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是个难以琢磨的姑娘。
最近几天,阴郁在她身上扩散。林鹤对此很敏感,忧心件件地观察着她。阴郁只是情绪,在阴郁的后面,掩藏着巨大的恐惧。林鹤搞不清这种恐惧是雪子的病态,还是具体的、实在的东西。它感染了林鹤,使林鹤的神经又绷紧起来,就像雪子精神病发作的那段日子。有时候,雪子两眼直愣愣地朝他看,但是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好像林鹤背后有个人渐渐逼近。雪子的脸色会倏地变得煞白,仿佛看见那人高高地举起凶器……林鹤猛一回头,恍惚间真有影子闪过!这种时刻通常是在夜间,林鹤自己也属于神经质类型的人,所以容易产生幻觉。雪子把恐惧传染给他,犹如把致幻剂递给了他,让他制造出种种魔影!雪子始终是个谜。
林鹤曾想送雪子到精神病医院去作一下检查,可是雪子坚决不肯。她一会儿说治不好的,一会儿说自己根本没病。林鹤让她搅得没了主意。林鹤有些奇怪:除了那天晚上,雪子从任何方面看都是正常的。有时她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更像某种性格色彩,或者是表现出内心激烈的冲突。就说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雪子在林鹤做出那种事情以后,很快入睡,再无反常现象。开办巧遇咖啡厅,装修房子,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她指挥,她显示出卓越的才干。一个精神病人难道会这样吗?林鹤向前面楼房白云灵的父亲请教,这位老专家认为,人类精神现象很复杂,假如没有明显症状,很难确定一个人正常与否。他建议把雪子送到他的医院,由他亲自检查。然而这个建议在雪子那里是行不通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雪子发起火来口口声声骂林鹤精神病,她会说:“你怎么了?快去精神病医院检查检查!”闹得林鹤啼笑皆非。林鹤夜里经常失眠,翻来覆去弄醒了雪子,雪子就把他买的镇静类药片拿出来,撒着娇哄他吃。更有甚者,雪子干脆把药片偷偷溶化在牛奶里,睡觉前喂林鹤喝下,倒也一夜安稳。结果,一瓶冬眠灵被林鹤吃去了一半。雪子拿着药瓶格格笑,上下摇晃着问:“到底谁是精神病?”渐渐地,林鹤把这件心事放下了。
但是,最近的情况不对头。巧遇咖啡厅开张了,生意虽然清淡,总也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来坐坐。雪子一直坐在吧台后面,她喜欢做老板娘。有天下午,雪子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几乎一头撞在林鹤身上。林鹤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不说。她的目光叫人吃惊,神秘莫测,缄默而又固执。林鹤仿佛听到了她的心脏奇异的跳动声,那样地猛烈,好像一只刚刚逃脱猛兽利爪的小鹿。林鹤再想盘问什么,却被她脸上的神情吓住了。那种神情是不信任的,甚至是严厉的,任何人都休想让她开口说话。
从此以后,雪子很少到咖啡厅去。她把吧台交给大胖掌管,有事大胖就爬上三楼来请示。她自己陷入了阴郁,常常坐在地毯上,一坐就是半天。林鹤感觉到她的恐惧,如果不是精神病症状,那么就有一种真正的威胁正在逼近。林鹤十分不安。他到楼下转悠,咖啡厅、花园、马路都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林鹤问大胖,那天下午雪子看见了什么?大胖眨巴着小眼睛说:“没什么呀……”
巧遇咖啡厅开张后,花园铁门成了主要通道。铁门上方做了一个拱形霓虹灯招牌,一到晚上五颜六色的灯管就亮起来,“巧遇”二字特别显眼。客人们进门,先是一条葡萄廊,走五六步踏上台阶,就进入咖啡厅。大胖家原来三间屋子,都由漂亮的月门相通。吧台设在正中大胖父亲的房间里。装修豪华,环境雅致,很受一对对恋人欢迎。但是因为开张不久,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林鹤并不在意,人少反而清静。晚上,幽会的男女坐在火车包厢似的座位里,喁喁私语。按照雪子的布置,只是吧台被一排顶灯照得明晃晃的,整个房间不开灯,每个包厢点一支蜡烛。林鹤朝那些昏暗角落张望,烛光摇曳,灯影憧憧,人人面目可疑。
“我这个人一生被自己糟蹋了!”大胖趴在吧台上絮絮叨叨地对林鹤说,“我当过兵,做过工,官也升到副科长,结果下海做生意,什么都丢光了……我喜欢写诗,这是我的最高理想!可是我的诗总是写了一半就丢下,再拣起来看看,自己也不认识了:谁写的?写了些什么?但是新的灵感又涌上心头,我脑子里总有美丽的诗篇……”
靠门边那个包厢里坐着一个人,引起了林鹤的注意。他像电线杆一样瘦长,圆形帽沿拉得低低的,不合时令地穿着一件奶油色风衣,脸色阴沉,看上去像一个盖世太保。他呷着一杯啤酒,若有所思地凝视蜡烛。忽然,他噗地一口气将蜡烛吹灭。整个人陷于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又用打火机点燃蜡烛,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拉长的马脸。他这样做,似乎为了好玩,但脸上表情丝毫没有开心的意思。
“我身上缺少一种素质,而这种素质恰好是你所具备的。我多么羡慕你啊!可是你瞧,我们做了四十年的邻居,直到今天才彼此了解。这不是现代人的悲剧吗?我们还能建立起迟到的友谊吗?”
林鹤奇怪地看着他,这个从小凶神恶煞般欺侮自己的胖子,竟也如此多愁善感。林鹤相信大胖这种情感是真实的,只是不明白它怎样与残酷的、好捉弄人的一面溶合起来。人真是复杂的混合物。大胖似乎非常留恋故居,搬走后天天来这里混。雪子聘他当巧遇咖啡厅的副经理,每月工资一千元。闲人大胖终于有了一个职位,对此十分满意。他身上高干子弟的骄傲,已经收敛起来,就好像一只猎温和地藏好爪子。
林鹤被一个刚刚进门的姑娘吸引住,她匆匆走到电线杆男人身旁坐下,急切地、神秘地低语。林鹤明白了,这个男人一直在等她。他们显然属于关系不正常的男女,除了年龄不相当,男的还特别怕被人认出来。姑娘好像在要求什么,男人不住摇头。
“我想买些邮票,你看怎么样?我家买了房子,还剩下好几十万元。钱总要投资,傻瓜才去存银行!你看我能不能像你一样,一步一步做成邮王?”大胖凑近林鹤问。
“不,现在不要买。”林鹤坚决地说,“现在邮票价格太高了!”
“可是还会上涨,牛司令昨天来说,《熊猫》已经涨到十二元一枚,很快就会涨到十五元……”大胖眯缝着眼睛,目光贪婪而焦虑,像所有赶末班车的投机者一样。
林鹤摇摇头,刚要说话,拳击家阿里从厨房门走进吧台。他颀长的上身探出吧台,在林鹤耳边说:“老板娘叫你上去。赶快!”
林鹤一直坐在吧台外面的高脚圆凳上,这时急忙起身走向右侧房间。这是大胖家原来的客厅,有一扇门通往后门楼梯。咖啡厅生意清淡,这里一片漆黑。忽然,林鹤身后“叭”地一响,声音清脆,分明是什么人吃了耳光。林鹤回过头,只见门口包厢里那位姑娘忿忿地走出屋去,而电线杆男人则捂着马脸,呆呆地站着。他发现林鹤看他,便弯下腰,噗地吹灭了蜡烛。谁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秘密。
林鹤松了一口气。上楼梯时他暗想,至少这个男人不会是危险人物,虽然他打扮得像个盖世太保。林鹤为自己疑神疑鬼感到好笑。楼梯灯一亮,顾阿婆从二楼下来。她夹着薄被、枕头,嘴巴一瘪一瘪地朝林鹤笑。这个老太太非要睡在楼梯下边的走廊上。林鹤将二楼暂时不用的房间做宿舍,安排金虎和顾阿婆住在一起,可是顾阿婆一天也不肯在装修豪华的房间里睡觉。老人的固执谁也无法战胜,林鹤只好由她。她每天晚上紧靠楼梯搭一个小铺,早晨就收起来。现在老人家要睡了。
“阿婆,你就不要睡在这地方了……”林鹤说。
“你的高级房间我睡不着觉,这里自在。”顾阿婆笑呵呵地道。
林鹤退下楼梯帮她放铺。有一张行军床放在楼梯下面角落里,林鹤搬出来支好,铺上被褥,倒也十分简单。顾阿婆坐在低矮的床上,拉住林鹤的手,凑在他耳边用苏北腔说话。
“你这里人多杂乱,阿婆不放心啊!阿婆是你一双眼睛,帮你看门。你心眼好,不防人,哪晓得别人打什么算盘?这楼里有坏人,阿婆晓得,阿婆不糊涂……”
“不会的,不会的。”林鹤笑着摇头,“阿婆你放心睡吧!”
“这里,这里一响,阿婆就坐起来了。”老太太指着床边的楼梯说,“阿婆什么都看得见。昨天半夜里雪子姑娘下楼来,她走得很轻,像一只小猫。不过只要踩在楼梯上,就好像踩在阿婆头上,阿婆马上就醒了。你猜猜她怎么样?她出去了,雪子”姑娘出去了……”林鹤一惊,久久望着顾阿婆手指的小门。他想:半夜三更雪子到外面去干什么?睡觉前雪子让他喝了加安眠药的牛奶,他睡得死沉,对雪子的行动毫无觉察。这么说,雪子的反常不是精神病症状,而是实实在在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惦记着雪子,急忙告别顾阿婆上楼去。
二楼那截云梯已经拆掉,楼梯口十分宽敞。林鹤发现中间客厅那扇门敞着一条缝,等他走到跟前,门竟无声无息地关死了。有又什么古怪?林鹤一拧门把推门进去,正撞上司机金虎。这个矮小的驼背汉子满脸通红,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林鹤疑惑地注视他一会儿,随手把门带上。他想起顾阿婆说过金虎在镇上闯了祸,才逃到上海来的,不免添了几分疑心。
林鹤被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弄得十分恼火。周围疑云密布,他却怎么也看不见真相。焦虑、猜疑把他折磨得心烦意乱。他发现,雪子是如此的重要,他现在整个生活都是以雪子为基础而建立的。雪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经受不住!林鹤放弃集邮,改变了压抑他几十年的生活,为的是追求一种单纯的幸福。他用实验的态度来对待新环境,新事物。但是,归根到底,他还是为了雪子!雪子带来的爱情,雪子扑朔迷离的经历,雪子复杂多变的亮堂的性格,以及那种神秘的、惊心动魄的性爱,都使林鹤如痴如醉。这一切在很大的程度上取代了邮票。试想没有雪子,咖啡厅有什么意义?做富翁有什么意义?不,这将是可怕的,不能想象的!林鹤决心向雪子问清楚:究竟是什么在威胁他们的幸福?
林鹤回到三楼房间里,又有一件事情叫他吃惊:雪子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她不是刚才打发阿里来叫他的吗?林鹤在屋子中央转了几个圈,发现雪子的外衣都挂在衣架上。他沉住气想了一会儿,向卫生间走去。小狗杰克蹲在新铺的大理石地上,冲着墙壁上巨大的镜子呜鸣叫。原先的暗门装修时被这面镜子遮挡起来,隐藏得更加巧妙。但是自从卖了邮票,再没人进过黑洞。杰克反应非常诧异,它咬着林鹤的裤脚,好像要问个究竟。林鹤拉开装着活页的镜子,一按电表箱里的机关,暗门弹了开来。果然,黑洞射出蜡烛的光亮,雪子在这里!
林鹤爬进黑洞,眼前情景使他不敢相信:雪子铺好新褥新被,躺在地上睡着了!原来放邮票的铁箱子,装了许多饼干点心,还有从咖啡厅拿来的洋酒、饮料、矿泉水。在她枕头旁边,还放着圆镜、梳子……她竟准备在黑洞里过日子呢!有一只大号的铁皮箱当了桌子,上面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人头马酒;可怜的雪子,她肯定是一口气喝了那么多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酒瓶旁,是那根她用撕碎的衣服编成的花绳,噢,天呀,她在想什么呢?……
林鹤坐在雪子身边发呆,他不知拿这个醉美人怎么办好。黑洞里空气浑浊,有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凉爽了,这里仍然十分闷热。他把雪子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轻轻擦她额上的细汗。昏黄的烛光照在她醉红的脸上,好像一朵红牡丹。林鹤心中涌起一阵怜爱,盘问雪子的决心又动摇了。真是奇怪:这姑娘身上怎么有解不完的谜?林鹤一层一层往下挖掘,总也挖不到底。他本来已经很了解她了——一个曾经有过不幸经历的精神病女子。可是忽然间被雪子用手一抹,过去的印象全都搅乱了。她究竟是谁?林鹤觉得她既是亲近的人,又是最陌生的人。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它始终紧紧地揪住林鹤的心。也许,正是如此奇特的吸引力,才满足了林鹤长期集邮养成的猎奇、追寻的心理。林鹤回想起雪子刚来时,他用邮票唤醒她记忆的情景,由蝴蝶联想到雪花,由雪花联想到佳木斯……这一切都是多么新奇,多么美妙啊!林鹤可能命中注定要和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多少秘密,他与她显然是天生的一对!林鹤这样想着,一颗心沉静下来。假如雪子欺骗了他,他就原谅她;假如雪子遇到危险,他就用生命保护她。就这样!林鹤俯下身子,在雪子红润的嘴唇上坚定地吻了一下。
雪子忽然睁开眼睛,就像童话里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她仿佛接着林鹤的内心独白,令人惊异地说起话来:“我正在等待这一吻。你原谅我,你信任我,你把我当作生命中一部分,这一吻多么重要啊!”
“可是我还要问你,你为什么要搬到黑洞来睡觉?那天下午你究竟遇见了什么人?还有,你半夜为什么出去?谁在外面?”
“你既然这样吻我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呢?有些事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你刚才吻我时怎么想的?敞开心胸,等待结果,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在一起!对不对?”
“是的。”林鹤脸红了起来,雪子闭着眼睛都能看透他的心思,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他还是不肯放弃努力,继续劝说雪子:“你把一切告诉我,我可以和你共同对付危险!既然我们的心连在一起,为什么你不让我知道内情呢?你这样做,对我也是不公平的。”
“不要问我!我恳求你,不要问了……”
“不!”林鹤执拗地说,“以前你这样说,我都不再问你。可是今天不一样了,我怕失去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
雪子忽地坐起来,头发披散在肩上,用一种绝望的眼光看着林鹤:“假如我说出一切,你就要失去我,你还会这样逼我吗?”
林鹤愣住了:“为什么?这…”…不可能。”
“我告诉你,这是真话!你要我说出一切,就会失去我的。现在只有靠我自己,才能处理好种种麻烦。你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你和我永远生活在一起!”
林鹤沉默了,他心里很难受。
“我们谈谈别的吧,我没事!瞧,我多么快活,要不要和我喝点酒?”雪子吻他,嘴里有一股酒气。
林鹤指着被褥和箱子里的东西问:“难道你要在这裹住?”
“不,这只是我的避难所。我们下去吧!”
林鹤与雪子钻出黑洞。雪子走路时腿有些发软,酒精还在起作用。可是她的脑子那么清晰,不知道她真醉还是假醉。林鹤显然不能再问雪子什么了,郁郁不乐地将她扶上床。小狗杰克重新看见女主人,高兴得在地毯上撒欢,独自又蹦又叫,活像个精神病。
秋风强劲,铝合金窗缝透进呜呜的声响。将军家花园里那棵香樟树,叶子抽打在玻璃上,沙沙拉拉好像猫爪抓划。屋子全被地毯、壁毯包裹着,显得格外温暖。雪子伏在林鹤胸脯上,看着装修精美的小屋发愣。从她痴痴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对这里的一切深深地眷恋着。
“哦,我小时候做过这样的梦,在,个安静的小屋里,我趴在爱人的胸前,地下有一条小狗……”雪子喃喃地说。“梦想可以成真,你说是吗?”
“嗯。”林鹤抚摸着雪子的长发,乌黑闪亮的头发里仿佛充满了生命的汁液。
“你相信命吗?”雪子问道。不等林鹤回答,她又独自说下去:“两个特别合适的人,就像两颗流星,要碰在一起太不容易了。可是我们两个就碰在一起了,这不是命吗?那么偶然,不会再有一次重复。我再活几辈子,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对于雪子讲的两颗流星碰在一起的偶然性,林鹤实在是深有感触!他甚至觉得这种突然来临的幸福是不牢靠的,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他想说什么,雪子却不让他插话。
“可是我还害怕,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你。你相信吗?我比你更害怕!太好运就会招来不幸,人家说有一种毒眼,专门嫉妒别人的幸福。我常常看见这只毒眼!它在黑暗中瞪着我,说:你不配得到林鹤的爱,你是什么样的女人自己还不知道吗?你罪孽深重,心眼恶毒,是个坏女人!”
林鹤对雪子的话感到吃惊,他企图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是不行,雪子已经陷入疯狂的自责,她的嘴角抽动着,眼睛痛苦得眯缝起来,说话时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是最坏最坏的女人,卑鄙、下贱,什么坏事也做得出来!我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害人?为什么连你这样好的人也要受到我的祸害?老天,赶快让我死吧!可我又不甘心,抓住你,抓住幸福的梦想,明知不配还要痴心妄想,我是多么自私啊!让我死吧,让我去死……”
雪子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坏了林鹤。他看见雪子一头一头往墙上撞,两手在胸前又撕又抓,完全是精神病人的举动。可是,正当林鹤想着采取什么措施,雪子忽然平静了,仿佛一场短暂的风暴从她心头卷过。她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响。林鹤感到她心里有某种可怕的压力,需要歇斯底里的发泄,才能减轻一些。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宣泄呢?暗藏的危险究竟存在于外界,还是存在于她的内心?
“给我看看邮票,给我讲讲你的好运气。”雪子央求道。
林鹤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那本老货邮册。他留下的珍邮都藏在这本日记簿大小的陈旧的邮册里,每一枚珍邮都有一段不平常的故事。闲时,他经常和雪子躺在床上欣赏,把邮票的故事一段一段讲给她听。雪子对这些邮票百看不厌,对这些故事百听不厌。现在这正是平定她心情的良药。
林鹤一讲起邮票,就会全身心沉浸进去。唠唠叨叨的叙述充满了激情,好像一位将军回忆起硝烟弥漫的战场。集邮并不总是寂寞孤独,方寸邮花常常带来奇遇和惊诧。林鹤在漫长的集邮生涯中,曾有两次意外的收获,完全可以说是奇迹。林鹤告诉雪子,两次奇迹都是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作为“垃圾瘪三”,文化大革命可是个好年头,垃圾箱里的东西特别丰富。单是大字报、传单就提供了大量废纸,更不用说抄家物资的残片剩货了。混乱的秩序、疯狂的行为使许多人惶惶不可终日,意想不到的事件常常打乱人们的生活规范。于是,许多平时保存得很好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流失了;而垃圾箱里则不可思议地出现种种宝贝。这是垃圾瘪三的黄金时代,林鹤也鸿运当头。有一天,他在南海路一个垃圾箱里拣到一本邮册,邮册整整齐齐插满纪特票,《梅兰芳舞台艺术》、《牡丹》等珍贵的小型张一应俱全。最叫林鹤吃惊的是里面有两张连在一起的“蓝军邮”!这种军人贴用邮票,因为没有流通就被中央取消了,存世量极少,珍罕程度在新中国邮票里手屈一指,可谓“新邮之王”。林鹤抱着邮册在马路上狂奔乱跑,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遇到这种奇迹!他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回家,瘫倒在床上……
“瞧,这就是蓝军邮。两张连在一起叫作双联,比单枚的更加珍贵!?”林鹤对雪子说。
这是普普通通的邮票,丝毫没有奇特之处。天蓝底色,长方形状,上半部分有一个圆徽图案,印着一个五角星,五角星中央有“八一”字样。下边是几行小字:“军人贴用”、“中国人民邮政”、“800圆”。四个边角镶着花边图案,也十分平常。雪子只对“800圆”面值感兴趣,以为它发行时就比别的邮票贵。林鹤告诉她,这是五十年代初的旧币,只合新人民币八分钱。那么现在值多少钱呢?单枚“蓝军邮”已经达到六十万元,创下新中国邮票在拍卖会上的天价!像林鹤这种双联蓝军邮,价值更是无法估算。蓝军邮从八分涨到六十万元,四十年涨了近八百万倍,这速度是任何邮票都不能比拟的!
雪子愉快起来,她搬着手指算算,惊叫道:“你那天在垃圾箱里拣到几十斤黄金啊!”
林鹤翻过一页,这里是四枚连在一起的《祖国山河一片红》,集邮术语叫四方联。四枚邮票还带着两条纸边,是整版邮票的一个角,特别有价值。林鹤对雪子说,集邮人士都管它叫“红票”。你看,画面一片红光闪耀,工农兵三个人物雄赳赳地在邮票下方露出半截身体;上方是中国地图,鲜血似地一片红色。但是,你仔细看,地图右下方的台湾岛,却是白色。故事就出在这肉眼难辨的一点点白色上。一九六八年造反派砸烂原政府机构,在全国三十个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为庆祝这一新型权力机构的诞生,邮政当局印刷了纪念邮票《祖国山河一片红》。但是邮票尚未发行,中央的极左的人(传说是江青)就出来挑剔毛病了:台湾为什么是白的?祖国山河一片红,台湾不是祖国一部分吗?可是,台湾没有成立革命委员会,甚至还没解放,怎么能印成红色的呢?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但又无法解决,只好将邮票销毁。然而通知下达时,有些地方邮局已经售出部分邮票。这些漏网邮票就在社会上悄悄地流行,成为今天名气大、价格贵的“红票”……
“快讲讲你是怎么得到这四枚红票的?”雪子忘记了恐惧,眼睛里洋溢着好奇的神采,脸庞又变得洋娃娃一样充满稚气。
林鹤看见雪子的变化,十分高兴,更加起劲地说着他的传奇经历。一九六九年春天,他拣到一只铜质破脚炉,卖得二十元钱,这可是一笔大收益啊!林鹤兴冲冲地来到南京东路邮电局,想买一些《毛主席诗词》。还没走进邮局大厅,门口有个瘦子拉住了他。那瘦子鬼鬼祟祟地将林鹤拉入一条小弄堂,说有邮票要卖。林鹤问他什么邮票,让他拿出来看。瘦子四下张望着,拿出了这个红票四方联。林鹤当时惊喜万分,简直爱不释手!可是林鹤担心他的钱不够,那瘦子也贼眼溜溜地瞅他,看他喜欢决心狠狠斩他一下。“多少钱?”林鹤问。瘦子鼓足勇气,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二十块!”林鹤不假思索,立即把钱给了他。那人拿钱就走。林鹤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怎么会那么便宜呢?这家伙根本不懂邮票!林鹤喊了一声:“喂,这邮票是你偷来的吧?”那瘦子撒腿就跑,一眨眼就消失在小弄堂拐弯处……
雪子格格地笑,笑出了泪花:“原来是个小偷!……这小偷和我一样,只当邮票是。份钱一张。四张邮票约二分,要你二十元还是狠狠斩你一刀呢!哈哈……”
林鹤也笑弯了腰。他们一边笑一边接吻,刚才布满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雪子娇媚地搂住林鹤脖子,夸赞他的运气好。林鹤则说两次奇迹加起来,还不如巧遇雪子这一桩事情的运气好!
林鹤还想讲讲追寻红印花的故事。但是,雪子忽然睡着了。她的神经松驰下来,就像林鹤吻她一下蓦地醒来一样,现在她直接跌入了梦乡。林鹤独自欣赏了一会儿邮集,心情也平静了。他把邮集放回抽屉锁好,关灯躺下。
林鹤想着雪子的事情,久久难以入睡。他独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疑云又爬上心头。他翻了几个身,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这种恐惧是无来由的,仿佛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而他又凭直觉看见了这双眼睛。这时,雪子说起梦话来。她动了一下,先是含混的,唔唔噜噜听不清楚。然后,她令人吃惊地说了一句话,特别清晰,特别响亮!这句话的内容和屋子里漆黑的空间构成一种奇异的氛围,使得林鹤毛骨悚然……
她喊:“你要小心那只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