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废太子-隋唐萧皇后传奇

“不是跟你开玩笑。”杨广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说,“这一夜我都在想,怎样才能让你做皇后。”萧妃一下子从杨广的怀里挣脱出来:“那……那么……大王是真的想……”

时光如白驹过隙,平陈之后转眼间十年过去了,晋王杨广在扬州总管任上也度过了十年光阴。

晋王杨广本来就对这片水乡泽国有些依恋之情。因为在他心灵深处那蓄存已久的的希望似乎还很遥远,甚至还可以说很渺茫。既然是这样,那就不如暂且不想。

而就在这时候,杨广听到了最近在皇宫里发生的几件事,确切地说是有关皇太子的几件事,让他久存心底的希望之星又开始渐渐地明朗起来,就在那一瞬打消了久居南国的念头,他看到自己的宏图大业是在北方,在长安,在森严而又辉煌的皇城里面。

在总管府的众多属官里,杨广对张衡甚为信任。张衡幼怀志向,才思敏捷。他十五岁入太学授业。开皇初年,被文帝拜方司门侍郎。杨广出藩并州时,张衡即拜放并州总管掾,后来又随扬广来到广陵,成了扬州总管掾,许多年来一直跟随杨广,既是晋王的属员,更是他的密友。

就在杨广调任扬州总管的时候,文帝曾有旨意,特允许他每年进京朝见一次。这样一来可以让他专心做好扬州任上的事情,二来又免去了有事必朝的千里迢迢劳顿之苦。杨广对父皇的关爱和用心甚为感激。但作为崇高仁孝的晋王,每逢重要节令和岁末年终,他都要派官员带上许多南国的丝绸珍宝及各贵特产,进京问候一下父皇母后和文武大臣。而每每担此重任的官员就是总管掾张衡。

这年岁末,即开皇十八年的年末,张衡又一次为晋王完成了进京朝贡皇上皇后和文武百官的使命,回到了广陵。

以往张衡自京城回到扬州总管府上复命时,总是与晋王说一些皇上皇后的身体起居,以及文武大臣收到礼物之后,对晋王感谢赞扬之类的事。而这一回见到晋王,行礼问安之后,张衡却选了一个新的话题。也许,张衡早已知道晋王对此话题更有兴趣。他说:“大王,依下官之见,你应该尽快早作准备,去京都朝见皇上皇后。”

“哦?”杨广心里诧异。他没想到张衡会开门见山地说到朝见一事,因为他每年进京朝见都是在五六月间的暮春初夏时节。那时候北方的严冬已经过去,而炎夏的酷暑和秋天的大风尚未来临,是最适宜北上的时候。久而久之,已成惯例,张衡更该知道。杨广问道:“总管掾,此次进京,莫不是听到了什么关于本王不利的消息?”

张衡微微一笑:“大王,这回你可说错了。正好相反,这次下官进京,所听到的都是对您有利的消息。”

“噢,真的吗?”杨广内心有些激动,“总管掾都听到了什么情况?”

张衡收敛了笑容,压低了声音说:“朝中文武都纷纷传言,皇帝陛下已对皇太子失去宠信。甚至有人猜测陛下正在思谋着另立……”

杨广摆摆手,止住了张衡后面的话,说:“事关大隋基业,你我都不可胡乱猜测。”

张衡但知言语有失,忙低头称是。

杨广又说,“凡事无风不起浪,你听到的那些纷纷扬扬的传言,一定是由什么事情引起的吧?”

“正是如此。”张衡答道。接着,他向杨广讲述了这么一件事。

依据惯例,每逢冬至,朝中百官都要入宫朝贺皇上,进献贺礼。这年的冬至,文武百官朝贺之后,又结队去了太子宫。皇太子杨勇身着礼服,大陈乐队,在东宫外热热闹闹地迎接百官,仪式非常隆重。

这事传到文帝杨坚那里,龙颜大为不悦。第二天早朝,文帝面对群臣正色道:“昨日冬至节,朕听说百官相率朝见东宫,不知道这是遵循的哪朝规制礼仪?”

殿下一时无人应答。少顷,尚书仆射高熲出列奏道:“陛下,百官去东宫应为祝贺,不应用朝见一词。”

“是吗?”文帝冷冷地反问道,心中不免有些反感。他认为殿下群臣之中,无论是谁出来为杨勇说话都情有可原,惟独你高熲不该出头。因为高熲的儿子已娶了太子的女儿,两人就是儿女亲家。看来高熲是自恃功高权重,竟连这些嫌疑都不顾忌了。文帝想,既然你无所顾忌,朕也就不给你留面子了。于是说道:“既然是节日祝贺,按常理应该是三三两两,至多也不过十个八个的相随同行,而且是陆陆继继,你来我去,随便哪个时辰都行,为什么百官同时集合起来列队同行?是有人征召,还是巧合?为什么太子还身穿礼服,鼓乐喧天地迎接百官?这又是哪国的礼制?”

皇上这连串的发问,殿下群臣鸦雀无声。

文帝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观察了一眼殿下群臣面色,一个个都诚惶诚恐的样子,高熲也耸了一下眼皮。于是他提高了嗓音,大声说道:“自古以来,朝纲礼制等级森严,上下内外有别,君王臣属才不至于混淆。太子勇虽然将继承大位,但目前仍是朕的臣子。正冬节令,文武百官列行朝贺东宫,不合朝廷典章制度,应当立即停止。下不为例,如有违者,一律按谋反问罪。那时候,朕就不管他与太子有何关系了。”

群臣听得明白,这最后一句显然是有所指。接着,文帝又道:“当然,擅以礼乐迎接百官是太子之过,朕自然不免追问教训的……”

听了张衡的讲述,杨广沉呤半响,心中暗暗思忖:依父皇的脾气看来,对于太子已不是有些不信任,而是心中早已有了猜忌。他自思自叹着说:“唉,单就这件事而论,太子也是做得有些过分了,其实对他自己也不利,比如高熲……”

“大王说得很对。”张衡接过话茬,“乐队受贺一事过了没几天,陛下传旨,挑选宗卫侍官充实皇宫禁卫,一下子就从东宫禁卫中选了一批精悍校尉。这回又是高熲急急奏道:‘若皇宫尽选取强者,恐怕会使东宫禁卫力量太弱了。’陛下一听更是恼火,说:‘朕随时行动,禁卫必须雄毅。太子毓德东宫,左右何须强武?’几句话便把尚书左仆射呛得额头冒汗,垂头丧气地退下。大王您想,这怎能不让人猜疑太子与高熲大人串通一气呢?”

杨广一拍大腿,似有感慨地说:“唉,这个高熲,怎么这么不看眼色。他果真以为功高可以震主吗?嗨,总管掾,刚才说的这些事,与你开始提到的要本王进京相见又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张衡笑道:“大王一世聪颖,不要假装糊涂,还非要下官说出来吗?”

杨广仍然是摇了摇头。

“大王,依下官之见,若皇帝陛下真的思谋废立之事,那最有希望立为太子的就是———”张衡说着,伸出右手的食指指了指杨广。

杨广慌忙伸手将他的手指按下,说:“太子废立是大事,只有父皇可以言说,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可以胡乱猜测。”

张衡道:“这些道理下官自然明白。不过大王,人生之中要成就几件大事,就要有成大事的时机。机遇到了,立刻伸手抓住,事就成了。若稍有疏忽犹豫,时机错过了,就会一去不复返。下官以为,目前正是该大王伸手去抓一抓试一试的时候。”

杨广觉得,张衡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好似火镰敲击火石迸发出的一簇簇火星直射自己的胸膛。腹内仿佛有一堆干柴,哪怕有一点火星溅上去,定会燃起熊熊烈火。杨广明白,这烈火一旦燃烧起来,是会烧塌苍穹的。所以他一直躲闪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闪,或许这是人的一种本能。

于是他对张衡说道:“咱们俩今天说的话绝不能再和任何人提起!”

张衡点头道:“大王尽管放心。下官跟随大王多年,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自己心中还是有数的。”张衡的确心中有数,因为他早已看出了杨广心中想着什么。

这一夜,杨广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的睡意,心里似有一股激流在奔腾汹涌。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胸中那堆干柴已经点燃了,火苗上窜,直燎得他喉干舌焦。

反正是睡不着,杨广索性坐了起来,拉过一条棉被围在身上。

萧妃也睁开了眼睛。其实她也一直没有睡着,听着杨广翻来覆去地折腾,她也似乎有了某种感应。此时见他干脆坐了起来,自己也不想再装睡,禁不住问道:“大王,你今天怎么啦,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吧?”

“也没什么事,就是睡不着。”黑暗中,杨广淡淡地答道。

萧妃掀开被子,披衣下床,摸索着点燃了一盏灯,又回到床上陪杨广坐着。昏暗的灯光里,她看到丈夫脸上那凝重、痴迷,似乎还夹杂着内心难以掩盖的激动。她故意试探着问道:“要不,我去叫柳惠过来……”

“唉!看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杨广打断萧妃的话,说“在你们女人眼里,男人到了夜晚除了寻床弟之事就再没有什么可想了,对吗?”

萧妃摇摇头道:“大王可真是冤枉妾妃了。我是见大王满腹心事又不想对妾妃讲,所以……唉!”

杨广笑了:“爱妃的眼力不错。我不是不想对你讲,是怕把心里想的事讲出来,惊得爱妃更无法入睡!”

萧妃秋波盈盈,冲杨广浅浅一笑道:“妾妃随大王这么多年,虽没见过什么排山倒海的阵势,耳闻目睹的事情也不算少了。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令妾妃惊恐呢?”

杨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两眼直盯着萧妃,良久,他突然问道:“爱妃,你想不想做萧皇后?”

这下萧妃真的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瓢凉水,浑身猛地一颤,脸色都灰青了,张口结舌地说:“大王,你,你……”

“哈哈哈……”杨广见她这副模样,高兴地大笑起来,展开披在身上的棉被,将她裹进来,说,:“刚才还说没有什么能吓倒你,看,只一句话,就把你惊得这副模样!”

萧妃难为情地说:“真没想到大王会拿这样的话跟妾妃开玩笑。”

“不是跟你开玩笑。”杨广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说,“这一夜我都在想,怎样才能让你做皇后。”萧妃一下子从杨广的怀里挣脱出来:“那……那么……大王是真的想……”

“不错,我是想做皇帝,继承父皇的大业!”

“那皇太子……”

“当然,我得先取得皇太子的地位,才能继承皇位。”

“不,不是。我是说,父皇陛下早已立杨勇为太子多年了!”

“事在人为,凡事都是可以改变的,所以,我一直在想———”杨广对萧妃讲了张衡在京城里听到的事情,以及要他进京朝见父皇的想法。

“我觉得张衡说的有道理,应该去京城里看看。”杨广继续说,“当然,事关天下安危,父皇即使有什么想法,时机不成熟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的。不过,我想可以从母后那里或多或少地听到一些消息,探得点风声。父皇母后号称宫中二圣,有什么大事总是一起商议,拿出决断。再说,父皇能当着朝中群臣严责太子的过失,很有可能还是受到母后的影响。”

萧妃听了这番话,情绪稍稍有点稳定,她轻轻地说:“妾虽然也生在帝王之家,却自幼生长在乡野民间,见识短浅,更无城府,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妇道人家。幸是天降荣华富贵,我们夫妻也恩爱甜美。妾妃原想,此生能得这般境遇就已满足了。大王这些年来,你做过的事情,无论是对还是错,妾妃从来不阻拦干预。今天这事我也不想多说,只想提醒大王,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定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一定要小心谨慎从事,万万不可轻易将自己的心思流露出来。”

杨广心里很是感动,拉过萧妃的手抚摸着:“凡要做大事,都得冒风险的。我也仔细想过,依我晋王才干威望以及对朝廷所作的贡献,都不在皇太子之下,按说继承父皇基业的应该是我晋王,而不是现在的皇太子。对于这一点,我相信朝中文武大臣也不会有异议。可为什么我只是晋王而不是太子。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啊!这种根深蒂固沿袭了多少年的,不看才干功业而传立宗室的陈章旧制,难道就不该改一改吗?”

说着说着,杨广更加激动起来,手都有些颤抖。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这样更会增加萧妃心中的不安,于是他又笑了笑说:“不过,请爱妃放心,我要做就会做成功。目前还不是冒险去做的时候。此次进京,我只是先试探一下父皇母后态度而已。”

萧妃依然喃喃地问道:“不去试探,行吗?”

杨广坚定地摇了摇头,反问道:“爱妃的命相不是母仪天下吗?眼前也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长安,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晋王杨广带着萧妃又一次回到了京城的晋王府。到京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皇宫向父皇母后行朝见之礼。仪式很简单,与往常几乎没有两样。

晚上,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在后宫赐宴晋王夫妻,摆满了美酒佳肴的餐桌旁,只坐了父亲、母亲和他们的次子及次子媳妇四个人。这次见到父皇和母后,杨广与萧妃都有一种明显的感觉,那就是:他们都老了!杨广过去从未想到过,人要老起来会这么快。这回他从父皇和母后身上得到了体验。他由一些细微之处观察到了父皇母后不时显出的龙钟之态,心中不禁黯然。

杨广与萧妃同时端起酒杯,分别向父皇和母后恭诚的敬了酒,萧妃说道:“父皇母后终日为天下辛苦操劳,才有今天我大隋的国泰民安,国家甚幸,百姓有福。不过臣妾以为,父皇母后的安康长寿,才是国家和百姓的最大幸福。臣妾肯请父皇母后千万要保重龙体。”

萧妃的这些话让文帝杨坚十分感动。作为皇上,他每天都会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许多人异口同声祝福的言词。然而,那些都是必须的礼仪使然,而且那如其说是对自己的祝福,倒不如说是对皇权的赞颂,甚至口是心非者大有人在。文帝杨坚觉得,萧妃此时说这些话就不同了。萧妃自幼失去父爱母爱,九岁入宫与皇后情同母女,仁孝恭顺,她说的是心里话,是一个儿媳对父母的衷心祈愿,因而文帝感动。

他微笑着,看着端庄持重的儿媳,说:“儿媳一片仁孝之心难能可贵呀!放心,朕与皇后自然会多加珍重的。不过,自古以来,生老病死在天数,是不可人为的。但是,永保江山社稷长盛不衰却不尽在天道,而是人大有作为的!”

杨广颔首微笑道:“父皇说得极有道理。然而,天下任重,国家道远,全由父皇母后担承,长此下去难免劳损身心。儿臣以为,父皇母后无须事必躬亲,可让太子多分担一些……”

“哼!”独孤皇后打断了杨广的话,“勇儿?他……”

文帝朝独孤皇后举举酒杯,看上去像是邀她一同喝酒,实则是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这些杨广与萧妃都看在眼里。他们都在心里揣测:父皇是不愿让那些不愉快的事破坏了家宴的气氛呢,还是不想让我们夫妻听到由他们亲口说出的对太子不利的话?

“广儿,”文帝放下手中的酒杯,和蔼地说:“这些年你在扬州为政一方,上至州县官吏,下到平民百姓,对你的德才都无不称道啊!”

“父皇过奖了。扬州所辖州县原本就是我大隋富庶繁华之地,这几年风调雨顺,商旅畅通,更显得诸业蓬勃向荣。说到根本,都是父皇圣恩浩荡,佑护天下政通人和的结果。国家大业隆盛,地方才能随之兴旺。这些年来,无论是在并州还是在扬州,儿臣时时谨记父皇的教诲,凡事无不以克勤克俭,体恤百姓的圣训为指导,从中受益匪浅!至于儿臣本身哪里有什么德能才干,不过属员的夸张而已。”

文帝对于杨广的谦虚谨慎非常欣赏,因而更加喜形于色,便道:“朕以为并不尽然。若说下属难免有虚夸的赞颂之辞,那智觊禅师的奏表都是真情实言。”

智觊禅师是江南天台寺的禅师,也是南宗禅的始创者和著名领袖,与杨广私交甚深。文帝对佛学禅宗极为推崇,也非常愿意与人切磋议论。这其中有着很深远的根由。

佛教是自汉朝由天竺传进中国的。到了魏晋时候,由于天下大乱,张扬大慈大悲的佛教顺遂芸芸众生渴望慈悲安宁的心愿,很快流传兴盛起来。尤其是江南,因为梁朝武帝看破红尘,转入佛门,成了一个在位的和尚皇帝,使得佛教在江南一带格外兴旺。不几年时间,各地建起的寺庙就有四百七八十座。寺庙里整天香火不断,烟雾缭绕。

在北方,佛门子弟的运道就不太顺畅了。周朝武帝看到,建盖的一座又一座寺庙占了大片的良田,而一批又一批遁入空门的佛教子弟,原本应该是国家军队中的士兵。佛教的昌盛直接侵扰了农耕和国家防务,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隐患啊。于是,周武帝号令大举灭佛,禁断了佛教。

文帝杨坚代周建隋之后,佛教马上时来运转了。

杨坚就降生在莲花台下,由智仙尼姑抚养长大。他自幼深受佛门薰陶,沐浴着佛法的恩惠,对佛教有着极深的感情。周武帝禁毁佛教以后,智仙尼姑就身着法衣,隐居在杨坚家中,直至病逝。那时,杨坚已官拜隋州刺吏。

更为重要的是,杨坚尚在襁褓之中,智仙尼姑便预言“此儿日后能得天下”,结果真的应验了。他由衷地感谢佛祖的点化。当他登基称帝后,便立即开始报答佛祖恩典:建寺塔,度僧尼,作佛事,写佛经。在文帝的倡导下,佛教在北方又重新兴旺起来。

杨广乃至萧妃对佛教的推崇,当然缘于父皇母后。他在上任扬州总管不久,就在广陵的大召寺设下“行僧斋”。隆重地接受了“菩萨戒”。为他受戒的戒师便是专程从天台寺请来的智觊禅师。受戒之后,智觊送给杨广一个法号,“总持菩萨。”在佛门,这不仅仅是一个法号,更是一项了不起的荣誉。

自此,杨广与智觊不断有书信来往,讨论佛学经典,交流本人参禅悟道的体念。对佛门有利的事,杨广便觉得义不容辞。智觊曾先后请他做庐山东林寺、顶峰寺和荆州玉泉寺的住持,他都欣然接受。而且还将智觊修建玉泉寺的事上奏父皇。文帝亲书玉泉寺额赐于智觊。由此智凯又与文帝搭上了关系。每逢节令,他都差遣僧人进京朝贡。文帝宫中的一卷《玉泉伽蓝图》就是智觊送上的。智觊还常有奏书报来,刚才文帝对杨广提到的奏章便是不久前刚刚报送来的,而且还是专为颂扬杨广在扬州的政绩而写的。

文帝对智觊之言笃信不疑,他更相信做杨州总管的儿子决不会辜负自己。兴致所及,他一边喝酒,一边将智觊的奏书对杨广背诵了几句:“茂绩振于山西,笑声驰江左;管淮海之地,化愚钝之民;今太平之世,路不拾遗……”

听着文帝的背诵,独孤皇后自豪地笑了。或许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她笑得那么光鲜灿烂,神采飞扬。她笑着对杨广说:“广儿,记住你父皇的话,江山社稷长盛不衰尽在人为,咱大隋天下还指望着你哩!”

杨广觉得,母后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与其说是鼓励,倒不如说是一种暗示。鼓励是明摆着的,要自己尽心竭力,恪于职守,让江山社稷长盛不衰,做一个上不负朝廷,又深得百姓拥戴的好王好官。那暗示是什么?母后在暗示什么?就得全凭自己揣摩了。这多么像佛家说的修行悟道啊!禅宗是分为南北两派的。北宗讲究修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其筋骨修行苦炼。而南宗则讲究的是“悟”,所谓修禅悟道。一旦顿悟了禅机,你就成功了。这种悟的过程也许是漫长的,但也许就是一瞬间,所谓“顿悟”。这里面除了本人的灵性之外,恐怕还得有个明白人来指点。

杨广信奉南宗禅,他觉得自己此时正在参悟禅机。这些天来。他一直忘不了那一桌家宴上父皇母后的言语表情,他似乎看到了一点什么,却又拿不准,抓不住。一定要谨慎小心行事,要不然,就算父皇不降罪自己,也会贻人笑柄。

萧妃和杨广在京城的半个多月里,各种名目的宴请应酬天天不断,不外乎都是王公大臣皇亲国戚的邀请,场面自然个个都安排得热烈喜庆,推杯换盏之间处处洋溢着对晋王昨日功勋与未来前程的赞美之词。萧妃和杨广都被弄得身心疲惫,但却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兴奋,那是一种谦恭的兴奋,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如果不能博得这些人起码的信任和好感,那么他们的计划将难以实施。

屈指算来,朝廷重臣或皇亲国戚里面,没有主动邀请他们夫妻的大概只有两人:一个是尚书右仆射杨素,另一个便是自己的大哥,皇太子杨勇。

太子杨勇不邀请自己,倒还说得过去,一来他自以为是太子,地位自然要比藩王高,又是长子,其次,这也是杨勇的一向为人,也正是他的这一秉性,才让他失去了很大一部分人心。而那杨素老儿自恃功高,深得父皇信赖,在朝中位高权重,竟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杨广心中很是气愤。

萧妃道:“大王,依妾妃之见,那杨素不邀请我们,我们就主动去拜访他,更显得大王的谦恭礼让,胸襟开阔。如果不去,不但被人认为大王没有礼仪,更重要的是无异于将这一重臣推向了太子那边;如果大王主动去登门拜访,以大王的地位与声誉,说不定那杨素还会受宠若惊哩!那么,以后的路就更好走了。”

杨广一听,茅塞顿开。

杨广与萧妃亲自登门造访了杨素。果然不出萧妃所料,杨素非常激动,高兴得印堂发亮满面红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与杨广、萧妃互致问候,寒暄落座,仆人刚刚送上茶水,他便忙吩咐准备酒菜。杨广朗声笑道:“越国公,这会儿才交辰时三刻,摆酒上菜不是早了些吗?”

杨素也哈哈大笑道:“难得与晋王、王妃一聚,老夫今日高兴得很哩!今日老臣要与大王来个开怀畅饮,慢慢叙谈,管它什么时辰不时辰的呢!”

这也正是杨广希望的气氛和效果。

辞别了杨素,杨广夫妻又拜访了大哥杨勇。杨勇带他们夫妻二人到“庶人村”,在这里接待他们。这“庶人村”就是仿照民间农舍在东宫那一片巍峨华丽的殿宇中,建的几间茅舍草房,是杨勇听术士之言,为了逢凶化吉而建造的。

从太子的“庶人村”归来。萧妃对杨广道:“大王,依妾妃之见,我们有必要单独与母后一见。因为母后的态度如何,直接关系到我们的计划能否实施。”

“爱妃,你说到本王心坎上去了。我正在考虑,单独拜见母后的最佳时间哩!”

“妾妃以为,最好是在离别之前去。”

杨广思虑良久,点点头道:“好,就在回扬州之前去。”

萧妃道:“这个时机是最适宜的。临行前去向母后辞行乃人之常情,顺理成章,任谁也不会生出那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猜忌。再说,母子离别是最易激动和渲泄情感的时刻,平时的清规戒律和谨小慎微都可以暂且放在一边,说几句过分的话也不会引起是非,尤其是在母后面前。”

杨广频频点头,接着说:“还有一件事需要爱妃帮忙。”

萧妃道:“大王,你我夫妻之间还生分吗?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父皇对宣华夫人也很是宠幸,我想让爱妃送一件礼物给她。”

“这有何难,妾妃遵令就是。”

翌日,萧妃自己又精心修饰一番,来到宣华失人的寝宫,献上一只红色的锦盆。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纯金铸造的凤凰。只见那只金凤凰,细喙长颈,姿态幽雅,栩栩如生。宣华夫人将它立在几案上,一边欣赏着,一边问道:“王妃、晋王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总觉得受之有愧,但不知道晋王为什么要送我这只精巧金贵的凤凰?”

萧妃盈盈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晋王说,夫人像美丽的凤凰一样,只有金凤凰才能相配,所以……”

“咯咯咯……”宣华夫人大笑起来,说道:“是吗?晋王的心思我明白,凤凰是吉祥之鸟,晋王是要我为他多说些好话,保保吉祥福瑞,对吧?”

萧妃心中不禁暗想,这宣华夫人不仅美貌聪颖,而且心直口快,是个性情中人。于是施礼道:“夫人聪明绝顶,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

辞别宣华夫人,萧妃匆匆回到晋王府。

转眼之间,又过了一个月有余,明天又要返回扬州了。

萧妃的计谋果然没错。

听得儿子和媳妇说,明天就要离开京城回扬州去了,一抹愁云漫上孤独皇后的脸颊,遮盖了刚才见到儿子和媳妇时的兴奋的微笑。她轻轻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这才过了几天,又要走了……”接着又说:“日子过得怎么这么快?”

母后的情深深地打动了杨广和萧妃,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难舍难分的爱怜之情,夫妻二人鼻子酸酸的,眼睛都湿润了,异口同声动情的叫了一声“母后!”

杨广接着说:“儿臣秉承父皇旨意,镇守江南,为国家社稷,儿臣义不容辞。只是儿臣远在千里之外,不能日日侍奉父皇母后双亲,尽仁尽孝,每逢想起这些,儿臣心中悲伤万分。明天儿臣又要远离膝下,回扬州任上去了,又要去经受思念双亲之苦的折磨。母后,正是这种思念之苦叫儿臣不寒而栗呀!天哪,果真是忠孝不能两全啊!”

杨广说着,竟匍伏在独孤皇后膝下呜咽着哭出声来。再看那萧妃早已泣不成声,如梨花带雨一般。

望着眼前的儿子、儿媳,独孤皇后无不为之动容。她颤微微地一手抚着杨广的肩头,一手抚着萧妃的肩头,说:“广儿,你在藩镇这些年,以自己的才干和为人颇得政声。给国家社稷作出了贡献,也给你父皇和我的脸上添了许多光彩。我心里真是高兴,也觉得光荣。”接着,她又转过脸对着萧妃,说:“你又纳得这么好的一位王妃,这可是你的福气啊!唉!我老了,身体又渐渐地多病,今天与你们分别,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次跟你们见面啊!”话没说完,满脸已是老泪纵横了。

萧妃赶忙站起身,掏出一方丝巾为独孤皇后擦拭着泪水,宽慰道:“母后快别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了。您与父皇健康长寿是我们最大的福分,我们这一辈子全靠您们二老的荫护呢!”

独孤皇后笑了,她说:“别说傻话了,我与你父皇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护佑儿女一世。有朝一日我与你父皇殡天了,万事还得全靠你们自己。一辈子的路还长着呢,千万要珍重,保重才是。”

杨广说:“母后所言极是,这些道理儿臣心里明白,只是……”杨广欲言又止,而且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独孤皇后看出儿子似有心事,问道:“广儿,有什么叫你为难的事吗?

“母后,我……”杨广仍然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说吧,广儿。明天你们就要走了,难道你还要把什么事憋在肚子里,也让我整天牵挂在心上吗?”

“母后!”杨广又亲切地喊了一声,话语里又有了抽泣的音调,“你最了解儿臣的秉性了。儿臣自幼性情愚笨,见识低下,总是真心实在地待人处事,从来也没有玩过什么虚玄的招数。正因为这样,儿臣怎么也想不出是在什么地方或什么事情上得罪了东宫的大哥。前些天我去东宫拜见,想不到他对我是那样一种冰冷淡漠的神情。除了在向儿臣展示他的庶人村时,大哥脸上有一点儿得意的兴奋,其余时候都流露着怒气和怨恨。儿臣百思不得其解,大哥在怨恨什么?怨恨我吗?可我又有什么值得他怨恨的呢?难道有谁在大哥面前谗言陷害于我?母后,儿臣真害怕有那种事发生,若是真有人在太子心里埋下仇恨儿臣的种子,儿臣终会有一天死得很惨,而且还会到死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死的。母后,我真的很为自己时时可能惨遭不测的命运担忧害怕呀!”

听了这些话,独孤皇后愤怒得竟有些颤抖起来,她恨恨地说:“简直是岂有此理!这个东宫太子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了!他究竟想干什么?我给他选取的王妃,他竟根本不以夫妻之礼相待,却特别宠爱那个云昭训。可怜王妃全当嫁给了一只猪狗!这些年来,从没听说过王妃有什么病患,却突然说她暴病而死,我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些故事,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追究,没想到他又对你这样。我还活在世上他就敢如此蛮横,要是我死了,他非得把你们当作刀俎上的鱼肉不可呀!我还常想,堂堂一个东宫太子竟没有一个正妻的嫡子,若是你父皇百年之后,你们兄弟几个还要向那个云昭训生出的儿子稽首称臣。每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像刀扎一样地难受。这算什么皇太子?他能继承帝位大业吗?如果不能,要这样的皇太子又有什么用?……”

独孤皇后一边说,一边气愤伤心地又抽泣开了。

萧妃接着说:“那个云嫂子,对我也似乎有一种无缘无故的仇恨,而且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我一看那眼神,心里就发怵,害怕极了,几次暗中催促晋王快快离开东宫……”

萧妃说着已是泣不成声,独孤皇后握住她的手,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宽慰道:“儿呀,别怕,有母后为你作主!”

杨广也陪着母后、萧妃现出一脸哀伤,而他胸中却已是心花怒放。母后对太子的愤怒担扰和贬斥,就是对他心中计划的赞许和支持,他暗想:该是走第二步棋的时候了!

这天,萧妃正和柳惠在说笑,晋王杨广匆匆回来,对她们说,你们去柳惠房里说话吧,寿州刺史总管宇文述一会儿就要来了。萧妃顺从地点头。她知道这是她与丈夫曾经计议过的事情。

宇文述是一员有勇有谋的武将,与杨广私交甚密,两人无所不言。江南平陈时,宇文述任行军总管,之后做了安州总管。杨广出任杨州总管以后,为了能与这位至友来往方便,就奏请父皇恩准,将宇文述调任寿州刺史总管。杨广自京城返回杨州后,先找来总管椽张衡,跟他讲了此行的经历,又商议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张衡沉思了一会儿,说:“大王不妨听听宇文述将军的高见。”

张衡分析:“以后的重场戏都在京城,而我与大王都是杨州总管府上的,不宜频频在京城直接露面。宇文述是寿州官员,不会引起他人疑心。其次,大王与宇文述是莫逆之交,谋嫡之事既便是他不敢出面相帮,也不至于泄露出去。”

杨广派人将宇文述请到杨州总管府自己的后阁里。

杨广依照张衡的建议,向宇文述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言语诚恳而急切。

宇文述对太子杨勇并无好感,他认为杨勇绝非成大器之人。杨勇之所以被立为太子,不过得了身为长子的便宜而已。若论才干和人品,与杨广相比太子相差甚远。再说,若是杨勇继承天下,他宇文述也沾不到什么光,如果没有什么过失的话,也只能在刺史总管的位子上熬到告老而已。如果能让晋王得到大位,自己的前景或许就大不一样。不过尽管如此,毕竟事关重大,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宇文述不得不在心中思量权衡再三。

杨广见宇文述沉默良久,知道他心里为难,于是说道:“宇文兄,我今天把自己的心事向你和盘托出并向你请教,是觉得你是一位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兄长。我明白,这样的事无论摆在哪个人面前,都会有难言之处。不过,宇文兄,我真希望你不吝赐教,既便不成,我也无怨无悔。”

宇文述说:“皇太子生性孤傲娇横,可以说朝中百官无人不知,因此他也就渐渐地失去了皇上陛下和皇后的宠信,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有关太子失宠的传闻我听到了不少,想必大王知道的就更多了。若论功绩声威,大王要比太子显赫得多。天下人只知道杨勇是当今的皇太子,至于他的德行如何,才干怎样,恐怕就极少知晓。而大王你却大不一样,你素以仁爱忠孝称誉朝野,才华盖世,文武兼备,御突厥、平南陈,屡建奇功,为国家社稷贡献之大莫过于大王,因而深受皇上陛下和皇后的信赖与宠爱,已是尽人皆知的事。

“就目前情势而言,四海之内的崇高声望实际上已为大王所有,早已远远地超过了皇太子。不过,要说到罢黜太子,另立新储,这可是国家的大事。”

说到这里,宇文述停下来,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茶,细细地品着。接着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有了一番打算就不妨试一试,大王尽管放心,无论成败,我宇文述奉陪到底,绝不反悔!”

杨广一听,心里的石头落地,激动地双拳一抱,说:“宇文兄,单凭这句话,本王先谢你了!”

宇文述摆摆手:“大王,你我之间言谢就显得生分了。我想,当今朝中能说动陛下废黜太子另立新储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尚书右仆射杨素,而能与杨素讨论此事的惟有他老弟杨约。别看杨素位高权重,他凡事都要与他的老弟杨约商议,而且对杨约言听计从。再者,听说当年为杨约出任大理寺少卿之事,兄弟俩与太子埋下私怨,这就更便利我们行事了。杨约与我私交已久,我对他的脾性十分熟识,这个人爱财好赌。大王,能否让我近日内即去京城与杨约会面,跟他商议此事,再让他去打通杨素。倘若一切顺利,这事就大有希望了。”

听罢宇文述的一番宏论,杨广高兴得直搓手,连连说:“好,好!果然是宇文兄想得细致周全,本王自愧不如!立刻准备一下,你马上进京去面见杨约。”

宇文述却说:“大王别急。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自然是希望事情办得顺利成功,但更应想到事情受到挫折甚至失败,把困难估计得充分一些。何况此事非同一般,一旦失败,你我也不甘心做俎上鱼肉,因此还要有一下策,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杨广佩服地点点头,问:“宇文兄有何下策?”

“洪州总管郭衍可是大王的至交亲信?”宇文述反问道。

“当然。江南平陈时候他是行军总管,我们不分彼此,交情颇深。”

杨广回答得很干脆。

“那就好。”宇文述放心了,“要把这事密告郭衍总管。当然,大王您不要露面,还是由我去转达。让他从现在起暗修甲杖,阴养士兵,万一事与愿违,我们即可以准备屏障,割据梁陈旧地称雄一方。此乃以防万一之下策。”

杨广真的没料到宇文述一员武将,胸中却有那么多的韬略,向他讨教可真正是找对了人。当下摆设丰盛的酒宴款待宇文述,萧妃亦入席坐陪。酒足饭饱之后,宇文述起身告辞。

萧妃早已吩咐下人准备好了几大箱金银珠宝装在车上,这是让宇文述带到京城去的。宇文述说了,杨约爱财好赌,要打通他这个关节,非得用这些东西不可。

杨广拉着宇文述的手,萧妃跟在杨广身后,送宇文述到厅堂外边,让他看了装在车上的东西。宇文述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大王放心,宇文述决不辜负重托!”

不几日,宇文述的车马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客栈安歇下来。

红日西沉。宇文述唤侍从驾好马车,匆匆上路,他是有意选择这个时间进城的。

出了客栈,宇文述命一位侍从骑快马进城去,找最好的饭馆定一桌上好的酒宴,黄昏后送到大理少卿杨约的府上。然后再去杨约那里通报一声,就说寿州刺史总管宇文述前来拜见。通报的重要目的,是要打探一下杨约那里有无外人,如果有,宇文述就得另寻佳处,车上的几箱东西也就不能拉到杨府去了。

结果一切都很顺利。杨约府上并没有外人,他一个人正寂寞无聊得难受,很高兴地将宇文述迎进府中。

这时定做的酒菜已从饭馆送来。杨约一见这情景,就埋怨道:“宇文兄才几天不见,你怎么就跟我玩起虚套子来了。这不是有些见外了吗!你千里迢迢来到寒舍,理当让我来摆酒为你接风洗尘才是,可是……”

“咳,少卿贤弟何必生分。这次来又没打算着急走,今天先敬贤弟几杯水酒,明天你再请我,后天还请我,愚兄绝不推辞。”

谈话之间,酒菜已摆了一桌,二人分宾主就坐,开怀畅饮起来。

这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二人都很尽兴。待撤去了残汤剩菜,宇文述命随从把那几只木箱搬进来,将箱子里的金玉珍玩一件件摆上了客厅的桌几书案。

杨约大瞪着双眼看着,那被酒烧红了的脸腮更加光彩可鉴。等侍从搬着空木箱退下之后,他便颤抖着声音问道:“宇文兄,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宇文述呵呵笑道:“少卿贤弟,这些东西是我拿来向你讨教棋艺的。咱们两人对弈,一局一算。如果你赢了,赢几局拿走几件。要是我赢了……”

“好,好!”一听说要赌,杨约来了精神,“宇文兄不必多说,如果我输了,这些玩艺一件不要,再领仁兄到库房去,所有东西任你挑选,你赢几局拿走几件。”

“就是这规矩!”宇文述赞同道。

二人即刻摆棋布子,厮杀起来。

若论真功夫,宇文述的棋艺并不在杨约之下。但今天,无论如何宇文述是不会赢他的,输掉这些东西是他的计划,也是他的任务。表面上看,宇文述用尽了文韬武略,却还是下一盘输一盘,对一局败一局,并输在情理之中,败于稍逊一筹,竟丝毫没有破绽。茶水喝得不多,额头上的汗出得不少。刚过午夜,满堂的金玉珍玩悉数归入杨约囊中。终于,宇文述一推棋盘,感慨地说:“少卿贤弟确实厉害,愚兄甘拜下风。不玩了,再玩我可没有东西给你了!”

杨约双手一拱:“承让,宇文兄承让了!”接着他环顾了一下身边那些闪烁着珠光宝气的东西,说:“宇文兄,你我兄弟切磋棋艺可以论输赢,而这些贵重物件就不要以输赢论归属了吧。”

“咳,大丈夫一言九鼎,怎可言而无信呢!”宇文述断然地遥遥头。

杨约难为情地挤出一点笑容:“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我之间用得着客气吗?再说,”宇文述话音一转,压低声音道:“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我的!”

“什么?不是宇文兄的又是谁的?”

“是晋王赐给少卿的!”

“噢!”杨约大吃一惊,脸上得意之色荡然无存,惶惶的说:“无功不受禄。我怎么承受得起晋王的如此厚礼?”

“少卿贤弟,无功不受禄那是自然,但先受禄后立功也未尝不可呢!目前就到了晋王要你为其效力的时候了。”

第二天晌午,杨约兴冲冲地回到府上,没等宇文述开口问话,他先说了一句:“今晚请宇文将军到家兄府上一聚。”

宇文述心中明白,杨素那道关口打通了。

夜幕降临,杨约领着宇文述来到越国公府见到了杨素。

杨素开门见山地说:“小弟对我讲了宇文将军的高论,我听了真有些喜出望外,我生性愚钝,依我的才思绝不会想到那么深的一层,多亏宇文将军提醒!”

宇文述拱手道:“杨大人过奖了,下官只不过是转述晋王的意思而已,废立之事还是全仰仗大人了。”

杨素道:“请将军转告晋王,杨素定当竭力尽心。正如小弟所言,此事不宜拖延,越快越好。自明日起,我便寻机不断说动皇上,看圣意究竟如何。宇文将军最好就在小弟家中逗留三五日或更长一些时间,如有意外,我会通知你。若一切顺利,你我就无需再见面了,就请将军回扬州向晋王复命即可。”

宇文述连连点头道:“一切由杨大人安排。”

随后便摆上丰盛的酒宴。杨素特意叫来自己的爱妾乐昌公主坐陪。

杨素丧偶多年,一直没有续娶正室。据说孤独皇后都曾为他做媒,也被他婉言谢绝了。平陈后,文帝将从陈朝掳来的乐昌公主等十余名美女赏赐给他。所有姬妾中,杨素最宠幸的就是乐昌公主。

看到乐昌公主,宇文述便想到了乐昌公主的妹妹,被陛下选为妃子的宣华夫人。姐姐称得上沉鱼落雁,妹妹一定是闭月羞花。这么想着,宇文述便向杨素道:“杨大人,你可知道上次晋王夫妻的长安之行么?”

“当然知道。”杨素不无得意地回答道,“晋王夫妻还主动来拜访老夫呢!”

“你可曾知道晋王妃还曾单独去拜访过宣华夫人吗?”

“这个……”

“尚书大人,”宇文述打断杨素的话,“别看晋王妃乃一女流之辈,晋王府里有许多决策据说都是出自她的谋略。”

“噢!宇文将军不说,老夫还真的没有注意晋王身边的这位王妃了。她的眼界可真够深远,或许就是孤独皇后第二吧。看来,上苍对此确有定数啊!”

二人对视,会心地一笑。

时隔不久,皇上做了一件事先没有声张的事情。他抽调几十名宫中禁卫,令其身着常人服装,分散在从皇宫到东宫道边路口上,昼夜值勤,天天禀报。杨素想,皇上这是在提防太子了。

虽然这些事都在波澜不惊中进行,文武百官都看得明白。常言道:墙倒众人推。而世间的事实是,墙上刚刚有几道烈缝,众人便来推了。各种各样贬责诋毁太子的传言纷至沓来,皇上当然听了不少。只是还没有人敢在皇上面前直言废太子。杨素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无外乎是两种结果:要么立功受宠,要么被杀头。

和宇文述见面后的第二天,皇上在后宫赐宴,杨素奉旨赴宴。席间,他寻机拜见了独孤皇后。他要亲自弄清这位铁腕皇后对罢黜太子的态度。尽管杨素已听宇文述叙说了晋王与皇后辞别的那一幕,可是他觉得那只是暗探,没有明示。他要有皇后一个明确的表态,才好决定如何行事。这事必须得到皇后的支持,方可进行。想当年,皇后杖杀尉迟氏,皇上一怒之下策马走单骑,还是老夫与高熲去劝驾回宫的哩!此后,陛下和皇后对我更是恩宠有加,只是那高熲说话不看火色,毫无顾虑竟落得免官罢职,告退还乡。想到这些,杨素心里信心大增:皇后一定会支持自己的。

果然,一谈起晋王的大忠大孝,大仁大义,独孤皇后就喜形于色,赞不绝口。而当说到太子的恣意妄为,有恃无恐时,皇后便悲愤至极,掩面而泣。最令杨素惊喜的是,独孤皇后竟然要求他劝说皇上,早作罢黜太子的打算,为此皇后还送给他一包金银珠玉。

杨素暗想:皇后与晋王殊途同归,岂不是天降洪福于我吗?那么下一步就看我杨素怎么走这步棋了。

或许上苍早有安排,一切都比预料的还要顺利。那天上朝,杨素比平常早到了一步,看见太史令袁允已在殿外,来回徘徊,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杨素忙上前,主动打招呼:“太史令,看你一副愁容,有什么难事可否说来听听?”

“唉!”袁允叹了一口气,说:“尚书大人来得正好,我正有难题向大人请教呢。”

杨素道:“请教不敢当,帮太史令出出主意倒还可以。”

“是这么回事,近日我观察天文,几次都显现皇太子当废之象。我反复思量,若是陛下问起来,下官该不该如实禀奏?”

“咳!太史令怎么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呢!你我身为臣属,忠君报国是根本。如此要害之事,怎么还要等陛下发问呢?应该主动奏报才是。”

“可是,就怕陛下……”

“太子令不必担心,我与你一同禀奏陛下。当然,此事还不宜在广庭大众下张扬。等退朝之后,百官散去,咱两再向陛下禀奏。”

看到杨素这样坦荡无畏,袁允也就点头应允了。

退朝之后,文帝回到后殿。还没坐稳,就听内侍禀报:“尚书右仆射杨素、太史令袁允求见陛下!”

文帝有些纳闷:有什么话刚才上朝不说,又跟到后边来了?就吩咐:

“请他们进来。”

看到二人进来,文帝先开口道:“二位爱卿有何事禀奏?”

杨素答道:“回陛下,太史令有要事禀奏!”

“噢!什么要事呀?”

袁允跪伏在地上回答:“陛下,臣夜观天象,皇太子有当废之征兆!”

文帝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他只闷闷地“嗯”了一声,良久,又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袁允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很显然,文帝要单独跟杨素交谈。杨素心中暗喜:机会来了!

文帝赐杨素坐下,又屏退了左右,稍稍沉稳了一下气息,说:“杨爱卿,朕也请人看过,刚才袁允所言的天象早就显现多次,群臣之中善观天文者甚多,只是没有人敢说罢了。”

杨素道:“陛下明察秋毫,一语中的。单就太子无德一事,不敢直言的人当中就有杨素。其实微臣觉察太子种种不轨迹象已经很久了,可是,唉……想我杨素追随陛下多年,在朝中也算一个老臣,对陛下实在不该有什么吞吞吐吐的,真是愧对圣恩啊!”

杨素说着,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角。

文帝随着也叹了一口气,说:“爱卿不必自责,在这种事上朕是有过失的。很久以来,朕已经感到杨勇不堪承嗣,皇后也一直劝朕早作了断。可是,想到杨勇是朕为平民时所生养,又是长子,总有不忍。只希望他会日渐成熟,改正过错,才克制忍耐到了今天。看来,朕果然有失于当断不断啊!”

杨素接着说:“陛下的话让微臣想起了一件事,陛下还曾记得诛灭刘居士那些明党那件公案吗?”

文帝连连点头,说:“朕当然记得,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早在文帝为周室之臣时,就有一位知已旧交,叫刘昶。文帝登基之后拜刘昶为上柱国,为此刘昶感激不尽,兢兢业业。刘昶的儿子刘居士却是一个狂荡不羁、目无法度的流氓恶棍,曾几次犯罪,而文帝都看在与刘昶的交情上宽宥了他。谁知道这刘居士有恃无恐,更加骄恣横行。他常常盯上一些体魄强健的公卿子弟,将其绑架到自己的家里,捆住手脚,再把车轮套在脖子上,用棍棒皮鞭拷打。那些被打得遍体鳞伤而又至死不肯求饶者,刘居士便称其为壮士,亲自松绑、酒肉款待并盟誓结为朋党。于是不久,刘居士就有同党三百多人。他们三五成群,经常游荡在官道乡路上,袭击过往行人车辆,劫掠财物,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公卿贵族,只要遭遇到刘居士的党羽爪牙无一幸免,哪个敢稍有不从,即拳脚棍棒相加,遭受一顿毒打。一时间人心惶惶,民怨鼎沸。几位身受其害的公卿臣子联名上书文帝,告刘居士结党称霸,谋为不轨。文帝龙颜大怒,下令将刘居士逮捕斩首,其党羽也都杀的杀、抓的抓,是公卿子弟者一律除名。

刘居士一伙朋党很快就诛灭了。文帝担心除恶不尽,留有后患,就下诏命皇太子杨勇继续查刘居士余党,并且让杨素将诏书送给杨勇。

杨素来到东宫,将诏书交给杨勇,他草草地看了一遍就放在桌上,冷冷地说:“刘居士的党羽早已伏法,叫我去哪里找?去哪里查?”

杨素道:“陛下恐有漏网者,日后死灰复燃。”

“算了吧!”杨勇忿忿地叫道。“清明世界,朗朗乾坤,竟然出了这样的事。你身为尚书右仆射,岂能没有责任?还是你自己去清查吧,关我什么事!”

杨素见他这副神气,心中怨恨但又不敢发作,还是耐心地劝道:“这可是陛上的旨意。”

“哼!你别动不动就拿陛下来要挟我。当年逼迫静帝禅位那事,万一失败,先被诛杀的必是我无疑。今天父亲成了天子,我居然还不如几个兄弟。凡事不论大小,都不准由我自主。我还算得上一个皇太子吗?”说着杨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自由自在,不受牵制拘束啊?”

当时,杨素只以为杨勇性情暴戾,借机发泄牢骚,回来后也确实没敢告知文帝。而今天看来,这件事实在是杨勇谋逆已久的一条罪状。

这条罪状确实不轻,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击打在文帝心上,让他憋闷得难受,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

杨素抬眼看看文帝的脸色,冷峻而又压抑,他觉得是时候了,就说:“陛下,既然当今太子已不堪承嗣,废立大计应早下决心,不可犹豫了。”

文帝点头称是:“爱卿所言极是,正合朕意。依爱卿之见,罢黜太子之后,另立哪位藩王为新储最合适?”

杨素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晋王杨广!”

文帝听了,立刻高兴得眉开眼笑了:“好,爱卿好眼力,与朕不谋而合。知我者莫过于越国公也!”

杨素谦卑地躬躬身子道:“承蒙陛下错爱,满朝文武之中不独杨素有此见地,应当是众望所属!”

文帝收敛笑意,说:“黜旧立新,事关国家百年大计,一旦宣诏,要让群臣百姓心服。因此,还需爱卿细细筹划一下,并且是越快越好!”

杨素起身应道:“请陛下放心就是了。”

杨素心里明白,皇上是要他尽快地多搜集一些杨勇忤逆不孝、图谋不轨的证据。只要有了足够的证据,废掉杨勇的太子只不过是写一道诏书而已。

杨素自宫中出来,顿觉一身轻松。回到家里,他立即差人把杨约找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以下的工作就要紧锣密鼓。

杨素对杨约讲了面见皇上直言废立太子的经过,随后向他请教用什么办法可以尽快地搜取到杨勇谋逆的证据。

杨约慨然道:“这事好办。东宫的属官中我认识一个叫姬威的,跟杨勇比较亲近。我给他送点金银,再晓以利害,十有八九他会帮这个忙的。”

这姬威是个胆小怕事且又爱财如命的小人。他手里捧着杨约送来的金银,又听杨约说,太子的许多罪过已早被陛下洞察,家兄已奉密诏,一定要废黜太子。如果此时立功,助陛下一臂之力,日后必将大富大贵。姬威没怎么犹豫,便答应暗中搜集杨勇的不轨言行,并且尽快上书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