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理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的时候,加班回来的杨革文也在深秋的夜风里踯躅着脚步。
他不时地抬头望,每一次都发现妻子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在他刚走近自己家所在的大楼时,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窗口。在周围的漆黑中,那扇亮着的窗很是显眼。等到他走到楼下的时候,他看到了妻子在昏暗的灯光中走来走去的身影。一开始,他是好奇的,笑着的,他笑妻子真有意思,半夜三更的还不安生;甚至他还想,是不是妻子也像那些终日怕自己肥胖的妇女们一样开始用散步法减肥了?
可是,五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他的妻子还是不停地走着……
王小理究竟是怎么啦?
难道她真有什么我根本不了解的苦衷吗?
如果她没有苦衷,她怎会那样不知疲倦烦躁不堪地走来走去?
最后,杨革文干脆就让自己安心地坐了下来。他点燃了一支烟,远远地凝望着妻子的身影,第一次让自己陷入了某种他以前很少进行过的思索。
杨革文一下子就想到了不久前的那束远道而来的鲜花和那个夜晚他和妻子关于“情人”所展开的郑重其事的讨论——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忽略那个叫做范子庆的陌生男人。
可是,他真的没有精力去重视那个他连见也没见过的范子庆啊!
他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他实在是太忙了,也实在是好累啊!
早知婚姻能给人带来这么多的麻烦,还不如……唉,算了,小理够好的了。
革文忽然想起一些消极的人对婚姻的议论,他们说:世界上最盲目的事情莫过于婚姻。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为了双方都不太清楚的目的领取了两个红色的小本本,然后就吃喝拉撒睡在一起。这种吃喝拉撒睡受庄严的法律保护着,谁也不能轻易地越雷池一步,这样的婚姻和枷锁和坟墓有什么两样呢!
革文一直庆幸着自己的婚姻不是枷锁,也不是坟墓。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这种幸运感越发地强烈起来。
他发现王小理变了,明显地变了,到底变在哪里,他也说不好。
在她的身上,有一种不再自怜不再设防的毫无功利的宁静。她温暖近人,吃了那么多的苦,仍然充满着平安喜乐。“他的心里也许有悲哀,可是没有深刻的仇恨”——这是马丽雅引自某部外国小说的一段话,用来评价杨革文的。
现在,杨革文倒觉得用来形容王小理更为恰当。
王小理仿佛被岁月镀上了一层光晕,看不到,但是可以感受到。革文不知不觉地被这层光晕吸引着,牵引着,无论走多远,也不觉厌烦和疲惫。
别的女人身上也有光晕,比如新来的马丽雅。她那带着西亚人血统的黑卷发、大眼睛、白牙齿和高胸脯散发着眩目的光,所有的男人都被她的光芒吸引着,却带着怕被灼痛的恐惧。
王小理不同于马丽雅,王小理的光芒正好可以给人恰到好处的温暖,像首都机场候机大厅里的温度,不冷不热,持续永久,有益健康,令人舒适。
除了他杨革文,是不是她的光芒也温暖着别的男人?这个想法刚刚冒出革文的脑子,他就感到了无比的痛苦。
杨革文大口地吸着烟,然后把烟头踩灭在厚厚的落叶堆中。
自从升职以后,他没命地工作,不知不觉烟也比以前重多了。除了对那份工作的热爱,他还想给老婆孩子赢得一个丰衣足食的未来。难道这些还是不能让妻子满足吗?
革文抬起头,看到王小理依然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她很痛苦,是吗?只有心事重重的人才会这样没完没了地踱步,是吗?
她的痛苦和那个叫范子庆的男人有关系吗?
她的痛苦不会和那个叫范子庆的男人没有关系吧?
难道她真的做过范子庆的情人吗?
她是什么时候做他的情人的?
是在我出差的时候吗?是在我加班的时候吗?是在我参加研究生考试强化班的时候吗?
可是,赵毅不是说“情人就像小孩子吃的小食品”吗……
食用胶、苯甲酸钠、柠檬黄、胭脂红、海水蓝、鹦鹉绿……就是这些有着古怪名字的化学物品调和在一起构成了奇形怪状的小食品,麻痹着图一时之快的孩子们的味觉。
小孩子哭着闹着向大人讨小食品吃,可是他们并不明白小食品那花花绿绿的包装袋上写着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们还不识字,也许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那些东西对身体并无好处。
赵毅说,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和五六个女孩子上过床,都腻味了。所以,他决定找个本分女人过小康生活,不是他学好了,而是图个实用,图个省心。
“你说,是小食品顶饿,还是大米饭顶饿?是小食品有营养,还是大馒头有营养?道理不是明摆着嘛!”赵毅比比画画煞有介事地发表着演说。
照赵毅的说法,杨革文和王小理是互为“大米饭”和“大馒头”的。
杨革文是很珍惜家里的“大米饭”和“大馒头”的,在这个世风混乱的社会里,他不敢说永远,但至少现在,他对小理是问心无愧的。
当然,人嘛,都有七情六欲。尤其是男人,面对诱惑的时候不可能没有想法。
在和小理耳鬓厮磨的时候,革文也隐隐地怀想起马丽雅的味道,但是,在最兴奋的时刻,他还是把她忘记了。
他不能不珍惜小理,小理实在是无可挑剔啊。
你在外面应酬,她在电话里小声叮嘱:少喝酒多吃菜;你一进家,她就看你的脸色行事,知道你累了,就不声不响陪你坐着,知道你不累,就在你身上赖一会儿;你不想做爱,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告诉她,她就乖乖睡了;你有了烦恼,不等自己说,她就猜出了八九分;你受到了阻碍,她就发挥她的聪明才智,帮你出谋划策,甚至亲自出马扫清障碍……现在,她又成了电台王牌节目的主持人,虽然不是绝对漂亮,却大方得体,人见人爱,让你脸上有光。
像是受了哪位神仙的指点,小理的花招比以前多了,就像一个笨小孩突然开了窍——不知从哪里来的聪明劲,那么主动那么妖冶那么耐心那么体贴又那么及时地把你抚慰得舒舒服服,别无他求;她还会鼓励着你,帮助着你,赞美着你,让你感受到男人应有的感受,享受到男人应有的享受。
惟一的毛病就是爱哭,可是人家哭自己的,也不耽误你的事儿,爱哭就哭呗!
这样的女人,你还要求她什么呢!她的无微不至已经不允许你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可是,就是这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女人此刻却现出了寂寞万分的样子,一个人在深夜里苦苦地徘徊……
她为什么寂寞呢?她为什么愁苦呢?
晚风清凉,吹得杨革文打了个寒战。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心里的疑问,一次一次地加深着恐惧和孤独。
他快速地冲向楼洞,快速地走上楼梯。
“男人总认为老夫老妻之间不用履行那么多程序了,而女人需要的就是那些程序……”革文想起昨夜妻子在《真心夜话》节目中规劝一位自认为不善表达的、正面临着婚姻危机的男人时娓娓道来的那些话语。
那些话语,小理不仅是说给那些性格内向的男人听的,也是说给他——同样不善表达的杨革文听的啊!
在敲响家门的时候,杨革文又忽然想起了江海岸送给王小理的那块蜡染。那块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的破布,曾经带给小理好几天的快乐……
也许,他真的不了解他的妻子,也许他早就应该为妻子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