地形,以便应付突发事件。他走到哨兵面前:“夜间别打瞌睡,提高警惕,这里是新区,我们对敌情还不了解。”

“是,丁副主任您放心吧。”

丁瑞山又到各院里看了看,他走到我们住的院里,看秦玲屋里亮着灯,听秦玲说:“你脚烂成这样,这哪是泡啊?你怎么不早说?”丁瑞山进去看秦玲正给何千的脚上药:“怎么,何干事脚打泡啦?”他看看脚:“哎吆,他娘的,都化脓了,明天别走啦,你和小苏一起坐大车吧。”

“不用,我能走。”

秦玲:“你是得坐大车,脚都烂成这样了,再感染了就坏啦。”她看丁瑞山站着:“丁副主任您坐。”

“不坐,我到别的院去看看。何干事,明天坐大车,别不好意思。”丁瑞山说完刚要走,问:“小苏呢?”

“给老刘画画哪。”秦玲看丁瑞山走后:“别不好意思,该坐车就坐车。”

“我刚参军,锻炼锻炼,也是自我考验的机会。”何干事走后,秦玲打开日记本,写起日记:3月20日。今天是我们离开蒙山第五天,一直行军在荒凉的戈壁滩上,我们的大车在瀚海的风沙里颠簸……她停下笔,仰头在思考……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笑。柔和的灯光把她秀丽的笑容,蒙上一层淡淡的轻纱,更显得朦胧,更显得深邃。

我给炊事员老刘画完画递给他,他笑咪咪地看着说:“好,像!”我刚走出门,听到沙丘那边传来几声狼嗥。老刘披上棉衣走出来,听到羊圈里一阵骚动。他想,一定是狼窜进羊圈,就拿着手电走到羊圈,发现小羊倌紧紧依偎着羊在熟睡。老刘走进羊圈:“孩子,你怎么在这儿睡呀?”孩子没有醒,身子畏缩一团,显然是冷。老刘用手轻轻推推孩子,孩子翻了个身,紧紧地搂着羊。老刘鼻子一酸,他不能忍受,把孩子抱进屋里,放在炕上盖上大衣。孩子没有醒。我说:“这孩子太可怜了。”老刘坐在炕沿,望着熟睡的孩子,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叹了口气对我说:“那时我比他大不了一二岁,有一天晚上,我听见妈妈和病在炕上的爸爸商量:‘不能让全子姐姐出去要饭,以后她怎么嫁人?还是把全子送到刘家去吧,换回几斗粮食。’我听见后哭着跑到妈妈跟前,央求妈妈,别让我上刘家去,我再也不说饿了。妈妈哭着把我搂在怀里。从此我再也不敢说饿字,饿了就趴在长凳子上。妈妈问我:‘你趴在凳子上干啥?’‘趴在凳子上就不饿了,妈妈你就不卖我了。’我的话撕碎了妈妈的心,她把我搂在怀里,眼泪流在我的脸上。”

我听了老刘这段回忆很感动。走时看老刘流着泪,望着熟睡的孩子,不知他望了多久……他对孩子的同情是和他的童年融会在一起了。

晨光照在小村的墙上。各家的羊都从羊圈里放出来,漫散在小村街上,“咩……咩”羊在寻找它的“主人”羊倌。

一个中年妇女问另一家妇女:“羊倌早上该在谁家吃饭?”

“在我家,不知咋的,他没来呀?”

中年妇女扯开嗓门,满街大喊:“羊倌……”

正在做早饭的老刘听到外面喊羊倌,他急忙进屋推醒孩子:“孩子,外面是叫你吧?”孩子翻身起来,眨眨眼看看老刘愣住了,心想咋在这睡觉?当他悟过来后,急忙跑出去。老刘追出去喊:“孩子,吃饭哪!”孩子没有回头,一直跑去……

7

既没有和尚又没有道士的破庙,殿堂里有一二个缺胳膊断腿的泥胎塑像和残缺不全的供桌,都堆放在布满蛛网的角落里。几个警卫员拿着扫把、脸盆、抹布,正在打扫殿堂。一个警卫员踩着另一警卫员的肩,正在把毯子挂在没有窗格的窗户上。丁瑞山指挥几个战士抬进两口大缸,对挂毯子的警卫员说:“挂毯子不行,把光线挡住了,换单子。”

警卫员扔下毯子,换上白布单子。丁瑞山仰着脖子指挥:“左边再高一点,高啦,低一点。”被踩着肩膀的警卫员咧着嘴喊:“快点,我受不了啦。”

丁瑞山说:“再坚持一会。”

庙院里架起两口大锅,把烧热的水倒在缸里。就这样,一个“浴室”落成了。

管理员拿着本子站在“浴室”门前宣布洗澡名单:“第一批洗澡的,许部长、袁主任、王厅长、邓副政委……”

“等等。”许文把管理员的话打断了,他问:“一次能洗多少人?”

“能洗十多个吧。”

“那就让警卫班的同志先洗,我们和警卫员第二批。”

“这……”

“就这样。”

警卫班进去洗澡了。警卫员有的在烧水,有的往缸里运水。警卫班洗完了,第二批人进了“浴室”。

为调节“浴室”的温度,里面生了一堆火,“浴室”里烟雾缭绕,雾气弥漫。十几个赤条条的身躯沉浸在欢声笑语中。多少紧张、多少尘埃、多少劳累、多少烦恼,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他们相互揉搓着,用水冲洗着,说笑着。小小庙堂充满了生机。

警卫员小马给孟昭云部长搓背:“首长,你身上的泥可不少啊。”

“3个月没洗澡了,泥还少得了,不但有泥还有虱子。”

“你在蒙山没有洗澡?”

“天这么冷,我怕犯气管炎。”

丁瑞山:“是怕犯气管炎,还是怕妻管严?”

“谁像你,兰玉打喷嚏你吓得就一哆嗦。”

“造谣,造谣!”

首长们在一起说话都很幽默,不像我想象的整天很严肃地绷着脸。

小田把一盆水从袁中主任头上浇下来,袁中痛快地大叫:“啊,好舒服!”

丁瑞山一边搓着胳膊一边问身边的邓民:“你身上的几处伤疤是在哪儿负的伤?”

邓民指着伤疤说:“这是在腊子口,我们连负责阻击敌人,掩护部队渡江,临撤出战斗了让川军给了我一枪;这是在平型关,是鬼子歪把子机枪打的。”

丁瑞山:“你他娘的,就差解放战争了。”

“你别咒我好不好?”

丁瑞山笑笑:“咒一咒壮一壮。”丁瑞山指着自己身上的伤疤:“我这块是在长白山打游击负的伤,这两块是在日本鬼子‘五一’大扫荡时,一颗炮弹他娘的炸了个‘双胞胎’。”他拍着袁中看着许文说,“你们俩真走运,身上光溜溜的。子弹、炮弹他娘的也没有咬你们一口。”

“谁说的,我这是三八子弹咬的。”袁中指着许文,“他那肩膀上的伤疤,看起来也像是三八枪子弹咬的。”

“是的。”

我走过去看看丁瑞山副主任身上的“双胞胎”。听了首长们的谈话,深受教育,他们都是久经战争考验的老红军,老同志。他们身上的伤疤累累,是国民党、日本鬼子给他们留下的。他们乐观、幽默,对党的事业无限忠诚。我从内心敬重这几位首长,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革命战士的品德。

王瑞苦涩地笑了笑:“你们负的外伤,我不但负了外伤还负了‘内伤’。我是‘左’倾错误路线的受害者,是被押着走过草地的。”他指着陈玉坤专员说:“你的身上光溜溜的,子弹没有咬你一口。”

“我这是侥幸。”

丁瑞山:“看起来,咱们除老陈外,没有‘好人’哪。”丁瑞山问蹲在火堆旁的几个警卫员:“你们干什么呢?快穿衣服,好让秦医生洗澡!”

“我们在火葬虱子。”

洗完澡的人,一个个从庙里走出。丁瑞山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门口对警卫员小王、小黄说:“你们俩在外面站岗,让秦玲医生洗澡。你们俩要负责任,不要让哪个愣头青闯进去,听见没有?”

“听见啦。”

“把水换换。”

“是。”

我出来时看到秦玲抱着内衣,端着脸盆,脸盆里放着香皂、毛巾、梳子远远地走来。她没有戴军帽,没有系腰带,微风飘动她的黑发,那温柔、潇洒、女性的魅力全部展现出来。

我看坐在庙台石阶上站岗的小王和小黄,看到秦玲走过来,他们俩惊呆了。

小黄自语地:“哎呦,我的妈哎,真漂亮哪!”

小王:“是呀,平时怎么没有发现呢?”

“那是你眼神没集中。”

秦玲走到俩人近前,微微一笑:“里面还有人吗?”俩人急忙站起来,腼腆地:“没有人啦。丁瑞山副主任命令我们俩给秦医生站岗。”

“谢谢。”

我也看着秦医生太美了。站台阶上,我的目光一直把她送进“浴室”。

小黄突然笑了。小王问:“你笑啥?”小黄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笑啥,我想找媳妇就找秦医生这样的,那让人看着多顺眼哪!”

在这简陋的“浴室”里,水顺着秦玲坦露的、曲线的身子自由、轻柔地流下来,又从她脚下淌去。她在“浴室”的角落里看到一个泥塑,很自然地转过身,外面小王和小黄的谈话,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得啦,就你们那个地方能有秦医生这么漂亮的姑娘?你做梦吧?”

“等打垮了蒋介石,全国解放了,我到大城市去找,到北平、上海去找。”

“那还差不多。”

小黄笑着说:“我要参军了,家里人都说我有出息,给我找了一个……”

小王急着问:“咋样?嘬嘴巴了没有?”

“别胡扯,刚见面就嘬嘴巴。”

“长得咋样?”

“咳!”小黄皱着眉头,“你说咋的,一看吓了我一跳。鼻子、眼睛、嘴,团结!”

“咋团结?”

“都长到一块了。”

秦玲听到外面警卫员说话,逗得她一边笑一边轻抚着丰满的胸脯,揉搓着白皙的、细腻的、富有弹性的皮肤。水,从她修长的腿流下来。

8

大风把夕阳刮下了地平线,牧放的羊群依次进了各家的羊圈。炊事员老刘从锅里端出一碗小米饭和一碗酸菜放在锅台上,他在等着小羊倌。等了好久不见小羊倌来,他把饭菜又放进锅里,走出院外在大风里张望。他的视线从沙丘一直寻到小街上,小街被风沙弥漫着,偶尔闪过几个警卫员的身影。

夕阳沉下了,夜色渐渐笼罩了小村,小村的轮廓渐渐地模糊了。老刘坐在门口,卷了支烟,烟头的光亮一闪一闪,映着老刘那张满面皱纹、饱经风霜的脸。他连续抽了几支烟,感到一阵寒冷。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突然看见小羊倌站在远处的大风里,缩着身子,两只眼睛含着泪,恐怖地望着他。老刘急忙过去把孩子拉到房里,握住孩子冰凉而抖动的手,他酸楚楚地问:“孩子,你吃饭没有?”

孩子“哇”地一声抱住老刘大哭。

老刘暖着孩子的双手:“别哭,咋的啦?”

孩子蠕动着嘴唇,流着泪眼仰望着老刘:“羊……丢了一只。爷爷,他们会打死我。”他又哭了。

“别哭,羊是谁家的?”孩子的手指了指。

“别害怕,进屋吃饭。”老刘把孩子领进屋里,给他端出饭菜。

许文、袁中和两个警卫员小黄小田,在炕上围着菜盆吃饭。许文夹了口菜,问:“不是今天改善伙食吗?怎么没见羊肉?”

小黄说:“没见宰羊啊。”

“可能菜金不够买只羊的。”许文扒拉口饭,“哎呦!”,从嘴吐出个沙粒。

“该!”袁中说,“我让你馋!”

老刘走进来说:“许部长、袁主任,我事先没有请示,自作主张,批评我吧。”

许文:“老刘,怎么了?”

“我对不起首长,对不起同志们……”

许文不知所云地看看袁中说:“老刘,怎么回事?”

袁中:“老刘,你痛快点!什么事这么严重?”

老刘心情沉重地说:“那孩子太可怜啦,没爹没妈,天冷在羊圈里抱着羊睡……”

许文问:“你说的是那放羊的孩子吧?”

“是,孩子丢了只羊,吓的不敢回来,那孩子要是被狼吃了咋办,我……”

许文:“你把买羊的钱赔给老乡啦?”他看老刘点点头:“同志们都知道吗?”外面的何千、秦玲和我:“我们都同意。”许文指着袁中,头转向窗外说:“要是不同意就是袁主任啊。”

“你别冤枉好人!”

何千、秦玲、警卫员,我们笑着走了。

刮了一夜的大风,小村子几乎被沙土埋没,小街道堆满了沙堆。干部团的全体人员起床后,清理街道,铲除沙堆。早饭后,我坐在门口拿着笔给小姑娘画像,小姑娘闪着好奇的眼睛站在我的面前。许文带着秦玲和警卫员小黄走进院落:“小苏在画画。”

我看见许文和秦玲,站起来把画本递给许文,许文接过画本翻了几页,他看看秦玲又看看画本说:“像,画得挺像!”

秦玲看了看画本说:“小苏,你这是什么时候画的我?”

“凭记忆和想象。”

许文翻着画本他突然停住了,他指着画本上的中年妇女问:“这是在哪儿画的?”我看看画本:“这是在行军路上画的。”

许文仔细端详了画本上的中年妇女:“太像啦!眼睛,神态……”

秦玲问:“您认识这位妇女?”

“不,不认识。我是说,太像我的爱人了。”

秦玲看看许文又看看画,疑惑地问:“您的爱人?”

“是的,她在1942年日本鬼子扫荡时牺牲了,算起来快5年了。”

我同情地把那张画像从画本上撕下来,递给许文:“您保存吧。”

“我……”许文接过画像,“谢谢你小苏。”他把画像放在上衣口袋里。秦玲带着沉痛的心情随着许文离开了院子,他们默默地、心情沉重地并肩走着……

“您的孩子呢?”秦玲打破沉默,她问许文。

“孩子和他妈妈一起牺牲的。当时,我爱人刚生完孩子,没有来得及随部队转移,被敌人包围了。她面对敌人的刺刀,拉响了手榴弹,她和孩子与敌人同归于尽。”许文语气十分平静地说了这段话。秦玲眼睛里闪着泪花。

“你们这些革命的老前辈,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革命嘛,哪有不付出代价的?”

“许部长,您现在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无牵无挂。”许文的声音仍然是平静的。

远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一队骑兵,缓缓地向小村走来。小赵手遮阳光仔细看了一会:“小张,你仔细看看,远处是不是有一队骑兵?”

小张看了一会:“没错,是骑兵!”

“我眼神不好,你看清楚没有?是我们的骑兵吗?”

“是我们骑兵连来了!”小张跑到伙房,“老刘,快烧开水,骑兵连来了。”

“有开水,快取桶去!”

骑兵连在村头下马,几个警卫员有的挑着开水,有的提着篮子里的碗,我和警卫员抬着桌子。何千急急忙忙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向村头跑,秦玲问:“拿的什么?”

“从家带来的水果糖,少了点儿。”

秦玲一听,笑了:“给骑兵连送几块糖?这也是一片心意。”

“同志们辛苦了,喝碗水。”一碗一碗的水递到骑兵战士手中。何千双手捧糖,他看战士们互相推让,不好意思地说:“糖少人多。”

骑兵连的一位年轻干部走到许文、袁中近前敬礼:“骑兵连连长穆文庆,带骑兵连前来报到!”许文、袁中和穆文庆握手,穆文庆向许文报告:“主力连队都在外面,一时调不回来。这个连队是新组建的,人员不齐,只是两个排,两个排里除几个班长是老兵外,都是新兵。火力、武器也没有配备齐。”

许文回身对小黄说:“把卡宾枪给我。”小黄不解地把枪递给许文:“你们比我更需要它。”许文把枪递给穆文庆。

“啊!许部长……”这支卡宾枪小黄一直爱不释手,他急切地说:“不能给人,这是张司令员——”他的话被许文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首长,枪您留着吧,说不定有用得着的时候。”从穆文庆的眼神里透出贪婪的目光。

9

晨光微熹。干部团在骑兵连的护送下启程了。

戈壁滩、沙丘被晨雾笼盖着。戈壁滩上的几束失去生命力的、干枯的骆驼刺还在被北风摧残着。寒冷的北风卷着沙土扑在人的脸上,人们呼出的团团的白气,凝结在眉毛上。

秦玲、何千和我坐在大车上。何千突然发现躺在两个麻包间、蒙着大衣的小羊倌,他问秦玲:“这孩子怎么也来了?”

“小声点,老刘让我保密呢!”

“咳!”何千叹了口气说,“这能保住密吗?”

我说:“怎么保不住密?到地方不能把他再送回来吧?”正说着,许文和袁中骑马走过来,问炊事员老刘:“你把小羊倌带来啦?”

袁中看老刘笑笑没有回答,说:“你是老同志了嘛,怎么一点组织纪律观念都没有?你不知道这是破坏群众纪律吗?”

许文:“你赶快送回去!”

秦玲同情孩子,她解释:“许部长,孩子看咱们要走,他悄悄地上了车,老刘才……”

“还是让他回去。”

大车停了,小羊倌下了车,站在路边望着大车上的人。大车上的人像是他的亲人,他的亲人们走啦,他哭了。老刘看孩子站在路边望着他们哭,他激动地拉住许文的马:“许部长,这孩子没爹没娘,没有一个亲人。天冷了,孩子到羊圈抱着羊睡觉;天热了,就躺在哪家院里,蚊子叮虫子咬……”老刘擦了把泪:“孩子给各家放羊就是轮流在各家吃饭,遇上好心人家,吃上顿饱饭,遇上差的人家,也就是喝碗米汤。他还不到7岁呀……”老刘哭了。

大车吱吱扭扭地走着,孩子站在路边,流泪的小眼睛凝视着大车,他的身影越来越小了。我跳下车对许部长说:“许部长,咱们救救那孩子吧!”许文心里很矛盾,小小的生命,不是让狼吃了就是冻死、饿死。他看看袁中,袁中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的确,带上这孩子怎么办?把他收养在哪里?他在矛盾中看到老刘、秦玲、何千一直在望着那小小的身影。

“爷爷……”孩子哭着,喊着,追赶大车。

我看许文部长一阵酸楚,他是同情还是感到有责任把孩子抚养大,他调转马头跑到孩子跟前下马,蹲在孩子面前,双手扶着孩子的肩问:“孩子,你愿意跟我们走吗?”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双手紧紧搂住许文的脖子。秦玲看到许文把孩子抱在怀里,随着孩子的哭声,她激动地流下泪来。

何千推推眼镜,激动地说:“老刘,你快看!”老刘见许文牵着马,拉着孩子走过来,他跑过去把孩子抱上大车,盖上大衣。

许文:“秦医生,到地方找几件衣服给孩子换上。”

“好。”秦玲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她擦着腮边的泪连连点头。

老刘用他粗糙的手擦了擦孩子脸上的泪水。

许文和袁中并马走着,他说:“老袁,刚才我还批评老刘破坏纪律呢,其实,是我破坏纪律。”

“破坏纪律的不是你一个,还有我。”

秦玲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孩子看了看她说:“叫小羊倌。”她又问:“你没有名字?”孩子摇摇头。秦玲酸楚地沉默了一会:“老刘,咱们给孩子起个名字,不能老叫小羊倌呀。”

“对对,是该起个名字。”

“何干事,你是咱们的大知识分子,你给起个名字吧。”

何千推推眼镜,想了想:“叫解放?”他又想了想:“叫新生吧。因为是共产党解放军救了他。”

“解放、新生,我看都不像个名字。”秦玲想了想,“我看叫晓牧吧,晓是小的谐音,牧是放牧的牧,有纪念意义。”

“好。”何千鼓着掌说,“老刘,这名字起得好,既有意义又不俗。”

“对,就叫这个……晓牧。”

秦玲对孩子说:“你叫老刘爷爷,你叫何干事叔叔,你叫我什么?”她看孩子摇摇头:“你叫我姑姑,叫苏庆岩什么?”

老刘说:“叫哥哥。”

“别瞎说了,怎么叫我哥哥呢?”

“你14岁,不叫哥哥叫什么?”

“那也不能叫哥哥,叫小叔。”

孩子点点头。

大车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走着,残雪点缀着戈壁滩的生机。何千推推眼镜对秦玲说:“你给我们唱个歌吧?”

“我唱一首在蒙山刚学会的歌。”

“好。”

秦玲酝酿了一下情绪。她的声音随着旋律起飞了,飞向那茫茫的草原,飞向那满目荒凉的戈壁滩,在蓝天白云下回荡。

假如你真的爱我,

请你先爱这萨拉日娜河;

弯弯河水,从这流过,

日日夜夜滋润我心窝。

等待那春天风暖日和,

那时候我们再去拥抱生活。

假如你真的爱我,

请你先爱这雨裂深坡;

茫茫草原胸怀宽阔,

日日夜夜送我牧歌。

等待那夏日花满山坡,

那时候我们再去拥抱生活。

假如你真的爱我,

请你先爱这白云朵朵;

行行大雁蓝天飞过,

日日夜夜使我梦多。

等待那秋日传来牧歌,

那时候我们再去拥抱生活。

“好!”我鼓掌说:“秦医生,你为什么是医生?你应该到我们文工团去唱歌。”

丁瑞山副主任骑马过来问:“刚才是秦医生唱的歌吧?好!再给我们唱一遍?”

“让小苏唱,他也会唱。”

“我没有秦医生唱得好,还让秦医生唱吧。”

“你们俩合唱。”我扯着嗓子随着秦医生唱开了,虽然声音洪亮,但没有秦医生单独唱的那种韵味。

黄昏中的小村,骑兵连和干部团的车马来到小村。村里衣不遮体的孩子们站在门里,冻得吸溜着鼻子,恐惧地窥视我们这群陌生人。其中一个女孩子抱着一个又黑又脏的玻璃瓶子,玻璃瓶口上拴着红布条。我想,这是这群孩子们惟一的玩具。

在没有街形的村街上,骑兵连的向导站在街上,向许文、袁中、丁瑞山介绍情况:“东面离这3里路还有个村,比这个村还小,住不下这么多人。”

“根据敌情,西面、北面、南面没有敌人。问题不大,关键是东面。”

丁瑞山问向导:“东面的敌人离我们这里多远?”

“80多里。”

许文:“这样吧,骑兵连住到东面那个小村去。”

穆文庆:“行。”

许文问袁中、丁瑞山:“你们的意见如何?这个村住不下咱们这么多人。”

丁瑞山看看袁中说:“就这样吧,你们骑兵连要加强对东边的警戒,一有情况赶快过来。”

穆文庆:“首长,您放心吧。”

丁瑞山:“我们这里有个警卫班,还有几个警卫员。有情况你们一定及时赶到,不能松懈,不能麻痹大意。”

“是。”穆文庆带骑兵连刚要走,丁瑞山把连长叫住:“把向导给我们留下。”

管理员过来:“咱们这么多人,全村各家都得住上。”丁瑞山没有等许文和袁平说话,他说:“不能住分散了,要集中住。”

管理员指着村头说:“就这三户还宽敞点,别的户住不了几个人。”

许文:“好好动员动员老乡,我们就住一夜,让他们挤挤。”

管理员为难地说:“许部长,您还没看呢,家家没有炕席,全家一床破棉絮。夫妻两个人一条裤子,谁出去谁穿。怎么和老乡挤着住?”

丁瑞山:“我们就集中在三户,好好和老乡说说,让三户老乡让让。我们铺草睡地铺,有情况好管理。”

“都挤在这三户?”

“对,挤在三户,有情况好管理。”

炊事员老刘,坐在灶前烧开水。小羊倌穿着老刘又肥又大的军上衣,蹲在老刘身边双手托着头,望着老刘。老刘用烧火棍从灶堂扒拉出来一个烧熟的红薯,用棍子敲敲红薯上的灰:“吃吧。”

小羊倌伸手去拿,烫得他又把红薯扔在地上。老刘拿起来放在孩子的衣袖上,孩子捧着红薯边吃边笑着望着老刘说:“爷爷,好吃。”老刘笑眯眯地看着孩子:“到屋里吃去。”孩子捧着红薯跑到里屋。

秦玲抱着改好的军装进来问老刘:“咱们的小羊倌呢?”

“在屋里。”

秦玲进屋看孩子吃得满脸黑:“看你吃的,成了黑包公了。”她拿手绢擦了擦孩子的脸:“把红薯放下,试试衣服合适不合适。”孩子穿上一身军装,秦玲反复地看了看:“合适。”孩子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这么完整的衣服,他不敢相信这衣服是给他的。他看看军装看看秦玲问:“姑姑,衣服是给我的吗?”

“是给你的,不给你给谁?”

孩子不敢相信地瞪着大眼睛问:“是给我穿的?”

“是给你穿的。”孩子高兴地扑在秦玲的怀里。秦玲抬头看见我进来,问:“你看合适吗?”

“合适。”我把军帽给孩子戴上,看了看:“好,我画张画。”孩子穿上军装高兴地站在我面前,几笔勾画出小战士的形象。秦玲看着画本上的小羊倌笑了:“好,神态、形象,这哪是小羊倌?这是解放军小战士。”

我从老刘住的房子出来,登在土墙上往远处一看:沙丘起伏,残阳西照,给沙丘抹上了一笔橙红,起伏的沙丘,在灰暗的天空衬托中犹如一幅巨大的油画。我被它吸引住了,拿起笔正要画,丁瑞山副主任走过来问我:“小苏,你住在哪?”

“我住在沙沟里老大爷家。”

“你怎么住那啦?管理员知道吗?”

“知道,就在村头沙沟里面。”我看丁副主任皱着眉头,急忙解释说:“我想给老大爷画张画,老大爷比较有特点,穿着光板皮袄,满脸皱纹,戴着——”

“不行,你一个人怎么住到那里去呢?”

“老大爷就他一个人,我画完就回来。”

“你快回来,无组织无纪律。”

“是,我马上就回来!”

铺毛草搭地铺,住进了低矮的三户土房里。土炕上放着几个马褡子,许文靠在马褡上,在油灯下看文件。丁瑞山走进来:“老许,我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只要占领村北的那个土岗,就能控制整个村子。”

许文放下文件:“我说过,你是个很好的军事指挥员。我一定建议组织让你改行。”

丁瑞山靠墙坐下:“我今天怎么心神不宁?”

“你呀,想兰玉了吧?”

“不是。”丁瑞山坐下,严肃而认真地说:“我们在这沙丘里,敌情不明。就我们这几支短枪?我总觉得不踏实。”

许文笑了笑:“你快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要是敌人把骑兵连封锁在村里呢?”

“那,除非是敌人93军从哈达出来。”

“不行,我得组织警卫员巡逻。”丁瑞山站起来对许文说,“你睡觉可别脱衣服。”

许文看着丁瑞山走出去,笑着摇摇头。他还是把衣服脱了。

王瑞厅长走进袁中的屋子,他看袁中在擦枪:“嗬,常备不懈,警惕性蛮高的。老伙计,把你从蒙山带来的那瓶酒拿出来吧。”

“谁说我有酒?”

“我的情报绝对可靠,拿出来吧。”

“你呀!”袁中喊警卫员:“小马,把那瓶酒拿来。”

小马拿着酒瓶进来,王瑞接过酒瓶拧开盖:“好香。”

“首长,我到老乡家买两鸡蛋吧?”王瑞摆摆手:“算了,别惊动老乡了。”

袁中从包里拿出几块奶皮子递给王瑞,王瑞接过来咬了一口:“好菜。”警卫员把酒倒在搪瓷缸子里,王瑞喝口酒把搪瓷缸子递给袁中,咬口奶皮子,袁中喝口酒把搪瓷缸子递给王瑞,咬口奶皮子。

王瑞接过搪瓷缸子,感慨地说:“我没有想到把我调东北去。说实在的,我真舍不得离开老地方,人情熟哇!互相之间了解。”他喝了口酒。

“东北好啊!煤矿、钢铁、电力,东北的工业占全国90%,你是搞经济工作的更需要。”

“是呀,就我这点经济头脑?我怕干不了。党既然派我去,就虚心学习虚心请教,边学边干。”

“好,就你这态度,一定能干好。”

“蒙您夸奖。”

“东北是宝地呀!大豆、小麦,应有尽有。有多少列强对东北垂涎三尺。最早是沙皇俄国,东北人管他们叫‘大鼻子’。他们占了我们的乡村、城镇就变成什么‘斯克’。腐败的满清政府丧权辱国,订了那么多卖国条约,中国人的白骨成堆。”他喝了口酒,接着说:“毛主席说,一切根据地都丢了,只要有东北就有巩固的根据地,就能解放全中国,可见东北的重要。”

“是呀!你我的任务既艰巨又光荣啊!”

小油灯在墙里的灯窑里燃着。

孟昭云部长歪在马褡子上抽烟,邓民一边解衣扣一边问陈玉坤,“听说你们夫妻闹矛盾哪?”

“咳!”陈玉坤咳了一声说:“我是家庭包办的,一个农村妇女……”他没有说完,孟昭云插话说:“农村妇女好啊!朴实憨厚,任劳任怨,没那么多的杂事。”

“对,从我们结婚这是我体会最深的。但是,作为一个终身伴侣,仅有这一点我觉得还不够,还需要精神上的东西。我也想过,夫妻间也要相互有点崇拜,不管在哪一点上,总得有。”

邓民一笑:“你呀,是环境变了,地位也不同了,思想起了变化,看不起人家了,看上城市里的女学生啦!”

孟昭云说:“对,说得对!”

陈玉坤:“不对,不是看不起,是没有感情基础,没有共同语言、共同志向。”

孟昭云笑着摇摇头:“不对,这问题还是在你。在抗日最艰苦的时候,你们怎么有感情基础?怎么有共同语言?你呀,是喜新厌旧,忘本啦。”

“咳,你怎么谈到忘本上去了?”

“不是忘本,是看上城市的女学生了。”

邓民:“你是不是看上咱们的女医生了?”

孟昭云:“你可别看上她。我是组织部长我知道,在野战医院有多少人看上她,没有人敢提。有个胆子大的,给她写了封信,她交给组织了,并郑重声明:为了不影响学习、不影响思想改造,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她不想谈此事。”

陈玉坤:“得得,别瞎扯了。快睡觉吧。”

10

天还没有大亮,晨雾弥漫着小村和沙丘。许文睁开眼睛,看丁瑞山穿着大衣走进来,问:“你一夜没睡?”

“睡不着,等过了敌占区再好好睡吧。小苏昨晚上说住在老大爷那啦,我让管理员找他就没找到,太无组织无纪律了,要批评他。”

“是得批评他,到处乱跑。”

“我不放心,骑兵连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就靠我们这几支短枪那怎么行?骑兵……”

“没事,有我们那几个小伙子,有骑兵连,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小黄从外面精神紧张地跑进来,打断丁瑞山的话:“首长,哨兵报告,西南方向有马蹄声。”小黄刚说完,哨兵的枪声响了,紧接着枪声一片。

“有敌人!你快穿衣服,到袁中大院集中,这里守不住!”丁瑞山说完赶快跑出去了。住在各院的干部团的干部、警卫员慌乱地穿错衣服、拿错枪,不知所措的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地“放了羊”。

小村的四面都响起枪声。丁瑞山带着警卫班抢占了全村制高点——土岗,向冲进村里的敌人射击。丁瑞山高喊:“要沉着,瞄准打。”敌人纷纷下马,向土岗迂回过来。敌人的机枪打得警卫班抬不起头来,警卫班没有机枪,靠步枪和手榴弹坚守在土岗上。由于寡不敌众,没有工事,警卫班的战士和上来的敌人拼了刺刀,很快土岗失守了。

许文带着警卫员和马匹,冒着敌人的枪弹跑进袁中住的大院。袁中指挥几个警卫员凭借土垒的院墙向村街上的敌人射击。许文看丁瑞山满胸是血,带伤跑进来,问:“你负伤了?”

“他娘的,土岗失守了,警卫班大部分同志牺牲啦。敌人从三面进了村,我们的人被敌人冲散了,我看见管理员牺牲在街头。”

许文:“骑兵连应该来了!”

丁瑞山:“他娘的,是呀,只好派人去叫。”他喊警卫员:“黄永!”

“到!”小黄立正,站在丁瑞山面前。“赵小雄,马林玉!”他们二人立正和小黄站成一排。丁瑞山:“命令你们3个人,骑马冲出村去,把他娘的骑兵连给我带过来!”

“是,坚决完成任务!”3个人同时回答。

“首长!”一个背马枪的老乡跑过来:“让我带他们去吧,这里的路我熟。”

丁瑞山:“你是?”

“我是带骑兵连来的向导,您不认识我啦?”

“老同志,你不能去,太危险。”

“骑兵连住的那个小村子不好找,还是让我带他们去吧!”

丁瑞山犹豫着,他看看许文又看看袁中。许文和袁中没有说话,都望着老乡恳切的目光。丁瑞山终于下决心了,他紧紧握住向导的手:“谢谢您!”他转身对3个警卫员说:“许部长、袁主任等着你们回来,干部团同志们的生命寄托在你们身上。希望你们尽快地把骑兵连带来!”

“坚决完成任务!”3个人的声音。

丁瑞山:“出发!”

院门在敌人射击中打开了,几颗手榴弹投出去爆炸后,在硝烟中,4匹战马像箭一样飞出院落,沿着村街向村外猛冲。敌人集中火力向4匹马射击,向导中弹落马,马林玉的马被子弹射中,他为掩护小黄、小赵连续投了两颗手榴弹,第三颗手榴弹还没有投出去,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

当两个警卫员冲到村口时,赵小雄中弹落马,战马一声长嘶向村里奔跑而去。赵小雄在牺牲前抬头看小黄冲出了村。

小黄赶到骑兵连住的小村,小村里没有骑兵连。他下马走进一个院落,从房屋里出来一位老人。小黄问:“老大爷,昨天晚上这里住队伍了吗?”

“住了,全是骑兵。”

“他们去哪啦?”

“早上枪一响就上了南沙坨。”

“南沙坨离这多远?”

“没多远。”老人走出院,向南指着说:“一直向南就到了。”

“老大爷,谢谢您。”小黄上马向南奔去。

赵小雄骑的那匹战马一直奔跑到村里,在许文、袁中住的大院门前嘶叫,扬起前蹄打门,几个隐蔽在墙后的敌人探出头喊:“好马!”他们窜出来拉马,被院里的战士几枪撂倒。

警卫员小王向许文、袁中、丁瑞山报告:“首长,赵小雄的马回来啦。”

丁瑞山急切地问:“赵小雄呢?”

“没见赵小雄。”

丁瑞山心情沉重地自语:“是他们都没有冲出去,还是赵小雄一个人没有冲出去?”

许文:“骑兵为什么不来?是他们没有听到枪声,还是敌人把他们封锁在村里出不来?”

袁中:“不会听不到枪声,看样子是敌人把他们封锁在村里了。”

丁瑞山:“他娘的,要是把骑兵连封锁在村里,我们也能听到那里的枪声啊?那里就没有枪声。”

许文紧皱眉头:“那,情况十分严重了。”

丁瑞山:“我看只有一条路,只有突围了。”

其他人都集中到袁中所住的院子,邓民和孟昭云没有来得及,他们和警卫员守在两间土屋里,向院里的敌人射击。

邓民说:“老孟,看样子骑兵连来不了啦,我们要做最坏的准备。”

“骑兵连可能比我们更困难,老邓,咱们先把文件烧了吧?”

“好。”邓民从包里拿出文件,孟昭云划着火柴,把文件点燃,问:“陈玉坤呢?”

“陈玉坤可能跑到袁中大院去了。”

我被枪声惊醒了,我看老大爷慌慌张张地进来,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的人都被包围在村里了,你可别出去。”

“那,怎么办?”我紧张得全身哆嗦。

“你可不能出去,就藏在这。”

“我得出去找我们首长。”

老大爷拉住我说:“这时候你出去就是送死。你就在这里藏着,千万不能出去!”这时候,枪声更密集了。他让我脱下棉军装,穿上他的光板皮袄,盖上又黑又脏的破棉被。我吓得蹲在土炕的角落里。听着外面的枪声,吓得我不敢露出脑袋,怕让敌人看见。

秦玲背着药包拐过一堵土墙,突然看到小羊倌蹲在战士的尸体旁,边哭边用双手拉尸体。秦玲焦急地喊:“孩子,快跑过来。”她看小羊倌没有动,她跑过去背起孩子就跑,跑过土墙迎面遇上3个敌人,她转身往回跑,敌人紧追。

“女八路,抓活的!”秦玲背着小羊倌在土墙间拼命地跑,敌人的喊声越来越近。突然听到身后有手榴弹爆炸声。秦玲回头一看,是炊事员老刘从院墙里投的手榴弹。老刘跳出来推着秦玲说:“你背着孩子快走!”秦玲背着孩子从土墙的豁口跑进院里。

敌人又上来了,老刘堵住土墙的豁口,把仅有的一颗手榴弹投了出去。手榴弹爆炸后,一排子弹穿透老刘的前胸,但他没有倒下,双手支撑着土墙坚持着。终于,他再也没有力量支撑下去,向前扑倒在地。

孟昭云和邓民的院落已被敌人占领。何千没有武器,他蹲在锅台后。敌人从里屋的窗户投进手榴弹,手榴弹爆炸后,一名饲养员倒在何千身旁。何千认识这名饲养员,他脚上打泡不能走路时,是坐在他赶的车上,每天上车是他扶着,每天下车也是他扶着。饲养员就在他身边牺牲了。何千悲痛、愤恨地拿起饲养员的大枪冲出去了,大枪的枪栓何千还不会拉,但他冲出去了,没有冲出几步就中了弹。在他倒下的瞬间,他朦朦胧胧地看到满头白发的妈妈,在送他到前线慰问演出,在向他招手。他张了张嘴,好像在喊他的妈妈,但没有喊出声音来,倒在血泊中。

敌人上了房,在刨房顶,土往下直落。邓民看看隐蔽在墙角的孟昭云说:“老孟,我没子弹了,你给我一枪吧,别让我受侮辱。”

“我就两颗子弹了,咱俩一人一颗。”孟昭云从枪膛里退出一颗子弹,扔给邓民,邓民把子弹装进枪膛。当敌人刨开房顶时,孟昭云、邓民对望了一眼,同时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头部,两声枪响,孟昭云、邓民饮弹牺牲了。

秦玲把小羊倌藏在院落的草堆里,嘱咐说:“你千万别出来!”孩子恐惧地点点头。

谁也不知道草堆里还有一个人,那是陈玉坤专员。

秦玲藏好小羊倌,她背着药箱,抻了抻衣服,捋了捋黑发,庄重地去救护伤员。她跑到袁中住的院落门前,看到王瑞厅长倒在墙边。秦玲放药箱,在抢救奄奄一息的王瑞时,两个敌人淫笑着向她扑过来。秦玲突然举枪射击,枪没有打准,子弹从敌人身边飞过。前面的敌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后面的敌人向秦玲射击,秦玲一声惨叫。在枪声中,这声惨叫显得特别微弱。这微弱的声音许文和警卫员听见了:“秦医生——”警卫员就要往外冲,去救秦玲,被许文拉住:“她牺牲了。”秦玲那声惨叫,深深地印在他们心里。声音早已消失了,只有枪声,可那声音还萦绕在他们耳边。

秦玲的身上被7发子弹穿透,她那端庄、苗条、纯洁的身躯被血染红了,年轻的生命结束了。但她依旧是那么庄重,那么平静,那么美。

黄永终于看见了集结在南沙坨的骑兵连。他下马跑到穆文庆跟前,急切地:“穆连长,首长们被敌人包围了,情况十分危险,你们赶快去营救!”

穆文庆问:“你是哪部分的?我不认识你。”

黄永愣住了,他愤怒地问:“你不认识我?你认识不认识干部团首长?首长被敌人包围了,你应该不应该出击营救?”

“应该,可是我们情况不明,不能盲目出击。”

黄永愤怒地质问穆文庆:“有什么情况不明,首长被敌人包围在院子里,你还要什么情况?”

穆文庆冷冷一笑:“你不要发脾气嘛!敌情不明,我们不能盲目去送死啊?”

“你的任务是不是护送首长的?”

“是,我们根据侦察员的报告,国民党正规军一二千人,我们两个排六十几个人,怎么去营救?”

黄永无奈地缓和了语气,恳求地说:“穆连长,我们4个人奉首长的指示,拼着性命冲出敌人的包围,请求你们出击营救首长,我们那3个人都牺牲在路上——”他难过地说不下去了。

“你们4个人就冲出你一个?就可想而知了。”

黄永向前迈了两步,突然一把把穆文庆背的卡宾枪夺过来。

穆文庆没有想到许文送给他的枪,被小黄夺回去,他一愣,问:“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这枪是消灭敌人的,你这个怕死鬼,要枪干什么?”

“我不怕死,怕死不参军。你想想,那么多敌人。我们六十几个人,不但营救不了首长,六十几个人的生命不是白送吗?”

黄永指着穆文庆:“首长们的后果你要负责。”黄永上马,回过头来:“姓穆的,你等着军事法庭审判你。”他拨过马头飞奔而去。

穆文庆望着黄永的背影,他心里很矛盾:不出击营救首长他有罪,将要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出击不但营救不了首长们,还要付出六十几个人的生命。两个排怎么能和一千多敌人对抗?为了保全六十几个人的生命,他没有出击营救。他等待着军事法庭对他的审判。

黄永在接近村头时牺牲了。

许文、袁中、丁瑞山以及警卫员和勤杂人员退守在3间土屋里,他们用驳壳枪封锁着窗户和屋门。窗户被打碎了,他们用马褡子垒在窗台上,这是他们惟一的工事。敌人的机枪猛烈地向房屋里扫射,房屋的墙壁上弹孔累累。敌人上了房在刨房顶,顶棚上的土“哗哗”地往下落。

丁瑞山对许文和袁中说:“他娘的,骑兵是来不了啦,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守,直到最后牺牲,一条是我们拼死突围。我们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也不能再等骑兵连了,敌人很快把房顶刨开啦!”

“突围!”许文和袁中的声音。

许文:“再检查一下,有没有没烧的文件。”他问丁瑞山,“小苏怎么办?”

“他在沙沟里,也许没事。”丁瑞山指定警卫员和勤杂人员,“你们3个人负责掩护许部长和袁主任,其他同志拉开距离。”

许文:“不,谁也不要掩护我!”他看3个人没有回答,加重语气:“这是命令!”他指着警卫员说,“我命令你们,一定要活着冲出去!你们还年轻。”

丁瑞山:“外面敌人的火力我们不清楚,用手榴弹开路。”

连续不断地投出几个手榴弹,院外一片猛烈地爆炸。在硝烟中,丁瑞山带着勤杂人员,第一个冲出去,紧随着一个接一个地冲出。敌人的火力分散了。袁中和警卫员冲到村街,他和警卫员一起倒下了,袁中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几步,想去拉警卫员,又被子弹打中,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许文和丁瑞山跑散了,他拐进小胡同。当他冲出胡同时,看见土墙上的机枪在射击。他隐蔽在土墙后,连续两枪把敌人射手打死,喷着火舌的机枪随着敌人倒在墙下。许文没有跑出几步,被密集的枪弹射中,他倒下了。

丁瑞山第二次负伤,警卫员扶他跑上土丘。看后面的敌人追上来了,警卫员小田说:“首长,你快走,我掩护你!”

丁瑞山:“把枪给我,你没有负伤,赶快跑!”

“首长,你不要这样,我求求你,快走吧!”

“你是革命军人,要服从命令!”丁瑞山一把夺过小田的枪,“你快走。”他向冲上来的敌人射击,前面的敌人倒下,后面敌人看见前面的倒下,没有上来转身往回跑。

丁瑞山回过头,大声怒吼:“你快走!”

“首长!”小田跪在地上大哭。

丁瑞山把枪口对着自己的头:“你走不走?”

“首长,我走,我走。”小田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向前缓慢地走……

“快走!”

小田再回头时,一颗子弹打中了他,小田倒下了。丁瑞山踉跄地走过去,见小田负了重伤,昏迷过去。他看敌人没有上来,他勉强地背起小田,一拐一拐地走下沙丘。走到小溪边时,小田醒了,他知道,他说什么首长也不会把他扔下。这里到处是敌人,他想的是首长的安全。他看丁瑞山满脸是汗、是血。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首长,放下我,歇一会儿。”丁瑞山确实走不动了,他放下小田,大口喘气。

“首长你赶快走吧,这四处是敌人。”他看丁瑞山没有说话,在大口喘气:“首长,我渴……”

“你等着,我去弄水去。”丁瑞山拐着腿走到小溪边,没有盛水的东西,他把帽子摘下来,装满水用双手捧着。正在转身时,听身后一声沉闷的枪声。丁瑞山一惊,他突然意识到小田为了他的安全自戕了!他望着小田的尸体,手中的帽子落下了。

他们不是父子、不是亲兄弟,没有血缘关系。是同志、是战友、是我军中的上下级关系。在战争年代,他们共同想的是消灭敌人,没有别的。血和生命都系在战争的胜利上。

敌人走了,我从老大爷的土房里出来时,硝烟已尽,小村被洗劫一空。我看到土墙上印着深深的弹孔,一片片凝结的血浆。到处是累累弹痕,到处是斑斑血迹,到处是烈士的尸体。我看到了在矮墙下坐着的许文部长和躺着的袁中主任,他们胸前血肉模糊。我既恐怖又惭愧,因为这场战斗我是躲在老大爷的土房里,心里羞愧,感到对不起这些首长,对不起这些牺牲的同志。在大院里,我看到蜷缩着的何千的尸体,他的眼镜碎在头前。我蹲在他尸体旁悲痛地大哭。我哭、我喊,都抹不掉我心里的羞愧,洗刷不掉我的耻辱。

何千参军后曾受过委屈,我俩的家住得很近,在参加赴前线慰问团时,我们俩是一起离开家的,我妈妈和他妈妈一直把我们送到学校门口,看着我们上了大车。我妈妈特别嘱咐何千,让他照顾我,说我不懂事,没有出过门。没想到他牺牲了。

秦玲面朝着蓝天,她依旧是那么庄重,那么平静,那么美。微风不断地撩起她乌黑的短发,遮住那正值豆蔻年华、已经失去青春光泽的面容。

在房顶被刨开的房屋里,阳光从那屋顶的洞中直泻在孟昭云、邓民的脸上。小羊倌蹲在炊事员老刘的尸体旁在哭喊:“爷爷——姑姑——”孩子是想把爷爷、姑姑喊回来,但他喊不回来了。

这场战斗纯属遭遇战。敌人是从围场撤退的,假如哨兵不开枪报信,也可能敌人就过去了,但这只能是假设。

丁瑞山两次负伤,是干部中惟一突围的。陈玉坤专员是在敌人走后,和小羊倌从草堆里出来的。人们对我和小羊倌没有议论,而对陈专员的行为,有前后两种不同的说法。前者认为,他怕死保命,在与敌人遭遇中,不敢面对敌人拼搏。后者认为前者是思维方式封闭,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尤其是在敌人没有发现的情况下,隐蔽起来,保存一份力量是对的。否则,不但消灭不了敌人,也救不了被发现者,还要被敌人的枪弹打死。陈玉坤专员既没有被俘,也没有叛变,能说他什么?但是,当他看到和他朝夕相处的这些同志的尸体时,会不会也有羞愧?会不会有所自我谴责?我想:他会有的,但他毕竟是这场战斗的幸存者。

当地群众把烈士的尸体掩埋了。黄土坡上排列着47座坟墓,坟墓前没立墓碑,掩埋烈士的群众谁也不知道烈士的名字。

50年后,在一眼望不断的沙丘上,站着一位佩戴中将军衔的中年人。他望着连绵起伏的沙丘,望着那残墙断壁,望着没有人烟的小村遗址。小村被沙漠吞没了。50年前那47座坟墓,早已被风化,早已被风沙埋没在茫茫的沙漠中了。他站在沙丘上脱下军帽,大喊:“爷爷,姑姑,小羊倌来看您们来了!”

这声音在广袤千里的草原上空回荡。

小羊倌在战斗部队锻炼、成长起来,成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员。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