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红印花

秋夜高爽,苍穹晶莹透剔,满天星星似乎送来另一个宇宙的光亮。林鹤独自站在花园里,仰望着天空。湿漉漉的空气涤净他的肺腑,大脑因供氧充分而显得格外清醒。秋虫低鸣,声音哀婉幽怨,使人想起远山寺庙的风铃。一弯新月峨眉般地细长,却明晃晃挥洒出一片银毫,透过葡萄架,在地面画出斑斑斓斓的花影。满院飘荡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这是大自然身体的气息,林鹤唤着它,心便受到了感动。夜深人静,林鹤又失眠了。他索性到楼下花园里,细细品味这秋夜的景致。

最近的日子,出乎意料的事情接踵而来,使林鹤无暇思考。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倒是一个难得的空隙。他静下心来,让思维自由翱翔。与雪子结婚是一个重要的决定,他心中现在还荡漾着激情!过去雪子一直让人捉摸不定,林鹤时常感到疑惑;当雪子吐露真情,说出了杀人经过,林鹤反倒定下心来,与她同舟共济。他确实爱她。只要想到雪子可能毁灭,林鹤就不寒而栗!他企图用他们的婚姻拯救雪子,使她有勇气走赎罪之路。雪子接受了这个建议,林鹤觉得这桩婚姻更有意义。

快要结婚了,快要做新郎了,林鹤有一种新奇的感觉。他回忆起初见雪子的那个下午,阳光如万道金针刺入肌肤,雪子穿着黑衣黑裙站立在邮市里,美丽的脸庞上一片迷惘神情。当时林鹤就有一个印象:她像浓雾中一只迷途羔羊。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命运之神就在这一瞬间,将他和她拴在一起!雪子性格深处有一种迷人的丽质,那不是单纯的东西,它复杂多变,甚至有些妖媚,但归根结底还是美好的,令人心醉的。林鹤感觉到它,被它深深吸引。不知怎么,林鹤想起雪子脚心两块红斑,那指甲大小的红润的斑痕,最叫林鹤难忘。脚踩红云,雪子是这样说的。那天晚上,她的雪白的脚趾在台灯下像精灵一样舞动,述说她奶奶和她的遗传性精神病,使林鹤极为震惊。但是,林鹤怀疑她是否真有这种疾病,从各方面来看,雪子都是一个正常的姑娘。她唯一的一次精神病发作,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透露出她的不寻常的经历,二是打破了林鹤的性压抑。这里面分明包藏着理智和聪明。现在想来,雪子以她逃亡者的身份,不得已编出精神病、遗忘症之类的谎言,来躲避别人的盘问。从某种意义上说,雪子是非凡的,她能满足林鹤微妙、复杂的心理要求,而这一点普通女子很难做到。她有一种特殊的素质,与林鹤内心息息相通。

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很不寻常。和雪子结婚后,她就要去投案自首,新娘将在监狱中渡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林鹤想到这点,心中就隐隐作痛。但他决心用爱情的力量支持雪子,使她能够渡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林鹤知道,只有这样雪子才会充满希望,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他要经常去看她,给她讲美好的将来。他要编选一些邮集,使雪子在监狱中得到美的享受。他要亲自烧雪子爱吃的小菜,买雪子爱吃的零食……噢,如果他能代替雪子坐牢,他情愿自己走进监狱!林鹤明天要和艾律师好好谈谈,问他是否能为雪子作无罪辩护。她是受害者,应该受惩罚的是桃花帮之类的黑社会组织!林鹤还要提防那两个东北人,警惕他们对雪子下毒手。金虎和阿里若能团结起来,倒也不怕他们兴风作浪。雪子走了以后,林鹤会感到孤独,他已经习惯与雪子生活在一起。然而,他可以集邮,雪子一走,他肯定会把过去卖掉的邮票买回来。在琳琅满目的邮票包围中,林鹤不会太寂寞。雪子与邮票之间,似乎有某种替代关系。咖啡厅也要承包出去,林鹤对此类经营不感兴趣。……风风雨雨过去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林鹤相信雪子的归来,会使他们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雪子值得他作出牺牲,他的新生活是从雪子出现开始的。

林鹤隐隐地感到,雪子一直在影响他。他卖掉集存多年的邮票,与她有很大关系。雪子似乎把他从美丽的画面里拉出来,将他推向现实世界。现实世界歪曲悖谬,人们的私利冲突像剑锋伤人。过去他是怯懦的,在邮票中躲避。现在,他有了自信,离开了邮票世界,独自在荆棘丛生的社会上漫游。他在人和事中间发掘美,同时,他把自己对美的感受,对美的追求,用来影响世界。最近的纷乱生活,对林鹤一生来说,有极重要的意义。他仿佛在进行一种实践:离开邮票作为一个普通人,环境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而他又会对环境产生什么影响?

当然,这种实践是有代价的,荆棘时时刺伤他。最叫他不能忍受的是:红印花小字当壹元的失踪!他追寻这枚珍邮多少年啊,甚至做梦也在寻找。好容易从刘书记手里拿回来了,有人却趁他生病之机将红印花窃走!每当他把可能偷邮票的人排列一遍时,他就难受之极,以至于不能怀疑下去。他信任周围的人,与他们亲热相处;在他眼里,他们都是好人。可是,他们中间有一人,竟向他伸出了黑手!刘书记肮脏的躯体化为一堆洁净的骨灰,那只黑手却在继续腐烂。这似乎证明:丑恶永存,丑恶不可战胜。那么,美和善就更应该站立起来,坚韧地站立起来!林鹤虽然深受伤害,却顽强地坚持自己的信念。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呀!他把赤诚的心捧给人们,有人竟在这颗心上踩。而他要对这些人说:“让你们踩吧!”这是强大,这是骄傲!林鹤知道,任何精神力量只来源于两个字:我信。林鹤相信美最终战胜丑,善最终战胜恶。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守住这两个字:一我信!”

在人生的漫漫长夜里,林鹤摸索着,碰撞着,寻找一条自己的道路:他努力在这畸形的世界上做一个完美的人。虽然这几乎不可能,但是他可以趋向、指向这种完美。人像邮票一样,有大量存在的普通邮票,也有红印花这样罕见的珍邮。为什么不做一枚红印花呢?林鹤开始是无意识地,渐渐变为有意识地追求这一人生目标。最近的日子,他越来越坚定;他已经可以丢掉邮票拐杖,在人世间寻觅、追求美。他深深领悟了生命的道:在肮脏混乱犹如一只巨大的垃圾箱的世界里,一个完美的生命存在着,便如一片光明照耀,世界因此而有了价值!这想法最初来源于一个深刻的印象:当林鹤在一堆垃圾下面发现一只信封时,信封上的邮票甚至使整个垃圾箱都变得美丽起来!

已经是下半夜了,秋露无声地降落在葡萄叶上。一只夜乌从空中掠过,栖落在墙角的老杉树上。这棵老杉树有六层楼高,像一座宝塔,在月光下泛出一片银绿颜色。东方的启明星在水杉叶层间灼灼闪亮,犹如一颗巨大的钻石挂在圣诞树上。林鹤在水泥市道漫步,思绪万千,心情激动。他瘦长的身体在地面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略显椭圆的脸庞有一种庄严的神色。飘逸的长发低垂耳旁,细长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远方。他在凝视一个看不见的目标,这目标使他变得神圣起来……

忽然,咖啡厅里有响动。灯光骤然射出窗户,照得林鹤眼花缘乱。大胖打着赤膊,穿着三角短裤,像一个相扑运动员从门口跳出,眼睛还闭着,大吼一声:“谁?”

林鹤走近他,说:“我”。

“啊,你怎么还没睡觉?我以为……”大胖揉揉眼睛,打了长长一个哈欠。那一身嘟嘟噜噜的肥肉,随之颤动不已。

“快进屋,别着凉了!”

林鹤跟大胖走进咖啡厅。他看见吧台前用椅子搭了个临时睡铺,大胖就胡乱睡在上面。林鹤有些奇怪,便问:“你为什么不回家睡觉?”

大胖一面往头上套棉毛衫,一面唉声叹气:“别提了,老婆和我吵架,吵得我心烦,干脆不回去了。还是在老房子里睡得舒服!”

“那你快睡吧,我出去转转。”

“不,不,我睡不着了……我正有心事想找你说说。”

大胖穿好了衣服,关上灯,和林鹤坐在白天办茶座的圆桌旁。他似乎有些不安,眯起小眼睛望着天空。然后叹了一口气。林鹤想问又不好问,只得默默地等待。

“悔不该没听你的话,我去买了十封《熊猫》小型张……”大胖终于开口了,“我老婆为什么和我吵架?就为这事情!我十元一枚买进《熊猫》,八元一枚卖掉,不到一个星期就赔了两千元……唉,赚钱为什么这样难啊!林鹤,我不行,真的不行。所以,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是这样,我手中还有二十万元,是卖房子剩下的钱。我想投资在你这里,在巧遇咖啡厅入个股,你看行不行?钱放在我手里早晚赔光。我老婆也说了:你就不能请林鹤帮帮忙?人家人品好,又会赚钱,哪像你这样混!她说得对,我是混!”大胖说着,就用拳头捶打自己脑袋。

林鹤看见他痛苦的模样,心中不忍。又想到雪子走了以后,大胖倒是管理咖啡厅的合适人选,便说:“你别这样说了,咖啡厅办起来你出力不少,干得挺好。我看这样,你把咖啡厅承包去如何?”

大胖大喜,小眼睛瞪得溜圆:“你这样瞧得起我?我……我把二十万元交给你做承包抵押金!我一定忠心耿耿,帮你经营好这份家当。我喜欢巧遇咖啡厅,这里是我的老家呀!”

林鹤也很愉快。他不计前嫌,帮助了老邻居,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他诚恳地说:“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搞经营我不行,你也是帮了我的忙,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过去虽然不和,现在开始建立友谊也不迟。将来老了,我们不是交往年数最长的好朋友吗?”

大胖激动地说:“对,对,老了我们天天坐在这里喝茶!”

停了一下,大胖又皱起眉头。他的神情中有一种难言的苦恼。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憋在心里。大胖性格像他父亲,粗暴、爽快,有话不说是很难过的。果然,他把头伸到林鹤面前,满脸神秘,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述说起来。

“我在这里睡觉,还有别的目的。我听说你被人偷走一枚珍邮,叫红印花是不是?我很急,我要抓住这小偷!你生病时,我去看过你两次,送刚刚摘下的葡萄。不抓住小偷,我也有嫌疑……你大概怀疑我,过去我对你做过那么多坏事。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决没有偷你的红印花!现在说不清楚,等我抓到小偷,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我已经把这事情告诉了大老黑,他要我协助他,暗中进行调查。我行!告诉你,我写过侦探小说,我一定会抓住偷红印花的人……”

林鹤有些哭笑不得。红印花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这并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有什么用呢?一张邮票不是一部彩电,小偷随便往哪里一夹,就是把小楼翻遍也找不出来。但大胖一片热心,倒很叫他感动,看来许多人为红印花的失窃着急。

“大胖,我们刚刚说到建立友谊,那就应该彼此坦诚,彼此信任。你别为红印花心中不安,我对你说,我信任你。我们是朋友,谁也没有权力乱猜疑。你也不用在咖啡厅睡觉,那样是抓不到小偷的。我相信,时间长了,偷红印花的人自会露出马脚!”

“啊,你信任我!这句话对我来说多么重要……可我不配得到你的信任,有一件事情我隐瞒着,一直不敢告诉你。今天,在这里,我要向你坦白!说出来了,我才值得你信任一小黑是我打死的!”

“果然是你……”林鹤的语调既惊讶,又伤心。

“我也喜欢这只小猫。我嫉妒你有小黑,它跑到花园里玩,我就用砖头砸它。那天,我一不小心砸中了小黑的头,把它砸死了……我把小黑埋在这棵老杉树下,偷偷哭了两晚上。你在楼上、门外唤小黑,我心里一揪一揪的。我想,我真是个坏蛋,应该用砖头砸死我……”

“可怜的小黑……”

两个人提起童年的往事,感情都很激动。那只早已死去的小猫,使他们伤心不已。林鹤不理解,大胖那么喜欢小黑,怎么忍心害死它呢?嫉妒心达到毁坏一切的地步,实在是可怕!不过,大胖既然坦白出来了,就应该原谅他。一个人坦白童年的恶行,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人为什么总是以强欺弱呢?假如我们从小就亲如手足,那该多好啊!可是,我仗着块头大,家庭出身好,老有一种优越感。我欺侮你时觉得十分开心,哪里想到有一天我会惭愧、懊侮呢?”

“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

“不,这里面有一种哲理。我现在常常琢磨:做人不能把势使尽,哪一天你变得弱小了,连退路都没有!”

“来吧,我想看看小黑埋在哪里。”

林鹤和大胖站起来,走到老杉树下。大胖费力地蹲下,用手拨开枯叶浮土,树根旁露出一块圆形石头。大胖说,这是他为小黑做的墓碑。林鹤也蹲下,抚摸那粗糙的石头。一阵寒意渗入他心脾,他仿佛又听见小猫凄惨的叫声。大胖垂着头,呼哧呼哧喘着,为自己几十年前的残酷行为感到羞愧。

月牙隐入云彩,星星也开始模糊不清。东方呈现鱼肚白色,光线却比深夜更为暗淡。马路上响起送奶工人搬运奶瓶的叮当声。偶然有行人走过,声音嘹亮地咳嗽着。空气新鲜湿润,老杉树在黎明时散发出阵阵清香。林鹤握住大胖的手,他们在惨死的小猫坟前,建立起童年时代就应该建立的友谊……

林鹤嘱咐大胖回屋睡觉,自己却仍无睡意。他想,先去跑步,回来吃过早点,再小睡一会儿就行了。他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开门进屋。走廊小灯亮着,柔和的光线照在猩红色地毯上。林鹤换好运动衣,球鞋,准备出门。这时,雪子发出一声惊叫,林鹤急忙来到床边。雪子翻滚着,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嚷。她在做恶梦!林鹤轻轻地拍她,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她安静地睡着了。可怜的雪子,她在梦中也摆脱不了恐惧。

林鹤注意到床头柜上的烟缸,细长的过滤嘴已经将它填满,雪子显然也一夜没睡。她在想什么呢?抽那么多烟,一定是心思重重,脑子里为什么事情激烈斗争着。林鹤看看烟缸,看看雪子,心头又掠过一阵不安!他忽然产生一种预感:雪子的结局可能出乎意外,完全不像他安排好的那样发展。

林鹤久久地看着雪子,将她红润的嘴唇、长长的睫毛,浅浅的酒窝,反复印在脑子里。这一刻,他将牢牢记住。他怕失去她。这个姑娘很快就要成为他妻子了,但他为什么没有和妻子在一起应该有的安稳、踏实的感觉呢?他关上台灯,在黑暗中宽慰自己:这是特殊情况下产生的印象。等灾祸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而,他仍然无法抹去心头的忧伤!

林鹤来到康泰路上。他富有弹性地跳跃几下,然后像往常一样,向东方跑去。忽然,他感到全身不舒服,那是直觉向他发出的警告!他回过头,往马路对面瞟了一眼,发现有两个人背靠法国梧桐树站着,目光阴沉地注视着三楼的窗口。他们是巧遇咖啡厅的常客:骆驼和山羊。林鹤继续向前跑,心脏敲鼓似地咚咚直跳。他从没见过这两个人,但他立即就从他们身上闻到危险的气息!

桃花帮杀手老六、老七追踪到巧遇咖啡厅,这是雪子说的。假如老六、老七就是这两个人,他们大清早站在这里干什么?雪子出门撞见他们,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会不会冲上楼去?……林鹤心中涌出一连串问题,他无法解答。但是,毫无疑问,这两个家伙就是威胁雪子的凶神!林鹤转了个圈,缓缓地向骆驼和山羊跑去。

两个东北人早就认识了林鹤。他们见林鹤迎面跑来,就把目光转移到别处。小个子递给大个子一根香烟,自己也叼了一根,大个子弯下腰来为小个子点火。就在这时,林鹤跑到他们面前。他的脚步渐渐放慢,最后完全停住了。他用平和、安祥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并不说话。外人看来他举动有些奇怪。

骆驼和山羊被林鹤盯得不自在,脸上有了焦躁的神色。他。们转过脸与林鹤对视,骆驼的目光凶狠,山羊的眼睛阴冷。但林鹤却不退缩,照样温和地看着他们。骆驼向林鹤脸上喷出一口香烟,青蓝色的烟柱准确地封住了林鹤的眼睛。林鹤挥挥手,从容地将烟雾拂去。他们这样僵持了许久。

“你看什么!”骆驼低吼一声,他终于先开口了。

“请不要作恶。”林鹤诚挚地说道。

“什么?”骆驼吃惊地问。

“请不要作恶。”林鹤提高声调重复了一遍。

“你小子疯了!我们站在这儿,惹着谁了?你胡说什么作恶,找碴儿还是干啥?欠接!”骆驼暴怒地喊着,魁梧的身体绷得铁硬,手握成拳头,骨结咯咯作响。

山羊用眼神制止骆驼,又转向林鹤,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有话讲明白点儿,省得发生误会!”

一片桔黄的梧桐树叶飘落下来,正好落在林鹤头上。林鹤捏住叶梗,将这片叶子拿在手里。他十分镇静,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来干什么。我不希望发生悲剧,那样对谁也没好处。你们要找雪子,但雪子已经有路走了。是的,她要走自己的路!你们回去吧,过去的事情该结束了。我说请不要作恶,就是劝你们打消自己的计划,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不要妨碍别人走正道,不要行邪恶玷污社会!”

山羊问:“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样教训我们?”

林鹤说:“雪子已经把一切都对我说了。我告诉你们,雪子就要和我结婚,我是雪子的丈夫,你们有事可以找我。她欠你们的债,我还!她遭到什么人的欺侮,我来报仇!她是我的妻子,我很爱她。你们理解吗?我很爱她!”

林鹤激动起来,线条柔和的脸涨得彤红,蜷曲的头发披散在前额,眼睛闪出异样的光亮。也许是他的话;也许是他的表情,使得山羊和骆驼十分吃惊。

“她要和你结婚?……”骆驼好像深感意外,脱口问了一句。

山羊马上截住他的话头,面无表情地对林鹤说:“我们不认识什么雪子,你的话我们听不懂!”

说完,他拉着骆驼朝一条弄堂走去。骆驼似乎咽不下这口气,甩脱山羊逼近林鹤。他的眼睛铜铃一般瞪着,霍霍地射出带血腥气的凶光。

“你不怕死吗?”他阴沉沉地问道。

“不怕。”林鹤平静地回答。他把手中的枯叶,塞进人行道旁的果皮箱里。

骆驼和山羊消失在弄堂口。林鹤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觉得很痛快,这块乌云悬在头顶已经很久了。面对面地较量一下,他们也无伎俩可施。躲在阴暗处的鬼魅,毕竟害怕显露原形。

林鹤活动筋骨,继续跑步。东方已是满天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