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无论何时。
“疯子,等我毕业,等我毕业我们就结婚吧。”在天津的家里。宇淇原本在写作业,半侧着头,眼睛闪闪地看着我。
我刚从71路上拥挤的人群中抽出身来,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当初这一幕。
就愣住了,手足无措站在繁华大街的自行车道上,下班的人流车流纷纷从我身边擦过。任由骑车人在躲避我的时候发出嗔怪声,任由车铃大作,我置若罔闻。而宇淇的笑脸瞬间又消失了。
眼泪立刻充满眼眶,几乎顿时倾泻而下。我匆匆一晗首,闯过马路上无数闪亮的车把车筐,挤进人行道上无边无际的矮我许多的黑发脑袋,向家疾步走去。
用最快的速度打开房门锁跌坐在小小的破电脑椅上,害怕被二楼的弟弟听见,还双臂抱住头无声地嚎啕。张大了嘴,喘不过气。一低头看见地上从天津带过来的棉拖鞋。“疯子……”穿着家居的脏兮兮牛仔裤的宇淇,脚上穿着这双巨大的拖鞋,轻声说,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这真切的影像转眼既逝。这房间仍然只有我,崩溃的我。
几分钟后,我长叹一口气。去厕所清洗哭花了的脸,把擦过脸的纸巾丢进马桶,扳动水闸,却发现马桶冲水的机关坏掉了。
“你画画吧,我来弄。”宇淇笑道,轻轻推开我,这就是她在天津的家里挽起袖子露出白臂动手修马桶的样子。我赶紧把头埋在水盆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用激烈飞溅的水流冲刷喷涌的泪水和扭曲的脸。
我的眼泪仿佛永生泉水,涌无止境。她的冷漠,她的欢笑,她被伤害时的大哭。啊,无比懊悔,无比懊悔没有好好地看过她的脸,没有好好吻过她的唇,没有好好地温暖她的身体,疏解她的疲劳,按摩她疲惫受伤的心灵。
那段凄惨的时光,我的大脑是麻木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想不到,然而每一分钟,每一个小事,全是她的事,她就好像幽灵一样,一会出现在这里一会出现在那里。
我没有想到自己百般准备的后路还是没能撑住这种打击。晚上我脑子里全是伤心简直无法熬到入眠。好不容易睡过去唯一的心愿就是不想再醒来。而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感到仿佛在恶梦中一样的痛苦,我无法面对那太阳,那新的一天,那即将到来的痛苦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无法在太阳底下站立起来行走。我蜿蜒地在地上爬行,越爬越痛苦;宇淇的影子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于是我天天加班到很晚才睡,希望疲劳能够代替思考,代替回忆,而这一着似乎作用不大,即使我昏然睡去,大脑却开始了新的奔忙,一梦又一梦,那些清醒时回避的往事,洪水一样把我淹没。我痛哭。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恋爱呢?人为什么要恋爱呢?既然失恋如此的痛苦。
夜晚来临,我呼吸急促,随着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心脏被铁丝缠绕,越缠越紧,越来越痛苦。我打开管灯,管灯嗡嗡轻声鸣叫让人疯狂,那些画纸画笔和扫描仪,那用来上色的电脑和绘图板,所有这些用来画画的东西全都蒙上一层暗淡闪烁的灯光,凄惨而可怕。这个小房间仿佛霉运当头一样,仿佛瘟神盘踞一样可怕,压抑,破落,颓唐,沮丧。
我咔咔作响地推出美工刀片,在胳膊上划出一道一又一道血槽,还要时时刻刻压抑着自己割腕自杀的欲望。我要疯了,这房间里充斥着无法言状的恐怖。
秋敲我的门,拎着盒饭可乐和薯片出现了。满脸的开开心心,就好像一个真正的会发光的天使一样。她微笑着走进窄小的房间,然后立刻脱掉上衣和牛仔裤跳到我混乱的床上,把明天上课要用的书本摊了满床,倒出一堆薯片等零食分给我吃。
秋有两条无比漂亮的雪白的大腿。秋的腿到底有多漂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两条光滑雪白的腿能让这可怕的房间变得温暖,充实。我靠在自己画画的桌子上,欣慰地看着她漂亮的两条腿。只要秋在,这个房间就变得有了光芒,我就可以活下去了。起码,再多活一个小时,再多活一个小时……直到她离开……
她美好白色的大腿,好象一道闪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是我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帮助!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啊,那个温暖的秋的怀抱,无数次抱着我的头,伸手温暖地抚摸我蜷起来的脚,温暖我身上每个冰凉的地方,伴我入眠。我在辗转反侧中小声地哭,紧紧抱住秋。然而,只要我醒着,就一定是板着脸,冷冰冰,不要说情话,吃着她用微薄的生活费为我买的的盒饭,我连声谢谢都不会说。
秋早上打开手机的时候,滴滴声响成一片,卡连的几十条短信立刻塞满了手机。
“你在哪?”
“为什么找不到你?”
“我很担心你!死女人!”“你在哪?”“为什么要关机?”“为什么不回话!?”
卡连不断地重复着这些简单的问话,措词越来越短越来越焦急
我开始了和秋在一起的日子。从此,她成了我女朋友。
虽然晚了,我还是去公司上班,但是我明白自己已经上不了几天班了。总监已经盯上了我。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对着电梯里的摄像机做出咸蛋超人的姿势。也不能露着脊梁和破烂内裤去修电脑了。我总是弓着后背,成了沉默的孤魂野鬼。
我的电脑再次崩溃,我把网管叫来修,自己跑到洗手间去吸烟,一根接一根。不说话,不做事,胸口闷得要死。满脑子宇淇的笑,宇淇的哭。
小便的时候,我发现从来没有的疼,但是还能忍得住,尿液颜色偏红。我想可能是有点发烧吧,没关系,任何病对现在的我都不能造成伤害,我想。把烟掐掉,走出洗手间,不管三七二十一乘着电梯直上顶楼。之前我还能活成个人样的时候,经常直上顶楼吸烟,鸟瞰阳光下的城市。
18F,20F,25F,30F一路上无人阻拦。我双手插兜,默然地盯着上方那个监视镜头,那边的保安也许在和我对视吧。不知他认不认识我这个画漫画的奇怪的人类呢?不知他能不能看出我面孔下内心的憔悴呢?
我站在上面足足有半小时吧,每次做了准备跳下去的姿势就开始剧烈地喘,拔不动脚。虽然心里已经完全定了去死的主意,然而肉体的生的欲望把我牢牢钉在那里。
小白跑掉了,在我某次开门的一刹那,早已经蹲下来瞄好空挡的小白箭一般钻出门去。我想,因为它开始发情了吧,她要去外面的世界寻找自己的爱情。
这就是命运阿,无论女人还是一只猫,总要穿过无数时光的胡同,穿过一路爱人的哭泣和身影。停不下来,不知道是爱还是不爱,被内部不断勃发的欲望驱使着,有了新的欲望,去新的世界。
我总是口袋里揣着两把毛粮,进进出出的时候,在曙色苍凉下,在寂寥空无一人的夜里弄堂,在白天温暖的阳光中,猫粮撒满地,去喂我的猫咪们。我的小白,还有弄堂里无数的野猫,或大或小。我几乎已经能够认出他们的每一只,连同他们的经历和命运。那只缺了一只耳朵的黄色白条的母猫,是最近外来的,胆子特别小,但是很温柔,抱她的时候从不抓人,却不肯被人收养。我曾经有一次看到她从把它抱回家的小姑娘家的窗户里跳出来,跳到二楼的空调器防雨罩上上下不能,在那里用胆怯的声音尖叫。于是我蹲在地上,让秋踩着我的肩膀抓着坚固的落水管,我再站起来作为一个人梯托着秋,我们俩一对可怜的恋人把大黄猫解救出来。放它跑掉了,从此我和秋叫它“不是黄蓉”。
不是黄蓉为什么会缺一只耳朵呢?它从不和任何动物争粮食和撕咬。这只耳朵有什么样的故事?是谁给了它这个伤害?为什么它总是温柔地奔跑在马路上,用一种落魄和伤心的态度?
还有黑白奶牛花的“徐老三”,它瞎了一只眼睛,体形庞大,永远在墙壁上奔跑,从不下来地面,哪怕为了任何美食。在众猫抢吃猫粮的时候,它永远作为一个恐怖背景出现。徐老三总是高踞在某个墙头上。观测着下面挣食的猫群,监视着投粮的我。撒完猫粮的我两手空空,头发纷乱,一身破衣。用一个鱼眼镜头的姿态,沮丧而内疚地,溶解在它庞大而不信任的眼睛。
唉,你真可怜啊。就好像我一样。
小白跑出去以后,我就每天出去给它粮食了。无论任何时间,只要我喊道:“小白,小白。”也许是在墙头,也许是在弄堂的阴沟,也许是在某家某户的院子里,十秒钟之内,小白一定会出现。高锯在某个墙头,喵喵地对着我叫。我会伸出手去,帮它跳下来。
小白的毛色没有在我家时干净油亮了,它逐渐有些瘦了。看着它蹲在地上吃那一堆猫粮,我很难受,我总是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它肌肉跳动的脊背,轻轻说:“小白,你要努力呀,要过的好好的,要吃的胖胖的,好不好?如果你在外面吃苦了,就回来家里休息两天,好么?不要这么硬挺着。”秋都是站立一边,不说话。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阿,我的秋。
可是小白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最近几天无论我怎么叫它,到处找它,都找不到它,弄堂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我和小白的关系,他们都会主动来和我说:“你的那只白猫阿前几天和整支猫群跑到附近的弄堂去了……可能是被抢了地盘吧?
怎么会?被抢了地盘么,可是我并没有在附近看到其他猫群的痕迹阿。应该是出去旅游了吧?我坚信自己对猫的了解超过其他人,所以倒并不是怎么担心,只是很久没看到小白我很想它。
秋的家离我家不算太远,她会等她奶奶睡着以后,悄悄地跑出来,陪我睡一觉。早上再赶在奶奶醒来之前回到自己房内。
我们是真正的情侣么?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在吻她,我在和她说话,我们一起在街上蹦蹦跳跳,我们一起在半夜三点去便利店买夜宵,可是我也知道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宇淇。无所谓爱的背叛和不道德吧,我已经完了,晚了。
尿血开始严重了,一开始的微痛发展成后来的剧痛。疼到尿一撒出来就会踉踉跄跄站不住,不得不仓皇扶住身边的脸盆,洁具乒乒乓乓碰落在地。疼得大口喘气,细汗渗出来。疼得开始像怕酷刑一样惧怕小便。每次小便的时候都得憋上好久,一直在下决心,直到憋不住了毅然决然冲进卫生间,咬紧牙,双脚发力蹬住地面让自己站直不要倒下。然后喝一声开始咬牙切齿地小便。
一池鲜血!
为什么小便会尿血,为什么会这么疼?在网上查,这下子好。一大片的症状全都指向一种可能——艾滋病!
艾滋病么?
我都不敢相信,仔细阅读了大量信息之后,我想完了,这确实是艾滋病的一种早期症状。
这他妈太滑稽了!太他妈戏剧性了。我可真不是一般的惨阿,失去了爱情不说,就连这么美国肥皂剧的病都能落在我身上了!怎么这么洋气的病,就在这么穷困的国家让这么倒霉的我得上了呢?问题是,这么潇洒的病,得在我这个从没潇洒过的人身上,会不会是太不公平了呢?
整个中午的时间我都没有出去吃饭,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发了长达两个小时的呆,看着太阳的投影在房间里游走,电话响了两次,我没有接。
应该不是宇淇传染的,和宇淇在一起的时候她是绝对纯洁的,而我离开天津到上海,已经过去半年了,那么,是秋么?
瞬间,我对秋产生了无数的怀疑:这个有着性感的微笑的女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是否表面上这么单纯?是否表面上这么阳光?是否表面上那么喜欢我?难道说……种种不堪入目的画面在我面前展开来……
美女组长走过来,盯着我的眼睛。:“疯子,你怎么了?”
“组长,我想画画了……”
这天晚上,好象平常一样,我在画画,秋在看书,我没有看秋,一边画一边问道:“秋,你有没有尿血?”
“尿血?没有啊。怎么了?”
“你……最近有没有和什么变态的男人上床?当然,我不算。”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除了我以外,你有没有其他……”
“当然没有啊,你疯了?”秋明显不开心了。
“那么在我之前呢?有没有什么男友是喜欢和女孩乱来?……”我喋喋不休刨根问底。
“什么叫乱来!?”秋瞪大了眼睛。
“别骗我了,我知道在我们上床的时候你有男朋友!你只是瞒了!而那个男人,原本是卡连喜欢的。卡连看上的任何男孩,都会和你有一腿!”我冷淡地说。笔下不停地画着。
“疯子!!!”秋喊道:“除了你这个家伙是不在乎我,不在乎女朋友,完全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的家伙以外。所有的人都比你对我更好……。你的脑子里除了些疯狂的残酷的想法,就没有一点对我的喜欢么?”
宇淇眼泪立刻就流下来……,她弯了腰蜷了身体在床上扭成一团,先是无声的,然后肩膀开始剧烈颤抖。哭的声音也憋不住了:“别的女孩交了男朋友,都会被宠爱,……别的女孩交了男朋友,都会带来给我炫耀……,可是你,从不出现,仿佛我没有男朋友一样!同学们一看到就说你不是个好男人,是个骗子,而且还是个从来不理我,连骗我开心都懒得骗我的骗子……”
我把手放在她颤抖扭曲的身体上,看着这个曾经给我带来巨大安慰的女孩。
我在卫生间痛苦地撒尿的时候,总监走进来,和我站在一起并肩撒尿,我面如土色,拼命地憋住了做出正常人撒尿的表情。总监看来是没有发现我的异状。满脸是笑看着我说:“疯子,你的案子作的怎么样了,都做了半个月了。”
我硬挺着说:“噢……明天中午应该就成了。”
总监笑嘻嘻说:“完不成,可要自动辞职哦~”
我正咬紧牙关疼在紧要关头,没等我蹦出一个字来,总监已经不见了。
吃饭的时间到了,总监跑过来,抬起表笑嘻嘻地说:“疯子你违约了,现在正好是中午12点,不如我宽限你一个小时好了。”
我停下了鼠标,低下头叹口气说:“对不起,按照约定,我还是辞职吧!”
我当着总监目瞪口呆的表情,交出办公桌的钥匙,交出员工卡。对身边表情震惊的美女组长说:“对不起,我先走了,随后会请您吃饭好好地感谢你。”对总监鞠了个大躬,说:“对不起,剩下的工作,我随后发到公司的邮箱里。明天和客户开会,时间应该还够。”
大家全都纷纷地从座位上转过身来,从隔断上伸出头来,被这边的事变给弄呆了。
然后我对整个创意部的人们鞠了个躬,傻气地挥手示意再见。什么也没说,穿上外套拿上雨伞走出了公司。在门口,我还和前台小姐打了个招呼。我很想对她惊讶的脸挤出笑容,但是冷着脸笑不出来,公司的玻璃门在身后关上的时候,我想到她的鲜艳嘴唇,好像许多美好的东西一样,再也没有机会画了。
电梯门即将关上却又打开,门外出现了美女组长,她一手按住开门键,虽然有些焦急,却还是在对我笑着:“疯子,你怎么了?总监并不是真的要炒你鱿鱼阿!”
我低下头,不答话,按了关门键,美女组长又按开门。
我拼命地按关门键,她也拼命地按开门键,那扇不锈钢的电梯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
终于,美女组长索性挤进来电梯。于是我按了一层。电梯轻轻抖了一下,开始下行了。美女组长生气了:“疯子!你也太不懂事了!你怎么这么孩子气呢!?这里人人都对你不错你不明白么?我,总监,创意部的大家!有一个人是真的难为过你的么?我们都很喜欢你,广告公司这么势利眼的地方,大家念你是个画画的,念你不懂规矩,所有人全都让着你!你有什么理由好辞工呢?!”
“你以为谁走我都会劝阻么?我是对你好呀!你不懂么!这是人生!是社会啊!你要活下去的阿!!”美女组长大声嚷道。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想干自己的事么?你以为我每天在干什么?我也有我的梦想阿。我每天都在写自己的小说,我是中文系的阿!你怎么这么傻呢!!”
美女组长的话让我惊愕了!怪不得美女组长每天打字如飞,原来和我一样,是在偷偷摸摸地写着自己的东西啊。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很多年以后,我想,要是我不是这么沉默寡言的人,要是能够对那些我喜欢的人们多多表达自己的感情,多多注意自己身边的人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人生一定应该美好许多。
抬起头,对着电梯顶上的鱼眼摄影镜头慢慢做了个咸蛋超人的姿势。和我一样热爱着咸蛋超人的小保安朋友们,再见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当超人了。